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黄昏尽,位在紫梧岭道旁的岭郊客栈,在这用膳时分,呈现著一股异于往日的热络。
寻常这时候,客栈虽偶有投宿之人,却远不及今日盛况,只见客栈大堂里人声喧嚣,座无虚席,一桌又一桌的鲁大汉正放怀畅饮,瞧来好不快活。
“小二,再来十颗馒头,两坛陈年绍兴。”
“小二,咱们的酒咧?快上、快上!”
在客人左一声呼唤、右一句张声喊叫下,招呼著客人的店小二忙得不可开交,挂在唇边的笑容几要僵硬。
“来了,来了!大爷莫急,马上就帮您送上呐!”
此回入宿岭郊客栈的全是英爽豪迈的江湖人士,动辄耍刀弄剑,店小二可是丝毫不敢怠慢,好生伺候著。
好不容易招呼完堂中大厅那几桌客人,店小二打量了片刻,连忙往窗边那一抹纤雅的身影步去。
“有劳姑娘久候,请问姑娘要吃些什么?”
低敛著美眸,封梨双漫不经心把玩手中的杯子,淡淡睐了他一眼。“就上壶酒及几碟小菜、几颗白馒头便成了。”
店小二凝视著她娇艳绝伦的美丽容颜,不由得胸中一荡、恍了神。
这山间岭道,少有如此绝色佳人啊!
察觉到店小二放肆的眸光,封梨双十足野蛮地开口:“再多瞧一眼,本姑娘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了。”
店小二噤了声,连忙收回视线,迅速退了下去。
封梨双直直瞅著店小二慌忙的身影,心底暗啐了声。
自从爹娘去世后,她深怕“仇家”找上山,失去双亲庇护的她只有收拾细软,离开久居多时的地方。
下山后,却又发现,莫名的一些麻烦事尽朝她而来,要不就是会遇著一些见色心喜的色胚子。
在爹娘的传授下,她的武功其实不差,只是孤身闯荡江湖,为了保护自个儿,封梨双仍希望能多学些武功防身。
当然,依她如此状况,自然无法正常拜师学艺,于是迫于无奈下,她只能抢夺那些觊觎她美色、调戏她之人的武功秘笈。“努力学习”各门各派的武功。
也许是在这不经意的情况下,封梨双竟就这样把自个儿“毒梨儿”这毒辣狠艳的名号给发扬光大。
在她思绪暗自流转时,霍地发现,身旁开始传出窃窃私语——
“啧啧!那姑娘可真凶!”
“虽然泼辣了些,却也娇美得紧,瞧那莹白似玉的小脸蛋儿、红滟滟的小嘴,美得扰人心痒痒哩!”
“就是、就是,若能让咱模两把、亲个小嘴,定是黯然销魂——唔唔——”
话未尽。“砰”的一声,汉子口中突然多了颗大馒头,直接堵住了未出口的婬声秽语及意酣魂也醉的想像。
汉子吐出口中的大馒头,杀气腾腾地伸手往木桌重重一拍,忿忿吼道:“呸!是哪个不长眼的暗算咱!”
顷刻间,热腾腾的气氛陡地凝窒。
“用一颗白馒头堵住大爷的脏嘴,算是便宜你了。”丝毫不惧汉子把杯儿、筷儿、碟儿打得弹跳起来的掌劲,封梨双自顾自地为自个儿斟了杯酒。
此刻,静得落针可闻的客栈大堂,唯剩艳美姑娘迳自斟酒的水流声响。
瞧她闲逸的模样,汉子铁青著脸。“唰”地拔出了随身兵器,怒声吼道:“臭丫头!我倒要瞧你有多大本事,竟如此张狂!”
不是吧!要打、打起来了吗?掌柜的见状,登时吓白了脸!
他这处在岭郊的小客栈,好不容易挨著了各路英雄豪杰,汇聚至紫梧山商讨围剿“阎底门”之武林大会。
原以为可藉这个机会多攒些银子,却忘了“群雄之聚、风波必兴”之理,若双方真打个落花流水,砸杯、砸酒、砸桌、砸椅,那……他这小客栈还能撑下去吗?
