天亮了,刺眼的光线直射入空荡荡的庭院中。
桌案上的红烛已剩下残泪,冷蝶一夜未合眼,哭红的眸子直愣愣的盯著空无一人的身旁。
他没回来,他果真没有回来,项封魂终於舍弃了她,真真切切的投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昨夜的泪痕未乾,咸咸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这间屋里,他的影子还存在著,这张床上,他的气味还余留著。他的拥抱,他的喘息,他的狂放,他在激情过后搂著她的佣懒模样……
一句又一句的宣誓,一次又一次的承诺……
回忆还历历在目,但他却先背弃了誓言离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心碎……
冷蝶神情恍惚的坐在床上,任由时光一分一秒的流逝。
雪儿端了水盆进来要替她梳洗,却看见她一脸憔悴不堪。
“天哪!你怎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她赶紧放下水盆,扶起蝶儿坐到铜镜前,拧条手巾为她拭脸,细心擦去那一道道刻下的水痕。
打从冷蝶进项家堡以来,除了当年重伤还在治疗的时候,她从没见过她有这般惨澹的脸色。
她替冷蝶细细梳理凌乱的长发,拾了几支簪子插上,又别上粉色的珠珥,戴起项链。
冷蝶面无表情地任由雪儿为她上水粉,抹胭脂,一颗心早已不知飘摇到何处了,甚至现在有人拿剑抹她脖子,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蝶儿,换上衣裳,待会儿我们去花园走走。”看见有如自己妹妹的冷蝶这样失魂落魄,雪儿心中著实也难受得紧。“蝶儿,你倒是开口说说话,不然会闷坏的。”
她好担心,冷蝶这样固执的性子会害死自己的。“就算只说几个字儿也好,好歹让我放放心。”
“我没事……”冷蝶缓缓的开口。“我静一静就好。”
“我知道你在逞强,多年姊妹还瞧不透你?”她蹙眉挑了件冷蝶平时喜欢的杏色羽纱替她穿上,然后走向房门交代小丫头们到厨房取些膳食端来房中。
“雪儿……”冷蝶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又吞回喉中。
“说出来你会好受些。”她扶著她走向桌子。“来,坐好。”
面对关心她的雪儿,她鼻头又微酸了起来。
“他……他真的去了……”想不到项封魂真的负了她,真的负了她……
“蝶儿,他……是项堡主啊!是我们都模不透心思的人啊!你别再伤心了,吃点东西吧。”雪儿接下小丫头端来的一盘又一盘精致菜肴,放在桌上。
“我吃不下。”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现在的她也是食之无味。
“你这又何苦呢?这半年来堡主也待你不差,你别折磨自己了。”她极力劝慰冷蝶,希望她不要糟蹋自己身体。
“雪儿,你别理我了,哀莫大於心死,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你怎么这般说话,我们从幼时就在项家堡认识,彼此的感情就好似亲姊妹一般,我能不关心你吗?怎么忍心见你不吃不喝的模样!”雪儿斥责冷蝶的自残。
她看得很清楚,冷蝶对堡主用情至深;而堡主对冷蝶也同样有著浓浓的情意,就是不晓得如今怎么会闹成这样?
“这都是命……蝶儿,你忍著些吧,堡主不会真忘了你的。”
“不,我不相信,我不能忍。”她摇头说著。
雪儿只能喟叹,这样不屈服的冷蝶还要承受多少苦头呢?
“唉,算我求你了,多少吃一点可以吗?”
