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雨,这就是江南有名的杏花雨了,好美!”坐在驿亭石级上斜靠着柱子的人,用黑水晶似的黑眸望着亭外绵绵翠绿春雨,喃喃地说。他的眼中似乎也漫上了水气,“好美,也冷呀。”身上忽冷忽热,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近一年也未曾生病,在这温暖的江南反而病得这么严重。
一个年轻人顺着山路走了过来,看见他突然停下脚步打量着他。看着这目光便知他生了邪念,这荒山野岭,我又是孤身一人,真是糟糕。没力气站起来了,沐飞卿苦笑了一声,抱紧发抖的身体。脑袋糊成一团,没办法聚中涣散的思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看样子是个外乡人吧?”那人走上来,一边看着他一边说道。
外乡人又如何?果然不怀好意,他没有抬头。
那人见他不说话,悄悄地把手伸向他放在身边的包裹。算了让他拿走吧,沐飞卿在心里说。突然没了声音,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长得真漂亮,你是男是女?”
“滚开。”他厌恶地推开他,勉力站起来冲了出去。那人没防备一下子跌倒在泥地上,立刻就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他。他又挣开了却摔倒在地上。
“你跑呀,再跑呀。”那人说着狠狠地扬起手来。沐飞卿扭头闭上双眼,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到身上,逆光中一个修长的身影为他挡住了疼痛,也挡住了冰冷的雨丝。
“你多管闲事。”他听见那人叫嚣着。
几道风声过后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睁开酸涩的眼睛,朦胧中他疑惑地嗯了声:“明恩,是你吗?你回来了。”便放心让无边无际的黑暗漫过意识。
“你——”落入怀中的人轻盈得如一只白鸟,苍白容颜在昏迷前竟露出如此安心的笑容,江浩月望着他,呆住了。
☆
身体像在波浪中摆动,应该快些醒过来,不知是因为眼皮真的重若千斤,还是不禁眷恋着这温暖,没有成功。在波浪停下来时总算令溃散的力气积聚了一些,沐飞卿睁开了酸涩的眼睛。
“你好些了吗?”江浩月从床上把他扶起,拿茶杯凑到他口边,“先喝点热茶。”
声音很温柔,但却不是他。当然不会是他,他已经死了呀,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痴望,还会这么失望。
沐飞卿虚弱地把头靠在床柱上,发现自己正斜倚在床上,身上的湿衣还没来得及换。还好及时醒来,他暗暗吁了口气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眼前是个极为俊朗的少年,长眉开阔,额头饱满,双目温和而清澈。此时他正安抚地笑着,似是在说,你不必害怕了,不会再有人伤害到你。这样的神色还真是有几分像他,不过看他的相貌是有福泽所佑之人,不会像他那样短命。
“这里是杭州城里面的长青居。”一个洪亮的声音抢着回答了他的问题,门外大步走进个高壮的汉子。他古铜色皮肤,一脸胡子眼睛亮晶晶的,“你刚才昏倒了,还直打抖的。三弟找大夫为你诊过脉了,你是受了风寒又太劳累,身体怎么受得了,就在这里先住下吧。”
“我——”
不等沐飞卿开口,那人又接着说:“你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打劫你那小子,已经被丢到杭州大牢里去了。”
“多谢两位君子相救。”沐飞卿避过他们关切的目光,环视着周围的陈设,咳了两声。
“他正病着,二哥小声些。”江浩月拿了件衣服过来,“你的包裹打湿了,在外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衫。这是我的衣服,请别介意,先换下湿衣,一会喝了药就睡一觉吧。我们就在隔壁,有事可以叫我们。”
他看来是很善于照顾人,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体贴周到,却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叫人难堪,还能说什么?沐飞卿点点头。
“你有没有力气换衣服,要不要帮忙?”那位二哥热心地说道。
沐飞卿一怔。
“二哥——”江浩月拉住他向外走去。
不等他回答就拉了人走,就知道他一定会拒绝?看出了他的身份吗?不像。那么定然是看出了我的疏离。为什么?沐飞卿抚着冰凉的脸,我不是做得柔顺有礼,很符合一个遇劫之人的样子吗?