“大爷可真爱说笑,小女子自然没多大本事可招惹大爷呐!”她眨了眨美眸,娇美的脸上瞧不出半点惧色。
汉子闻言色变,被小泵娘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底的模样给激得怒气腾腾。“哼!没多大本事?!那咱倒是瞧瞧,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汉子手中大刀霍霍地挥动,呼呼耍了几招虚势后,直接朝小泵娘粉白的女敕颈劈了过去——
大刀亮晃晃的银光离颈不过数寸,只须往前轻轻一送,便可轻取她的性命。
没料著,她巧笑盈然地略侧身,俐落地闪过汉子那致命一刀。
瞧著汉子诧异的神情,封梨双咯咯娇笑道:“那大爷定是要失望了,我毒梨儿什么都吃,就是不吃熊心豹子胆。”
被她躲开了这一刀,汉子又窘又怒,直觉脸上挂不住面子地嚷道:“咱管你吃啥?今天我杜天霸不教训你,就枉为霸刀门门主。”
语落,待大刀欲再次挥下时,他突地感觉手腕上一紧,侧眸一看,这才知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力劲不大,却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般,动弹不得。
“谁?”杜天霸正惊疑著对方之功力时,手中大刀已月兑手飞出。
施劲震去汉子手中大刀,身著青衫,风采翩翩、飘逸潇洒的孙袭欢温徐应声。“在下‘步武堂’孙袭欢。”
技不如人,贴身武器被夺,杜天霸极度不甘地撇嘴冷声道:“哦!原来是‘步武堂’孙爷,今儿个怎么这么好兴致,插手管起闲事?”
孙袭欢闻言,不怒反笑地轻描淡写道:“孙某管不起闲事,只是眼见武林大会在即,这方圆数百里就只有这家荒村野店,希望杜前辈大人有大量,别同个年轻晚辈计较,给大家图个清静。”
他领著师命,跋山涉水率著堂里几个出色小辈出席武林大会,好不容易可以坐下吃饭、休息,却让这乌合之众给扰了清静,心里著实有几分恼。
“依孙爷的意思是怪咱滋生事端喽?”杜天霸攒眉,神情铁青地反问。
无视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孙袭欢以轻松的语气,不亢不卑地抱拳缓道:“想必杜前辈此回也要出席武林大会吧?眼前也不知这小泵娘师承何派,就算小泵娘处世待人失了分寸,杜前辈也不宜贸然动手;要不若真得罪了江湖好汉,岂不冤枉?”
虽然孙袭欢说得轻松自若,但分析的语气却极具威势。
“我说是这大爷嘴上轻薄泵娘不成,恼羞成怒呐……”
登时,杜天霸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僵硬,再加上那不知由哪传出的随口调侃戏语,让他变脸变得彻底。
封梨双杵在一旁,丝毫不介意自个儿引起这一场争斗,对于那仗义执言的中年男子更不抱任何感激。
人心隔肚皮,谁料得著那男子挺身而出的目的为何?
而唯一让她的情绪兴起些微波澜的是——“步武堂”……
在她寻思之际,杜天霸扬了扬唇。“孙五爷这话说得极是,现下只要这小泵娘给咱斟酒赔罪,咱可以原谅小泵娘的出言不逊。”
孙袭欢沉吟半晌,遂旋身转向那引起事端的罪魁祸首道:“这要求不过分,不知小泵娘——”
封梨双闻言,不以为然地冷啐了声。“姑娘我可不吃你们中原‘敬老尊贤’这套,再说,出言不逊、该斟酒赔罪的,是那杜大爷,可不是我。”
暗暗打量著小泵娘娇美的容颜,孙袭欢深深为她脸上鄙夷不屑的倔强神情与似曾相识的打扮,怔怔出了神。
他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小泵娘?
在孙袭欢思绪游走之际,杜天霸因受不了封梨双傲的慢态度,怒火直冒地扬声喝道:“唉呀!你这小泵娘敬酒不喝喝罚酒,今儿个咱要好好教训你!”
瞧他勃然大怒,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封梨双咯咯娇笑说道:“什么敬酒、罚酒的,姑娘我啥酒都不喝总成了吧!”
