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谢了
一大早进到办公室,钟若潜第一眼就看见,那一篮从舞雩花寓带回来的鲜花已全数香消玉殒……
他站着,凝望了一会儿,忍不住趋向前将整束凋萎的花朵全部丢进垃圾桶里。
逝去的,再留恋亦无益……
昨夜从她住处离开,钟若潜回家后一夜无眠,躺在床上,无论闭眼睁眼,看到的都是她带着哀愁的眸,她满是怀恨的话语,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横在眼前,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钟若潜发现,对她……真是无能为力呵!
“巧妙,麻烦妳进来一下。”按下对讲机,他把助理叫进来。
“钟律师,什么事?要咖啡吗?”冯巧妙动作俐落地等候吩咐。
“不。我想请妳去订花──”钟若潜像交代任何公事一样的认真。“就是我上次跟妳提过的那家『舞雩花寓』,请那位蓝小姐帮我们配一盆适合放在办公室里的鲜花。嗯,我看这样好了,以后,固定每星期,都请她送一盆花过来。就这样──妳都清楚了吗?”
“固定订花?”冯巧妙明知不该多嘴,仍忍不住问:“以前,你不是都说鲜花是最费而不惠的奢侈品吗?怎么会突然想要在办公室放盆花?”
“律师事务所给人感觉太严肃、冰冷,如果放上一盆花,会让进来的人心情舒缓些。怎样?我的解释,妳还满意吗?”钟若潜语意中带着权威。“妳可以接受照办吧?”
“呵呵呵……钟律师,您别生气,是我太多嘴了。”冯巧妙知趣退下。“您放心,我马上去办。”
她匆匆回到自己座位上,找出名片打电话──
盯着手上的纸片,这张名片上的主人让她充满猜忌怀疑,然而,冯巧妙知道自己不能随便轻举妄动,一定要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思考下一步行动……
“噫?老姐,妳没事对着电话发呆做啥?”冯庆荣瞥见自己老姐失神地看着电话,凑过来揶揄她:“怎么啦?今天『妳心爱的』都没召唤妳吗?”
“要死了!死小子,你在胡说什么啊?”冯巧妙涨红了双颊,抡起拳便往亲弟弟肩上搥。“下午要出庭的人,还不赶快去准备?”
“安啦,下午那一庭是小意思──ㄟ,妳怎么会有她的名片?”看见心爱人儿的名片,冯庆荣眼睛一亮。
“钟律师给我的,他……好怪喔,莫名其妙突然想在办公室里放鲜花盆栽,以前他最反对的。还指定我跟这家店订……会不会,他跟这女孩有啥关系?”
“哈!老姐,妳别杞人忧天啦!”冯庆荣自信拍胸脯道:“安啦,人家『妳心爱的』是在帮妳老弟我追马子啦!妳按他吩咐去做就对了。”
“啊?帮你追马子?”冯巧妙眼睛睁得老大,压在心上的石头顿时落了地。
“你──你要追她?蓝皓瑜?”
“是啊!姐,妳不知道啊,这女孩可『正』了,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气质很特别喔──”
“又来了!又来了!”冯巧妙从鼻孔里哼出气来。“你哪一次要追的女孩子,不是又漂亮又气质好的?”
“这次真的不一样啦!”冯庆荣喜形于色,一把抢过她手上的名片。“姐,以后联络花的事情,就交给我好啦!小弟我非常乐意为姐姐服其劳……”
“你喔!正经一点啦!做律师的人这么轻佻?以后要成什么大器啊?”
冯巧妙嘴里嘀咕,心中却十分舒畅──至少,消灭了一个可能的情敌,她大可宽心做好自己,慢慢去感动她暗恋多年的钟若潜,好整以暇等待他爱上自己的那天来临!