☆
晨光尚未曾染上窗纸江浩月就被几声马嘶惊醒,推窗向外望去,见楼下的青石街上有几个骑马的黑衣人勒住缰绳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偶尔互相打一两个手势。晨雾中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气氛却无端的有些阴冷。
江浩月没有推醒酣睡的二哥,轻轻穿上鞋子正要站起来,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了两下门。
站在门外的是沐飞卿,他还穿着他的衣衫,大了些,领口松松的,袖子也折了几折,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手。他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撑在门边微微喘着气。可能正在发热,双颊嘴唇犹如艳红的花瓣嫣红异常,虚弱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晕倒。见他这个样子,虽然猜出他不爱与人亲近,还是忍不住扶住了他的手臂,“你要走了吗?”
他手的温度透过菲薄的衣衫透过手臂竟像是传到了全身,沐飞卿一惊,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手,“嗯。来与两位告别,家中有急事我要先行一步。衣衫我会想办法还给君子。”说完转身要走。
“公子要去哪里?说不定我们同路。”
“不会同路的。”
“可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沐飞卿没说话,准备下楼。
“是为了外面那些人吗?”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是。所以与我同路,就是与麻烦同路。”
江浩月笑了,长眉舒展如春风中的山水,“你等等。”他转身拍拍熟睡中的二哥李国,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便快速地收起了东西。
“你在干什么?你们已救过我一次了,再有危险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们萍水相逢,不用为我去以身犯险吧。你们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可我保证楼下那些人个个身经百战,他们人多,你们敌不过的。”这就是所谓的侠义行为吧,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值不值得救呢。若是能保护他,他倒可能会由着他们装装英雄,现在明显是去送死,他们要跟着做什么?
江浩月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李国起身一把拉他坐在椅子上,“你少操心了,三弟自有办法的。”
沐飞卿被他这一拉弄得咳嗽起来,也有了些生气,就算你们愿与我死在一处也该问问我愿不愿,于是一把拎起包裹站起来。
李国嘿嘿一笑,“你现在想要不连累我们已经晚了,你和三弟是多惹眼的人,他昨天把你抱来时店里那么多人,找你的人问一问也就知道了。你别操心,乖乖听话。”
“我们不是要救你。”江浩月笑着说道,样子居然还很轻松。
“那这是做什么?”
“拿你当人质,和他们谈判呀。”他已经收拾好衣物,拿起行李半拉半扶地带着沐飞卿向外走去。不知为何李国并没有跟上来,站在原地咧嘴笑着冲他们挥挥手。
沐飞卿也没有力气再和他争辩,瞪了他一眼,由他去吧,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月兑险的方法。
出门时卜的那一卦果然是准的,“泽风大过”还真的是给自己闯了大祸。从小到大没这么狼狈过,也该是如此,扔掉了爹求的护身符去报仇,佛祖怎么会保佑这样的人呢。
☆
江浩月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事,雇了辆小马车把他安置在车里,还细心地给他盖上棉被,自己坐在前面驾车,向城郊树林驶去。
沐飞卿也懒得再和他说话,支起身体掀开布帘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人居然武功不弱,轻轻松松一扬手,马鞭便笔直打在马背上,这动作看似容易,没有练过臂力决不可能做得到。马车在碎石路上晃动,他却不动如山,稳坐在车前,这马车几乎给他驾得快要飞起来了。可他驾车的技术再好,马车总是比单骑笨重,不会快过惯于骑射的东方敌他们。
江浩月见他掀帘看他,回头对他一笑,沐飞卿也不理他,冷着脸缩回车里。
不到一炷香工夫远处尘土飞扬,来得好快,沐飞卿掀开车帘,“喂,你跑不过他们。他们已经追上来了,你解开马套自己骑马跑。不,你当着他们的面把我推下马车,然后再跑。”反正大事已了,实在跑不了也是天意。
江浩月闻言好像怔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怜惜、欣慰最后转为温柔。把关心的话说得如此别扭,真像四弟小的时候,他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躺着盖好被子,别担心,一切有我。”话调平和,神态安逸,如同花径闲谈,全不把身后的追兵放在心上。
沐飞卿不由得也呆了一呆,然后向后一仰,避开他的碰触。
转眼间远处的追兵已快到近前,江浩月不知是不是慌了手脚,车速反而放慢下来,后面追赶的人轻易地越过他,横在车前把马车团团围住。沐飞卿躺在车里,马蹄声、林中飞鸟的拍翅声、追兵的低喝声、江浩月的惊呼声,一声声传来。何苦来,沐飞卿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叫什么?早叫你不要管这闲事了。事已至此,我尽力保全你的性命也就是了。
马车在泥地上拖上几步,终于还是被迫停了下来,“各位大王。”他听见江浩月用惊恐的声音喊着。
“你喊我们什么?”是贺炎的声音。
“各位——好汉。”他迟疑地更正,从身后拿了包裹双手举了送了上去,“各位好汉行个方便,东西不多——”
“你把我们当什么?我们是这么好骗的?”
