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华镇翠流居
热闹的南十字大街,人声鼎沸。
漫不经心瞧着街上的景象,宋于柔单手托着香腮,微微恍了神。
瞅着好友,云少蓉纳闷地问:“近来镖局很忙吗?”
“不忙。”
“累吗?”
“不累。”
“烦?”
“还好。”
“喔?”云少蓉轻蹙起眉。“那你发什么呆?”
宋于柔收回视线,微侧螓首,柔声说道:“我爹要我嫁人。”
云少蓉眨了眨眸。“嫁人?!嫁什么人?”
人人都知道,宋于柔是霞华镇“凛然镖局”,总镖头宋五郎的掌上明珠。
宋五郎生性粗豪,对姑娘家的事一窍不通,唯独对这独生爱女千依百顺,由于过度宠爱疼惜,把宋于柔养成了比皇亲国戚家的千金小姐还要娇贵的个性。
由于云、宋两老私交不错,因此她与宋于柔打小玩到大,有着如亲姐妹般的情谊。
乍闻宋五郎要把女儿送出阁,云少蓉险些没放声大笑。
不似云少蓉夸张的反应,宋于柔一派轻松地捧起杯子,啜了口上等香茗,细细品尝了一番才道:“卧罗煞少寨主。”
她那细致轻柔的语调似抚过天地的微风,抚得人心醉神怡。
“卧罗煞少寨主!”云少蓉反射性地抬起头,瞠大了眸,吃惊嚷道。
宋于柔点头,嘴角噙着笑。“是啊!就是卧罗煞少寨主。”
“那个专门在‘云岫山’抢劫商旅的山贼窟卧罗煞?”
“是啊!”
见她神态自若,云少蓉黠亮的澈眸兴味十足。“柔柔,你打什么鬼主意?”
别瞧宋于柔气质优雅的模样,真要她大姑娘使起性子来,那失去理智的蛮横,可不是一般大男人可以招架得住。
她愈想愈是诡异,打从心里认定,依宋于柔这娇贵的性子,绝不会允许自个儿嫁给贼头子的。
菱唇悬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宋于柔莞尔一笑。“我哪能打什么鬼主意?至多不嫁罢了。”
哼!她才没疯到嫁个贼头子呢!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花样她都没试过,说不准这回可以试试,慢条斯理轻啜了口茶,宋于柔心里暗忖着。
云少蓉闻言噗哧笑出声。“我就说嘛!你可不像个乖女儿。”
“什么话呐!”她娇嗔了好友一眼,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明媚风情。
表灵精怪地朝她皱皱巧鼻,云少蓉戏谑道:“柔柔啊!别忘了咱们可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你想什么我岂会不知道?”
宋于柔淡淡勾唇,没反驳她的说法。
“不过说也奇怪,你爹怎么会突然做主,要把你嫁给卧罗煞少寨主呢?”
虽说镖局生意需与绿林“合吾”(注一),但宋五郎会与“卧罗煞”攀上亲事,着实不寻常。
“听说是指月复为婚的亲事。”宋于柔漫不经心地开口。
“唔……这么说来,你爹真的同‘卧罗煞’寨主拜过把子?”这倒有趣。
“这绿林与镖局原本就是相依而生的生意,会识得很正常。”宋于柔轻描淡写地开口,语气淡然。
云少蓉啐道:“呿,识得是一回事,成为亲家又是一回事,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哪能像这样胡乱凑对呢?”
“少蓉,我有个想法,你想不想听?”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好友,宋于柔缓缓问道。
在好友温柔眸光的注视下,一向大剌剌的云少蓉竟感到惶惶不安。“等等……你这眼神让我感到十分害怕……”
她黛眉轻挑地觑着云少蓉夸张的表情,好笑地说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云少蓉冷啐了她一声。“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若不是她太精明、太了解宋于柔,怕是被卖了还不知道哩!
经她这么一说,宋于柔不怒反笑,脸上漾出温甜的笑容,娇柔的笑音揉着丝淡淡的得意。
“说吧!你打的鬼主意是什么?”云少蓉一脸戒备地问。
“我听说近来朝廷下了旨令,要你爹尽快歼灭流匪、山贼,整顿庾县治安,是不是?”