夏日酒馆
这家位于住宅区巷弄里的小酒馆,面积不大。
然而,无论假日或非假日总是毫不意外地高朋满座,特别是由神秘的“杰森”担任主唱的周三夜晚,若非事前预订,几乎不可能有座位。
神通广大的杨晴也不知从哪搞来两张入场券,一天下午,她兴致勃勃在蓝皓瑜面前挥舞个不停。
“我拿到『夏日酒馆』的门票,妳要不要跟我去『嘿皮』一下?”
“酒馆?干嘛啊?我又不喝酒。妳又怎么了?是谁惹妳,让妳又酒虫钻脑?”
“妳别死脑筋了,不是所有叫『酒馆』的就是喝酒的地方,人家是很有水准的NightClub,有美酒、有音乐、还有……说不定,可以拣到不错的男人……”
“男人?妳还不怕啊?”蓝皓瑜没好气白她一眼。“最近店里工作那么多,还有心情玩乐?服了妳了!”
“工作再努力,也要适时放松好不好?”杨晴把手上的票钉在备忘板上,径自做结论道:“不管啦,反正我票都买好了,今天妳跟着我走就对了。”
于是,当天打烊收了店,蓝皓瑜在杨晴的“强制”邀请下,一起到了“夏日酒馆”。
她们到的时间有点晚,待坐定位子,台上的歌手已开始演唱节目。
那是一道非常醇厚、磁性又感情丰富的优美男声……
爱我没有你我变得好贫穷
在人世中少你左右我想我连什么价值也没有
爱我因为你我变得好富有
在你怀中被爱占有那种满足是一切都比不过
好好爱我……
(词:姚谦曲:游鸿明)
全场坐满满,约莫七、八十名宾客,一片鸦雀无声,都陶醉在台上歌者那似乎带着全部感情与灵魂的歌声里……
“怎样?很棒吧?我就说了,保证不虚此行──”杨晴很得意地把杯子与她一碰。“喝吧,有什么不高兴的,今晚都把它忘掉……”
“我觉得,台上那个唱歌的,有点眼熟……”蓝皓瑜小口小口啜饮面前的调酒冰饮。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杨晴伸长脖子,仔细看了一眼。“不会吧,人家在这里驻唱,我们又第一次来,应该不是认识的人。”
昏暗灯光下,她只看得见台上的歌者身材算十分魁梧,因为他戴着一副墨镜,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然而,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
这美好歌声的主人,她见过。
“好奇怪……我就是觉得他眼熟……”她继续喝着沁凉的长岛冰茶,蹙起眉低哝:“真的耶,虽然他戴墨镜,可是……脸型、身材都好熟悉。”
“哦?”杨晴心不在焉应道:“或许,他来过我们店吧?店里每天来的客人那么多,碰到眼熟的也不奇怪。”
谈话间,灯光开始变换了,由昏暗慢慢转成湛深的蓝──
台上的歌者继续演唱中外流行的隽永情歌,他的感情融进了歌声里,唱进在场听众的灵魂深处。蓝皓瑜彷如其他听众般如痴如醉,不知不觉把一大杯后劲强烈的调酒给喝完了……
演唱节目以一小时为单位,聆赏完神秘杰森的节目,整场灯光再度变换,另一名女歌者劲装上场。
节奏强烈的劲歌热舞带动了全场气氛,不消几分钟,客满的空间顿时沸腾了起来……
咚咚咚的鼓声震耳欲聋,过重的低音环绕彷佛有人拿着大槌敲着她后脑杓,蓝皓瑜浑身不适蹙紧眉峰,随着音乐声愈大,头痛胸闷的感觉愈强烈!
“哎……我头好痛……别听了,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偏过头去,蓝皓瑜向同行的杨晴表示想先离开,却惊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先离开了?
“噫?人呢?怎么不见了?”初始,蓝皓瑜以为她只是去一下洗手间,等一等就会出现。
没想到,她一个人枯坐了快四十分钟,杨晴仍然不见人影!
此刻,蓝皓瑜可以确定这家伙必然跑去哪儿“捡”到什么人,或是被她预期中的好货色男人给捡走了……
可恶!怎么可以把我放在这里,自己跑去开心?她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朋友啊?气死人了!