冷蝶无奈,拿起竹筷轻挟一点青菜到碗中,她不想把自己的情绪牵连到雪儿身上,让雪儿为她难过。
“叩叩叩!”门环敲击著门板,院落的外门有人在嚷著,要里头开门。
“外头闹哄哄的,是谁来了?”冷蝶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吵闹声响的来源。
雪儿起身,走向门边询问看门的小丫头。
“是燕姬姑娘。”
听到是燕姬来访,冷蝶瞬间变了脸色。
“她来做什么?来炫耀的吗?”她一脸不悦,打算闭门谢客。
“蝶儿,别这样,多少给人点好脸色。”雪儿劝阻她,现在燕姬受宠,是不好得罪的人。
“她别摆样给我看就行了。”
雪儿转身嘱咐门口的小丫头。“请燕姬姑娘进来吧。”
“是。”小丫头碎步跑向外门,开门请燕姬姑娘进入。
闪亮的金簪,华丽的锦衣,燕姬无视其他人不得进入内院的规定,带领著两名丫鬟大刺刺地踏进冷蝶的领域,来瞧瞧可怜的失败者。
她知道堡主昨晚与冷蝶大吵一架,丢下她来找自己缠绵,依她看来,堡主想必是厌恶了恃宠而骄的蝶儿了。
很快的,她就会把蝶儿赶下夫人的位置。
冷蝶镇定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毫无适才伤心欲绝的模样。
雪儿站在冷蝶身后,微笑的向燕姬行礼。“燕姬姑娘。”
“蝶妹妹,姊姊我这么迟才来见你,你不会介意吧?”燕姬边说边坐到檀木椅凳上,仿佛这里是她的地盘一样。
“不会。”我还希望你永远不要来呢。
雪儿端来沏好的茶,放置在燕姬面前。“燕姬姑娘请用茶。”
“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了妹妹用膳?”燕姬瞅著满桌菜色,一手轻捂著唇,做出惊讶的表情。“你知道的,堡主昨夜折腾我到四更天,害我起身不但晚了,而且身子还沈得很呢!”
冷蝶低头啜著清热去火的龙井,瞧都没瞧燕姬一眼。“那还来做什么?”
“这按礼是要来给未来主母请安的,你说是不是?”
来请安?来下马威的还差不多。
“多礼了。”
“礼多人不怪嘛!对了,蝶妹妹你瞧瞧,我这一身可都是堡主派专人精选制作的,听说价值不菲呢!妹妹你看如何?”燕姬微抬下颚,展示自己身上的华服锦饰,存心刺激冷蝶的痛处。
“很美。”一旁的雪儿频频示意蝶儿不要动怒,冷蝶只好又硬生生忍下一口气。
“人家房里还搁著一堆西域缎子呢!我命人取来几块给妹妹当见面礼,你说好不好?”
省点功夫吧!她稀罕吗?“那玩意儿我多得是,你还是留著制新衣。”
“对了,你看我这些首饰精不精巧?”燕姬伸出双手,闪烁耀眼的戒指、玉环,虚荣了她的心、她的样貌。
“很衬。”衬她做作的模样。
“回头我拾掇拾掇些赠给妹妹。”
“不劳费心了。”
“妹妹都看不上眼呀?那妹妹这儿定有更多珍宝,可否让姊姊开开眼界?”燕姬假意向冷蝶撒娇,一双媚眼直打量屋内的摆设。
“我累了,雪儿,送客。”蝶儿托著腮,正眼也不瞧燕姬一眼。跟这种虚伪的人说话真累,她懒得再浪费自己的口水和时间。
“耶,别急著赶人嘛!我可是特地来安慰妹妹的。”燕姬阻挡了雪儿的动作,带笑地说。
“我什么地方需要你安慰?”冷蝶抬起眉,正视燕姬的挑战。
“这寂寞空房是很煎熬的,长夜漫漫,妹妹难道不难受?”她露出了狐狸尾巴,猖狂的摇曳著。
“这又与你何干?”冷蝶沈下脸,口气无比冷硬。
“我知道,这是姊姊的不是,可堡主眷恋著我也是不争的事实,妹妹你多担待些,姊姊我也会经常过来陪你说说话儿,免得妹妹闷著了。”
“雪儿,还不送客?”再听她羞辱自己下去,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出现。
“蝶妹妹,你也甭端架子了,现在堡主根本就厌倦了你,你该认清这点,别还巴著正宫的位置不放。”燕姬认定此时的冷蝶好欺负,乾脆直截了当的嘲讽出口。
“你要吠,回你屋里吠去,别在我这儿招摇!”冷蝶不耐烦地背过身,准备进入内室中。
“哼!失宠的女人还敢摆脸色,端什么臭架子嘛!也不掂掂自己如今的身分。”燕姬刻意提高音量说道。
冷蝶一怔,停下了脚步。她忍她到如此地步,她倒以为她是个不敢吭气、任人糟蹋的软弱女子?