偏着头,云少蓉一时间还没意会她的话。“是啊!我爹为了这事烦透了,而我为了这事也烦透了。”
衙门里人手严重不足,她曾自告奋勇要顶替缺位,当个威风神气、济弱扶倾的女捕快。
然而,所有的豪气干云,却在爹爹写满无奈的严肃脸庞下噤了声。
一抹笑意悄悄跃上她的唇畔,宋于柔不疾不徐地笑道:“你的武功再怎么好,终究是个姑娘家,在外抛头露面总是不妥。”
云少蓉冷哼了一声。“当朝有哪条明文规定,姑娘家就不能当捕快,不能与男子一样?”
一提及这事,她就有一肚子气。
许是太了解彼此,宋于柔方才那话儿虽说得不经意,却轻而易举勾起云少蓉的兴致。
沉吟了好半刻,宋于柔才问:“让你一偿宿愿如何?”
云少蓉清亮的明眸微愕地眨了眨。“你的意思是……”
她俯身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着。“在我出嫁当日,将我劫走。”
“将你劫走?!”云少蓉吃惊地扬高语调,瞅着好友。
宋于柔认为,父亲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若她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烂把戏,还没能改变爹爹心意的话……那好友云少蓉便能帮她摆月兑嫁进山寨,当个压寨夫人的活棋。
“你先随着迎亲队伍进山,待花轿进山、确定‘卧罗煞’的位置后,你就将我劫走,再将‘卧罗煞’的确切位置给你爹,让他能一举攻寨,剿除卧罗煞。”
云少蓉微微一顿,嘴角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弧。“柔柔……你好诈唷!”
只要剿除“卧罗煞”,宋于柔和少寨主的婚约就不存在了。
除此之外,她劫走宋于柔、入山探勘卧罗煞的所在位置,也可过足当侠女的干瘾,何乐而不为呢?
“怎么?这计划如何?”宋于柔问。
深思了好半刻,倏地,一个让云少蓉精神为之一振的念头闪过。“我觉得需要小小修正一下。”
“修正什么?!”这下换她感到不解了。
“我随着迎亲队伍进山,再代你嫁进‘卧罗煞’!”云少蓉兴致勃勃地做了这个决定。
“什么?!你要代我嫁进‘卧罗煞’!不可以、不可以!这太危险了……”
在宋于柔失控前,云少蓉伸手捂住她的嘴。“柔柔,嘘——”
宋于柔一脸惊愕地眨了眨墨睫,低声说道:“你不能做这么冒险的决定!”
“呿!什么危险?难道你没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切探查出‘卧罗煞’的位置。”
思及此,云少蓉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耀眼了。
“不、不,这还是太过冒险了。”
“你的计划才冒险呢!若我失手,劫不走你怎么办?”
宋于柔骇然地娇呼了一声。“你的武功这么好,怎么会失手?!”
云少蓉似有深意地握住她的手说:“别扭扭捏捏了,若我真失了手,让你成了压寨夫人,我可是会愧疚一辈子的!”
蓦地,情势骤转。
让云少蓉这么一说,宋于柔惊声哝着。“我才不嫁那‘卧罗煞’的少寨主,谁知道对方是不是长得满脸横肉、虎背熊腰、满口粗语呢!”
在宋于柔因为受到惊吓,而止不住叨念的那一瞬间,两人都没发现,在客栈的角落,有个男子将她方才的话一一纳入耳底。
“这就对了。”云少蓉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来,跟我一起喊!”
“喊什么?”宋于柔皱着脸,无奈地瞥了她一眼。
无视客栈里众目睽睽,云少蓉义愤填膺地大声喊道:“歼灭流匪、剿除山贼、保‘柔’贞洁!”
脸一臊,宋于柔发出刺耳的抗议。“云少蓉!你够了哦!”
觑着她粉脸染晕的模样,云少蓉握住她的小手,高举喊道:“歼灭流匪、剿除山贼、保‘柔’贞洁!”
语落,云少蓉很有义气似地拍拍宋于柔的纤肩。“快喊快喊,喊了包你勇气百倍,精神十足,通体舒畅。”
被迫做这番精神喊话,宋于柔啼笑皆非地翻眼瞪天,无言以对。
唉!头好痛!她这一回是不是打错如意算盘,错托对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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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蝉声放肆喧嚣,那似要竭尽气力的声鸣,以震破耳膜般的巨响震进云县令心头。
“唉!麻烦!”云县令看着手中的公文,重重叹了口气,却吐不出心中烦闷。
由于“云岫山”的山贼问题,朝廷又发了封公文施加压力,命他在近期内解决山贼作乱的事情。
若这问题迟迟未解决,他顶上的乌纱帽怕是不保啊!