“还有,还有。”他慌忙回身,从车里把沐飞卿的包裹也揪了出来,“这是些旧衣服,不值几个钱,我不是有意欺骗好汉。”
沐飞卿听到这里忍不住对着车顶无声地笑了起来,贺炎什么脾气?一定快被他气死了。当初天虎军发展得这么快,他起的作用举足轻重,居然被人当成个小毛贼。
丙然听见贺炎大吼:“别给我玩花样,你车里面藏的是什么人?!快给我交出来。”
戏快唱完了,沐飞卿正要掀开被子出来,江浩月一下子把他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力气大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们要钱可以拿走,不能伤害我的娘子。”
看不到他是什么神色,声音竟逼真得连沐飞卿都恍惚。贺炎他们明显也被他弄得有些迟疑,他身边的人轻声说:“店里面人说他们有三个,这——”
眼前的这个俊秀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个文弱书生,怀中抱着的人整个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子夜似的乌发和半只未着袜的如玉石雕成的玲珑莲足,的确从什么地方看也不像是个男子。沐飞卿会为了逃命用上这样的办法吗?
突然江浩月猛地被子向下一扯,顺着他满含怒气的目光贺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对着什么在发呆,难堪地涨红了脸。这里面的人若真不是那个叛徒,在这书生眼里,他们的行为倒真是和山贼没什么分别。
当初他加入天虎军造反,是因为不满朝庭昏庸豺狼当道。他们军纪严明,所到之处从不惊扰百姓欺凌弱小,以义军自居。如今虽要捉拿害天虎重创的叛徒,也不至于要伤害无辜,“你不用怕,我们只是看看她,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阁下要找什么人?”
“这——”贺炎犹豫了一下,天虎的事情能跟他说吗?
“你们怎么会认识我的娘子?”声音很是怀疑,“你要看我家娘子的容貌?”
被他说得好像之徒,贺炎他们在马上坐得都有些不自在。如果这车里的人真是沐飞卿,这人也太沉着,装得太像了。
迟疑间又是一骑飞驰而来,勒马停在贺炎面前附耳说道:“找到他了,正骑着马往宁波方向跑。”
“确定是他?”
“应该是,他穿的那件白衣有几个兄弟都认得。”
贺炎拔转马头,“走。”说着如一阵急风绝尘而去。
☆
不知是谁的运气好,来的是最好骗的贺炎。如果是流云不会被激得乱了方寸,来的是东方敌今天怕是会血溅当场了。
“引开了他们的那个人是你的二哥?”沐飞卿起身问道。
“是二哥,你猜得很准。”
“他这样很危险。”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确要月兑险只能如此。他的办法也不算太高明,毕竟是很冒险了,若是自己是断然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救个陌生人的。
“他不会有事的,二哥马术一流,单是月兑身对他来说很容易。我和他约好了,抛开了追兵就在金华方向的一个小山脚下等他,你不必担心了。”这时他连呼吸都不乱一丝,和刚才那个样子真是判若两人,还真会演戏。
沐飞卿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喜欢听戏吗?”
他有些吃惊但还是答道:“还好。”
“听过《捉放曹》吗?”
“嗯?!”
“遇险的就一定是好人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追我?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帮你是因为你需要帮助,帮你是因为你并不是坏人。你希望看到我后悔帮你吗?”江浩月表情沉静,像是在看着个闹别扭的孩子,停顿了一下然后认真地接着说:“我没有后悔。”
怎么会觉得像是松了一口气?沐飞卿沉下脸,我才不在乎你会不会后悔。贺炎已经甩掉了,身体也因为刚才紧张出了汗反而舒服了很多,还跟他在一起干什么?“我要走了。”他跳下车拿包裹。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要走,但知道他去意已定,于是没有阻拦:一笑,“那,你一路珍重。”夕阳斜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脸上的这个微笑显得更为温暖。沐飞卿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会因为这个温暖的微笑而改变些什么,已觉目光有些留连。
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冒生命危险保护他却至今不问他的姓名来历,甚至也没有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他。这一分别人海茫茫,看来不会再有相逢之日了。
快走出江浩月的视线时,沐飞卿突然回过头来问道:“两位君子尊姓大名?”