糟糕,头好晕啊……这么晕怎么搭车回家?唉,可恶的杨晴!下次再也不跟她出门了!
她抱着快炸裂的头,心慌意乱地叨念咒骂杨晴的重色忘友。
“小姐,请问……我可以请妳喝一杯酒吗?”
轰隆隆的乐声中,蓝皓瑜发现自己桌前多了一杯调成淡粉色,看起来像某个知名品牌香水的“酒”。
“啊?”微抬起眸,她目光触及一双看起来有点不怀好意的男人眼睛。
“呵……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让我请妳?”男人指了指她面前那杯酒,咧开嘴笑道。
纵使男人穿着西装、打领带,但他带着猥琐的笑,及那头油亮到令人作呕的头发,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谢谢。我不能再喝了──”摇摇手,她勉强挤出微笑拒绝。
“噢,不能喝了啊?那……跳舞好吗?”男人不等她反应,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力拉她起身。“呵……我们跳舞吧,走!”
“放开!你干什么?我不要跳舞!”
蓝皓瑜使尽全身力气才摔掉男人黏呼呼的脏手,同时,她惊觉自己好像连站起来都有点吃力了。
“呵──既不喝酒、又不跳舞?那妳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扮妈祖娘娘吗?哈哈哈!”男人似乎没要离开的意思,他微红的眼眶散射邪恶、轻蔑的目光。“少假了啦!妳以为我不知道妳们这些女人在想什么?”
“滚开!我不想跟你说话──”蓝皓瑜伸手挥掉桌上那杯粉红色饮料,匡当一声,酒杯应声碎裂!
“哇!发脾气?呵……有个性,我喜欢……”男人像被玻璃碎裂声撩起什么,更大胆地欺近,搂住她肩膀。“走嘛,我知道妳不想喝酒、不想跳舞──妳想更直接一点……对不对?走!带妳去一个很棒的地方!”
“啊──走开!我要走了!让我走!”
蓝皓瑜尖叫推开他,挣扎想月兑离他浑身的酒臭。
她清楚知道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不知这令人厌恶的登徒子还会做出什么更惊人的举动!
踉跄从椅子上站起,拖着颠倒的脚步,蓝皓瑜感觉酒精正侵蚀她的意识,每走一步,眼前的景象愈模糊……
天啊!怎么会这样?
她心慌意乱地加快步履,脚踩细细高跟鞋拼命想往外冲──
好不容易摆月兑色鬼男人的追逐,穿越一堵堵人墙,奔出酒馆门外,快窒息的肺终于吸到带氧的空气。
来到户外,她紧绷的神经稍微可以放松,蓝皓瑜叹了口长气,伸出腿跨向前,没来由一阵天旋地转,双腿支撑无力──
砰!双膝跪落地面,一阵巨痛袭来,她痛得掉下眼泪。“啊!好痛……”
“小姐?妳没事吧?”突然横过来一双男人的手臂,沉稳有力地将她往上提。
“啊──不要碰我!宾开!宾!”她像受惊的小兔惊惶大叫,以为阴魂不散的鬼又追上来了。
“皓瑜?妳怎么了?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和煦如风的磁性男低音突然响在耳际。“妳喝酒了?喝醉了?”
“你……”那熟悉的声音让蓝皓瑜镇定了情绪,她扬起下巴,迷蒙的眼眸对上他──
“是我。别怕──慢慢站起来,我送妳回家。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外面喝酒实在太危险了,以后千万不可以再这样。”他温柔扶着她的腰,搀着她臂膀。
蓝皓瑜茫茫然看着眼前这身着黑衣、黑裤,墨镜潇洒夹在前襟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摇头道:“天!是你?在台上唱歌的人──居然就是你?”