“你!”杜天霸气得横眉竖目,现下只想一把打掉她脸上漫不经心却又格外娇美的笑。
“别你呀我的,这是毒梨儿回给大爷们的小礼。”从纤腰间挂著的小囊里抓了把“东西”,封梨双毫不犹疑,朝那几个方才嘴上轻薄她的人掷了过去。
泵娘所掷之物不是别的,正是令人惊惧的斑斓毒蛇,毒蛇嘶嘶吐信的声响,霎时间让整个客栈大堂静得鸦雀无声。
而突被毒物招呼上身的几名壮汉脸色大变,有志一同地吓得挥臂急挡、大声惊呼。“娘呀!蛇、蛇啊!”
众人皆怕被那毒物咬上一口,就要一命归天啦!
封梨双黑溜溜的水眸子灵黠地转了转,被逗得笑靥如花地娇笑道:“我就知道这小礼定是会带给大爷们‘惊喜’。”
不待众人反应,她足间轻点,身穿水红色衣衫的轻盈身影,晃眼之间已离开客栈大堂。
孙袭欢听她满不在乎的口吻,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中——毒物、水红衣衫、艳红珊瑚……
几个关键兜在一块儿,竟是……心猛地一凛,孙袭欢急追在她身后,喊道:“双儿?!”
封梨双本已走远,一捕捉到那渐渺的急唤,甚是好奇地回头瞥了孙袭欢一眼,轻蹙起眉。
敝哉!她怎么觉得那孙爷的唤声有些熟悉,再者,他怎么会知道她的闺名?
见她怔然,孙袭欢赫然发现司徒少尘的身影,遂急声喊道:“尘儿,拦住那个姑娘!”
司徒少尘方由马厩徐步行向客栈,一听见师叔的吩咐,立即提气跃向姑娘,顺利拦在她身前,温谦拱手道:“姑娘请留步。”
封梨双抬起水灵灵的眸子,暗暗打量著眼前的年轻男子,不禁心生赞赏。
男子穿著一袭湖蓝色的衣衫,宽肩上覆著金铜色八瓣绞葵花纹护甲及一袭月白色斗篷。
风动,他那褐中带黑的长发未髻,随风左右飞扬,加深了他身上出尘、俊美的非凡气质。
不可否认,眼前的男子气质出众……但教她心生疑窦的是,眼前这个没一般江湖人士草莽气息的俊秀男子是谁?那孙爷何以唤人拦住她?
诸多不解在脑中掠过,待她定神之际,封梨双嗔了他一眼,娇声冷道:“哼!难不成要留在这儿,等你们把我撕吞入月复?”
迎向那灿然生光的眸子,司徒少尘心中一荡,不由得看呆了。
虽然娘亲及四婶穆夕华都是艳丽不可方物的大美人,但眼前姑娘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的绝艳容颜,美得带著几分侵略性、美得让人不可逼视,是与娘亲及四婶不同典型的美人儿。
意识到男子瞅著她浑然出神,封梨双心底扬起一股莫名躁意。
若依她的性子,定是会赏这男子一巴掌,偏偏此时,她却只是恶狠狠、冷冰冰地扬声。“喂!你瞧够了没!”
被那既怒又气的娇嗓一吼,司徒少尘回过神,俊脸微微一赧,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地转头望向他处。“对不住……多有得……”
他话未尽,封梨双冒火的美眸一瞧见孙袭欢气定神闲朝她步来的身影,不知怎地,一股出自内心、想远远逃离的自然反应,倏地涌上心头。
“我警告你,别再跟著我,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司徒少尘处事虽较一般少年成熟,性子却因为久居圣朝,温朗纯厚,这次头一回遇上这又辣又呛又艳的姑娘,一时间竟失了方寸。
被姑娘这轻嗔薄怒的一吼,他竟真的杵在原地不再向前。
若是往常,封梨双定是会好好戏弄他一番,但此刻,她却是一刻也不敢多待,意味深长瞥了司徒少尘一眼后,她不假思索地加快脚步离开。
她的身形轻灵、身法甚是敏捷,转瞬间已消失在两叔侄面前。
“喂!别走!”再一次见小泵娘由眼前逃走,孙袭欢俊雅的脸上扼腕万分。
心神渐定,司徒少尘见孙袭欢异常之反应,不解地问道:“五师叔,你识得那姑娘?”