第一次觉得沐飞卿黑水晶似的眼睛在真正地看着他,“我三哥名叫李国,我是江浩月,此次欲上京城赶考,有幸认识公子。”他答道。被这样美丽的目光专注地凝望着,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跳。
沐飞卿点点头敛容拱手施了一礼,“就此别过,今日之恩,如他日能报,必定相报。”
☆
今年的秋天来得早,举目望去雁字行行向南。瑟瑟秋风里,凤阳的驿亭外,小吏乡绅正列队准备迎接新任县令。
凤阳不算是富足之地,但这样的迎接队伍还是显得很是寒酸。新官上任,下面的人谁会不想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每次迎接的队伍至少也有三十四人,现在居然只来了二十人。
新任的县令举步下轿,看着这样的队伍微微笑了一下,京城里的消息来得真快。他向迎接他的众人一拱手,“多谢列位相迎,江某初到凤阳为官,还需各位指点扶助。今日我要先到衙内,改日再请大家一叙。”
这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铁面御吏”江浩月了,竟然是个样子清秀俊朗言语谦和的年轻书生。听说他任监察御吏仅一年三个月,就办倒了十几名的贪官恶吏。因为办了史相国的门生得罪了相国,被一路贬下来。难怪如此铁颈不曲,原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知道在凤阳的县令这个位置上能坐多久。于是,众人草草上前行礼后便散去了。
☆
轿子还没走到衙门口,就先看见在衙门口站着十来个人,领头的是个穿明黄色胡服英姿挺拔的少年。那少年在衙门前的石阶上来回踱步,看起来竟像是许久未见的四弟宁紫涧。
走近一看果然是四弟和他们落霞山庄的人,江浩月不等轿子停稳,便欣喜地掀开轿帘,“四弟,真的是你。”
宁紫涧上前一把拉住他,焦急地说:“三哥你怎么才来,收到大哥的信了吗?”
“没有,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路上。”
“二哥出事了?”
“什么?”江浩月吃惊地顿住脚步,“出了什么事?半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他还说要来此为我探路,他没来吗?”
“就是在此处出的事,二哥他被诬陷杀人入了狱,判了斩立决,五日后就要行刑了。”
“斩立决?!”
“他现在人就在县衙大牢,时间紧急,我们要快想办法救他。”
“走,我们先去看看二哥。”
☆
衙役引路,新任县令到县内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接风的酒宴上,而是大牢。
二哥瘦了些,精神却还好,一见面就嘿嘿地笑两声:“三弟来了,我还以为会是我去门口接你呢。”
“二哥你受苦了。”
“受什么苦?有吃有喝的。”
宁紫涧一跺脚,“二哥在说什么呢?快把事情经过告诉三哥。”
“还要再说上一遍?怪丢人的。”他挠挠头,“就是我刚到风阳第二天,想四处去转转,为三弟探一下风土民情。走过一户人家时听见有一女子呼救,声音很是凄惨。我到门前一看,门锁住了。我也来不及多想,就踹开门进去了,看见有个女子正按着肚子满地打滚。我忙扶起她,她面色发青,有出气没进气的,看样子是不行了。正着急时,脑后被人重重打了一下,醒来时就在大牢里面了。”
“当时周围有什么人吗?”
“没有。”
“你扶起那女子时,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也没有。”
“二哥,以你的武功怎么会轻易让人偷袭?”