“呵,需要这么惊讶吗?难道我不能唱歌?”他露出平常少见的亲和微笑:“律师工作繁重琐碎,压力又大,我每个礼拜到这里来唱歌纾解压力,还有一点小钱可赚,何乐不为?倒是妳,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
“我……我跟朋友一起,她不见了──”她黯然回答:“本来,我也不喜欢来这种地方,都是她硬拉着我来。”
“朋友?”钟若潜瞇起眼,偏着头问道:“是……杨晴?还是?”
他脑海浮现另一个人,却迟迟没问出口。
“反正是朋友。”她甩了甩头,感觉清醒许多,从他的表情读出了他的欲言又止,然而,她并不想多交代什么──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我的车在那边,妳的脚……没问题吧?可以走吗?”他关心她受伤红肿的膝盖。“不能走的话,我可以背妳过去。”
“我可以走──谢谢你。”她坚毅表情又透出惯有的冷漠,撑着拐伤的脚一步步慢慢拖行。“你忙你的吧,我可以自己叫车。”
“等等……妳自己叫车?”他跨大步绕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眼神流露失望。“妳怎么了?为什么看到我就想逃?我是强盗劫匪、还是毒蛇猛兽?妳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妳哥哥的好朋友啊──在这种情况下连让我送妳一程都不愿意?妳就这么恨我吗?”
“不要提我哥哥!”像被踩到痛处的小野猫,她整个人暴怒武装了起来。“我早就没有哥哥了!我也不认识你!所以,请你不要再像个鬼似地跟着我!”
“……皓瑜?”他讶然望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
看得出来,她心里那条伤痕,到现在还是剧烈疼痛着………
“唉,好吧──”他叹气揉了揉已凌乱的头发,好声好气劝道:“既然不想提过去,那我就不要再提。就当我们是新认识的朋友,好吗?让朋友送妳一程,这总可以吧?”
“不要!我没有你这么尊贵的朋友!我只是一个卖花的女人,高攀不起!”
“妳──妳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钟若潜再多的耐性也快耗尽了。“不过是搭一趟便车,妳这么计较做什么?现在都快半夜一点了,单独搭计程车多危险哪!妳可不可以不要那么任性?懂事一点好不好啊?”
“不要你管!”她被他轰了一头一脸,气得扭头走人。“哼!我也可以不要一个人回去啊!难道,我就不能打电话找男朋友来接我回家吗?不管怎样,就是轮不到你……我现在就打电话!版诉你,我也不是你想得那么惨,我也是有人管的!”
她劈哩啪啦吼了一大串,赌气地掀开包包找手机,没料,头一低下又是一阵昏眩──
“不准打!”他怒气冲冲抢下她的手机,顺势一把抓住摇摇欲坠的她。“妳找那个动不动就要刀弄枪的混混来,比妳叫计程车还危险一万倍!妳现在马上跟我上车,看妳连站稳都有困难了,还在拗什么?”
“你管我?我就要找那个混混来!怎样!你管我?”她甩月兑他的手,情绪失控喊道:“我宁可那个混混陪我,也不要你假好心在这里啰哩啰唆!”
“妳说什么?妳、妳再说一次?”盛怒的他,额头上青筋迸露,他用力拽起她的手臂。“走,我带妳回去!在我面前,那个混混最好不要出现!走──上车!”
“我不要!”她情绪的波动更大了,一面愤怒挣扎,嘴里呜咽着咒骂道:“你没资格管我──我亲生的爸妈都撇下我不管了!你是哪根葱啊?敢管我?呜……不要抓着我!放开、放开啦!”
“闭嘴!凭我比妳年长,就有资格教训妳。”他知道她是真的醉了,行为才会如此月兑序,必须赶快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别闹了……我知道妳心情不好……”钟若潜努力抚慰她。“怎么醉成这样?唉──赶快回家好好睡一觉,醒过来什么事都没了。”
“呜……我不要回家!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要回去……”她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抱膝幽幽哀泣。
“唉……”他叹息,对她的哀凄无比的心疼,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加快车速,尽量让她早一点回家休息,待明早太阳升起后又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