孙袭欢微感失落,沉吟了半刻才喃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自从在雪山的极寒之地见过大师兄一家子那次后,他隔了数年再访旧地,却已寻不著他们的踪迹。
方才那姑娘的样貌、言行,虽和那一个与他极投缘的徒侄女有七、八成神似,然事隔多年,他实在不敢冒然妄下定论呐……
发觉孙袭欢恍了神,司徒少尘担忧地扬声唤了唤。“五师叔!”
“尘儿,这一回武林大会你别出席了。”孙袭欢突然开口。
“为什么?”
“追上那姑娘,如果可以,探探她的底细……”话至此,孙袭欢蓦然顿住,回想起刚刚司徒少尘被小泵娘耍弄的模样,片刻,大觉不妥地轻叹了口气。
“五师叔怎么了?”
“你的武功不差、处事沉稳,人也够机警,是‘步武堂’第二代弟子里最出色的弟子,怎么遇上姑娘家便像你大师伯一般,木讷得紧呢?”
枉费他在司徒少尘小的时候还细心教导过他。
当时司徒少尘年纪虽小,却把“甜言蜜语”、“油腔滑调”发挥得淋漓尽致,哄得他娘亲及四婶宠他宠得紧。
怎么转眼间他长大了,这按捺姑娘家的花招却也跟著退步了。
孙袭欢这一席话当真大出司徒少尘意料之外,他没好气地道:“徒侄不敢轻薄泵娘。”
迎向他谦谦君子的模样,孙袭欢心想,这孩子外表斯文俊美,气质冷峻出尘,性子却忠厚朴实,武功在几个师兄弟的教下年年皆有所长进。
少年英雄,若真涉足江湖,说不准会闯出个名堂也不一定。
心头思潮起伏一番,孙袭欢才道:“也罢,你只要看紧那个姑娘便成了。”
“五师叔,徒侄不懂,咱们看著那个姑娘要做什么?”司徒少尘无奈地问。
他这一回离开圣朝的目的,是为追查大师伯的下落和替娘亲寻解药,在陪同师叔及众师兄弟出席武林大会后,他便准备按照原计画上路。
现下孙袭欢突然让他跟著个来路不明的姑娘,他甚感为难且不解。
不让他疑惑太久,孙袭欢语重心长地道:“假若证实那姑娘的身分,你就不必跋山涉水去寻你大师伯的下落了。”
司徒少尘眉眼微挑,这下更疑惑了。“五叔,您今儿个可卖了不少关子!”
“我总觉得……那小泵娘很像你大师伯的女儿。”孙袭欢口中说得轻描淡写,语气有几分沉重。
“大师伯的女儿?”司徒少尘不可置信地开口。
他听长辈们说过,大师伯封漠扬一家人已失踪多年,至今是生是死,根本无人知晓。
在此等情况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大师伯的女儿会离开父母身边,独自闯荡江湖。
暗暗抑下心头波动的情绪,孙袭欢好半晌才开口低语:“这些年来师叔一直在想,会不会是当年我找到了他们,无形中为他们带来灾祸……”
当年出身毒教——“阎底门”的俞红馡叛门与正派弟子封漠扬相恋后,曾经因为“阎底门”门主毒姥姥,为了找出叛徒俞红馡,而引发一场江湖浩劫。
江湖上更传言,隐居极境的俞红馡与封漠扬,手持可让人起死回生的神药。
这几十年来,除了“步武堂”及毒姥姥外,那些欲抢神药之江湖人士,亦未曾放弃过追查两人下落。
是以可知,封漠扬夫妻月复背受敌的情况有多严重。
司徒少尘由孙袭欢眸底窥得一抹又是痛苦、又是自责的异样光芒,遂拍了拍他的肩道:“五叔放心,这事就交由徒侄去办。倘若那小泵娘真是大师伯的女儿,徒侄也乐得省去寻人的麻烦。”
在司徒少尘这一番贴心之语的安慰下,孙袭欢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难以解释清楚的矛盾。
这孩子是“庞武圣朝”皇家血脉唯一的继承人,在长辈的万千宠爱及有心教下,虽然没被宠坏,然而却因为在圣朝长大,涉世未深。
若真让拥有一副柔软心肠及纯厚朴实性子的他,去探那刁蛮小泵娘的底细,妥当吗?孙袭欢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