“所以说丢人嘛,可能是因为那时我急着救人。可惜她还是死了,我没帮上什么忙。”
江浩月沉吟了一会,就算是二哥分了心,平常的人也不会这样轻易得手,偷袭他的该是个武功很不错的人,“二哥,我要先去察看案卷——”
宁紫涧一挥手,“三哥快去吧,我在这里陪着二哥。”
李国咧着嘴笑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哪有人坐牢还用人陪的。”
“哎——”宁紫涧揉着肩膀叫道,“用这么大力气。二哥不想要我陪,我知道。”说着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大哥正带着锦儿往这赶呢,你高兴了吧。”
“什么?我高兴个鬼。”李国跳起来怪叫了一声,“你个浑小子,谁让你告诉她的?她身子这么弱,这么远的路,她怎么受得了。”
☆
江浩月径直走进大堂,吩咐衙役拿来卷宗,然后平静心情,忘记自己认识二哥。即便知道二哥很有可能是受冤枉,也要把自己放在公正的位置上来看案卷,这是义父教他的。接到案子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对死者基本的尊重,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屏息看完最后一个字,江浩月持案卷的手抑制不住地抖动,怒气汹涌地袭上心头。两边的衙役看着他的面色,身上也禁不住发冷,偷偷地向后移动着。终于,他紧闭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把案卷重重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冷冷巡视着衙役们,“这件案子各位办得可是真的辛苦了。你们有什么话对我说没有?”
衙役们惊恐地向后退,这位大人刚进衙门时,温文尔雅,好像从不会生气的样子,现在被他一问,竟遍体生寒。只是看看案卷,他能看出多少?师爷称病没到,班头小心地上前,“这案子是上一任陈大人办的,我等只是听吩咐办事。”
“好,这案卷之外的,有没有人有什么事情要说?”
众人互相望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江浩月冷笑一声,像是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拿起案卷一个人走出了大堂。
他十四岁开始帮当年身为刑部尚书的义父整理案卷,十六岁在刑部做文书,监察御吏做了一年三个月,案卷见过有千余宗,也不是没看过冤假错案,今天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卷案。
当今的朝野上下已腐烂至此了吗?
漏洞百出,言语模糊,动机牵强,没有口供,快要定案时才突然出现证人。说凶手是劫财杀人,可是那女子竟是被毒死的。杀人的方法为什么会这么复杂,连写案卷的人自己也说不清。这样荒唐的案卷竟可以一路畅通地批下来,还被称赞办案得力,升了县令的官,下面也各有赏赐。这凤阳县衙里,若不是上下一心地诬陷,这真的很难办到。
很明显这案子是针对他来的,江浩月呀,江浩月,你以为不把自己的生死荣辱放在心上就可以了吗?他们在看你这个“铁面御吏”能不能为自己的义兄伸冤,是不是会为了律法亲手冤杀自己的兄弟。
这件案子剩下不到五天的时间了,身边是一群决不会帮着翻案的衙役,人地两疏的凤阳县里,要怎么才能不让二哥冤死?
江浩月低垂眼眸地立在庭中,扬着黄叶的清冷秋风袭上身体,也似乎吹冷了心。他慢慢走到梧桐树下,抚着树干长叹了一声。当年在义父临终前立下当个像他那样的好官的志向,是不是太不现实了呢?
秦竹轩走进衙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梧桐树下仰望天空的三弟。他清俊的脸上满是愧疚、疲惫与失望,这样的表情从未曾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总是无畏的,总是愿意相信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得罪相国,他一年之内连连被贬了四级。怕他损其志,他却是云淡风轻,笑得如同长空中一轮皎月。他说知道在官场中做些事情会有代价,觉得很值得。做再小的官,也一样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次他们会把手伸向他的义兄。
他这样的年纪经历的却都是些极为难的事情,想安慰他,但是此时若是安慰他,他反而会自怜或是愤事疾俗,“三弟。”他唤了一声。
江浩月见是他来了,像是一下子从县令变成了孩子,惊喜地跑了过来,又在离他几步时停下来,垂下头说:“大哥,对不起。二哥受冤枉,都是因为我。”
“你不用为了别人的错跟我道歉,”秦竹轩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事情很难办吗?”
“是,很难。”江浩月难过地说,几乎是不可能。
“那没什么办法了,老二一定会死了。”
“不,不会。”江浩月猛然抬起头,眼睛像是熄灭的火被风一吹又亮了起来,“我不会让二哥冤死,我会还二哥一个清白。”
秦竹轩用温暖的手按住他的双肩,沉声说:“这才是我的三弟。”
“大哥,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冒险,这衙门里的人不能用,我要借你傲天堡的势力。”
秦竹轩也不多问,一点头,“我在凤阳的人和随行的三十四人都交你安排,我先和锦儿去看老二,你放手去做。”
看着大哥如山的背影,江浩月的心慢慢沉静下来。的确,与其在这里心灰和自责,不如找到真凶全力救出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