“端架子是吧!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端架子!”冷蝶定向红木斗柜,拉开抽屉取出皮制的丈八鞭,狠狠朝地上甩了一下,发出猫儿被激怒时的嘶吼。
“做什么!装腔作势,我就不信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哼!”燕姬手扶柳腰,不相信冷蝶敢怎样。
“咻”的一声,长鞭扫过燕姬的云髻,打落发上装饰的玉搔头。
长发落肩的燕姬惊得花容失色,连忙倒退了两步。“你……”
“我怎样?”冷蝶冷笑,眸中闪著令燕姬战栗的寒光。
“蝶儿……”雪儿刷白了脸,轻声阻止冷蝶近乎失控的行为。
“这是我跟她的事。”她已经强迫自己隐忍项封魂的移情与燕姬的嚣张了,想不到她还敢将她当成病猫。
“你们还杵在这做啥?快去找堡主救命啊!”燕姬对著她的婢女大喊,再慢一步地就要没命了。
“去呀!还不快去搬救兵?不然你们这狐媚儿主子就要被我凌虐至死了!”冷蝶帮腔喊著,她倒要让项封魂看看他的宠妾捅马蜂窝的下场,就是被蜂叮得哀哀叫。
冷蝶咻咻挥动著长鞭,游移在燕姬四周,“啪”一声划破袖袍,“唰”一声扯裂裙摆。燕姬左躲右闪,还是闪不过灵活的鞭舌。
“你敢来惹火烧身!你敢来耀武扬威!”冷蝶怒冲冲地扬鞭,吓得燕姬是叫声连连,长鞭更是扫碎了屋中的许多摆饰。
“救命呀——”
冷蝶虽然火冒三丈,不过下手尚知道分寸,威吓的气势强过实际使力的程度,打在燕姬身上也只微微留下红痕,并无太大的伤害。
但这已足以让燕姬呼天抢地了。“救命——打死人了——”
“滚出我的视线之外!”
“蝶儿!你在做什么?!”项封魂接获丫鬟禀报,急急由书房赶来。正巧瞧见了燕姬被冷蝶打出门外的一幕。
披头散发的燕姬飞快爬向项封魂的脚边。
“堡主——您总算来了!”救星出现,燕姬连忙控诉冷蝶的暴行。“您再迟一步,妾身就要被打死了呀!”
“哼!算你命大。”冷蝶见项封魂出声喝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使得正顺手的长鞭,转身进入屋内。
“堡主,您瞧瞧那女人好狠毒的心肠,分明想置妾身於死地!”燕姬楚楚可怜地哭诉冷蝶有多么蛇蝎心肠。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你先下去。我自会处理。”项封魂并为对燕姬的伤势多作关心,他此刻在意的是动手伤人的冷蝶。
“堡主!您要替妾身做主啊!”
“下去!”他不耐烦的低喝。
燕姬见项封魂一脸不快,也不敢出声喊冤。“是……那么妾身告退了……”
两旁的丫鬟搀起伤痕累累的燕姬,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她的住所。“轻一点儿……疼死人了……唉哟……”
“你也下去。”项封魂对著一旁吓坏的雪儿说道。
“是。”
所有人都退下后,项封魂自己打起珠帘,进入凌乱不堪的屋中,满地的碎片让他眉间又打起了摺。
计划发生变数已让他心神不宁,加上连日奔波劳累,回项家堡后又面对蝶儿的质问与争吵,昨夜不欢而散后,他去找燕姬,将愤怒化作欲念发泄在燕姬身上。
之后下半夜他便回到书房,整理自己紊乱的思绪。
他知道这样做会更伤蝶儿的心,但燕姬的心他一定要紧抓住才行,唯有燕姬死心塌地,他的计划才能付诸实行。只是没料到燕姬会得寸进尺,没经过他的允许便擅自进入内院,使蝶儿情绪加倍失控。
冷蝶坐在铜镜前,梳理自己散乱的发丝。
“你为什么打她?”
“她来找我示威,那是她自讨的。”她正眼未瞧项封魂,轻轻将金钗插回梳好的流苏髻上。
“你该晓得分寸。”
“我只晓得我的男人被抢了。”
“你不知道的妒妇的行为已让你变得丑恶了吗?”项封魂烦躁地看著她。
“我捍卫我爱的权利何错之有?我不与他人共享夫君又有何不对?”冷蝶起身正对著他,反驳他错误的指责。
“你还求什么?!你有了项家堡堡主的宠爱尚嫌不够?”
“求什么?!我求专宠!”她求的正是他给不起的专一。
“你别这么任性。”项封魂被激得板起脸来,愠恼著冷蝶的不分轻重。
“别的女人之於你当真这么重要?”
“你看不出我心里的人是你吗?”项封魂拍著桌案,虽然力道不是很大,但也发出了相当的音量。
“那燕姬又算什么?!我不相信你的虚情假意!”她学著他拍桌,不愿意退让半步。
项封魂心中冷笑。
燕姬?要不是他想以燕姬代替蝶儿,把她派去大皇子身边,他何需费心紧抓住燕姬对自己的迷恋,要不是他的私心不想放开蝶儿,又怎么会造成今日她对他的百般误会?!
难道还要他大声说出:“是的,因为我自私自利,为了保全你,不惜利用别的女人的感情,让燕姬取代你去服侍大皇子,对於燕姬,我才是真正的虚情假意!”
“说不出话来了吧?”他的沈默令她心冷,莫非他真是舍不得燕姬?
“蝶儿,别胡闹了好不好,以你项家堡未来主母的身分,根本不用担心其他人会威胁到你的地位。”他不能说出来,就算再愤怒也不能将自己的计划打乱,他已经为蝶儿破坏过一次了。
听到这句话由项封魂口中说出,她瞬间一阵鼻酸。
他选择用项夫人的身分来安抚她,而不是选择离开其他女人。他封她为后宫之首,然后让她替他治理后宫?她觉得好可笑……好可悲……
她不稀罕头衔,她要的是与她誓守一生、只爱她一人的项封魂。
“身分?我要这虚名何用……哼哼!真是感谢项堡主的隆恩……”冷蝶斜看向上方,硬是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落下来。
看著她的模样,项封魂心里更是难受,可他不能在此时给她承诺安抚她,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他依然得宠爱燕姬,直到将她送往凤翔身边。
如果蝶儿愿意相信他,那么铲除大皇子之后,他们便能成亲,过著双宿双栖的日子。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别挑战我……”
“我不需要你的让步!”冷蝶摇头,凝视著面前这个她深深爱著的项封魂。
她垂下头,已经控制不了眼中的泪珠了。
“既然你不珍惜我对你的感情……我又何必紧紧纠缠著你不放。”她想透了,与其长痛,不如短痛。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项封魂捉住冷蝶单薄的双肩。她要离开他?她敢说要离开他?!
冷蝶双手握上项封魂的双腕,狠狠向下一甩——
“放过我吧!嫉妒之火已将我烧得体无完肤,毁去了我美丽的容貌……”她忍不住掉了一滴泪。“我已经无法一心一意在你身上了。”
他不能接受。“不行!我不许你走!不许你离开我身边!”
伤害她的同时,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挣扎呢?
为什么她不能明白他的苦衷,只要再过一阵子就行了,等燕姬离开,他自然会对她说明原因。
“既然我已经不放过自己,你又何苦再折磨我?”冷蝶泪流满颊,泫然眼中翻搅著他的身影。
“你是在向我示威,认为我会屈服你的要胁?”项封魂瞪著她,试图从她的神情里得知她只是在闹脾气。
“不,我是真心要走。”
她的答案令项封魂心口狠狠抽紧,如果她是铁了心的话,他也不愿再留她。
“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放你走!”
冷蝶静默,痴痴望著梁上垂挂的白玉鸳鸯佩;他亲手挂上,象徵不离不弃的鸳鸯玉佩。
良久,她低声的开口——
“宁为石中泉,不为瓦上霜。”字字代表著心死,她不愿与任何人共享项封魂,与其短暂的拥有,不如彻彻底底断绝爱恋,不再为情神伤。
项封魂盯著不再说话的冷蝶,仔细地看著她心意已决的面容。“好、好一个『宁为石中泉,不为瓦上霜』。”
“我不要稍纵即逝的爱恋,我要的专一你给不起。”
“你就舍得?”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我美,总有人比我更美、更教你流连……”
项封魂打断她的话。“够了!不用跟我谈道理。”
他怒极反笑,阴鵞的眼中再度出现了复杂的情绪。“你要骨气,我就给你骨气。你可以离开,从此,不用再回来。”
他被激得失去理性,决定让她离开。既然她想走,他就让她走。
“欠你的,我归还给你。”冷蝶自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五百两,赎回我的自由。”这是她经年累月揽下来的,里头还包含了几年来项封魂送给她的各种珍奇首饰。
项封魂不敢相信地看著桌面上的盒子。
她居然做到这种地步,居然要将这一切还给他?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待在他身边?
钱,可以偿,情,又怎么能偿?
“好……很好。”项封魂咽下一口苦涩,手指著项家堡大门方向,眯起眼,收起他的不舍。“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离开项家堡的大门,你就永远与这里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