云少蓉方踏进偏厅,一眼便瞧见坐在大厅中沉思的父亲,正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爹!”
由愁云惨雾中回过神,云县令迎向女儿的笑脸。“同柔柔喝茶这么开心?”
“是呀!”在父亲面前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她答得爽朗。
云县令颔了颔首,正要开口,云少蓉却抢先一步惊呼。“爹爹!”
耳底落入女儿的惊呼,云县令猛地一凛。“怎、怎么了?”
“爹爹眉上有两条毛虫在打架!”她顽皮地指着父亲紧蹙的眉,笑道。
云县令怔了怔,这才明白,自己成了女儿戏耍的对象。
“唉!你这丫头,枉费同柔柔亲近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没学到人家半点姑娘家的气质呢?”云县令拿她没辙,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
她耸肩,露出无辜的笑容。“女儿若真像柔柔,那爹爹可就要烦恼了。”
他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眉,用眼神传达内心否定的想法。
“算了,女儿现在不同爹爹计较这些。”没心思同爹爹闲聊,云少蓉不以为意地道。
云县令睨了女儿一眼,开门见山地问:“怎么?今儿个找爹爹有事?”
女儿野惯了,即便他施加压力,要她安安分分的学做个大家闺秀,但她性子里贪玩好动的顽劣因子似乎无法完全剔除。
往往一个不注意,身手敏捷的女儿便会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让他头痛不已。
今儿个女儿反常地乖乖坐在他眼前,他无法不提高警觉。
“女儿想去‘卧罗煞’。”
话一说出,云少蓉懊恼地想咬掉自个儿的舌头。
她是疯了还是兴奋过头了,竟然会月兑口告诉爹爹这一件事?
“咳!咳!咳!”
丙然,女儿完全不念老父的身子骨是否承受得住,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话方式,三天两头就要吓他一回。
“你说什么?”云县令打了个冷颤,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爬上心头。
这时云少蓉懊恼归懊恼,但话已说出口,她只有硬着头皮道:“我听柔柔说,她爹要她嫁给‘卧罗煞’少寨主。为了柔柔的幸福,我们商议了一个万全的计划。这个计划不但可将‘卧罗煞’这恶窟连根铲除,还能让柔柔不必嫁给山贼头子。”
“卧罗煞”横行云岫山已多时,官府数度围剿,却因无法探知其确切寨位,因此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几年来,一直无法铲平除乱。
若能藉这个机会铲除,那相对的,爹爹也立了大功,再也不必担心顶上乌纱帽不保。
云县令温和的嗓音里,掺入一丝僵硬,几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和柔柔商议了什么万全的计划?”
其实早些时候,宋五郎已将女儿与“卧罗煞”少寨主的亲事,同他打过商量,他也因此了解宋五郎与“卧罗煞”那一段渊源。
宋五郎不否认,年轻时曾与“卧罗煞”寨主风运雷有过患难情谊,否则也不会有指月复为婚之约。
只是,造化弄人,没人料得到,风运雷后来会成立“卧罗煞”,并成为山贼头子……
他更没想到,女儿会与宋于柔一同搅入这乱局当中。
在云县令兀自陷入沉思之际,云少蓉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怎么也想不透,宋伯伯怎么会舍得把柔柔嫁给山贼头子,这、这根本说不过去嘛!”
不动声色地瞅着女儿忿忿不平的神情,云县令正声道:“总之这事儿我和你宋伯伯自有打算,你们不必担心。”
唉!在朝廷及好友的双方压力之下,灭“卧罗煞”之事,已势在必行。
他得好好思量该如何布署、计划,才能将“卧罗煞”的恶贼一网打尽。
云少蓉闻言,难以置信地怔了怔,强硬的语气有着责怪。“爹,难道你和宋伯伯一样,真的不管柔柔的幸福?”
顿时,大厅里弥漫一股山雨欲来的不寻常气息。
拧起眉,云县令语气坚定。“放肆!这事不是你们女儿家该插手的!”
唉!头痛呐!他这独生女怎么会倔强成如斯模样呢?
如此非凡气魄,若是男儿身,他应该会更开心才是!
一再被迫置身事外,云少蓉忘了这些日子来在爹爹面前建立的大家闺秀形象,疾声嚷道:“爹啊!柔柔好可怜的,我们一定——”
见女儿毫无气质可言的言行举止,云县令拍案大怒。“听话,不许胡闹,明白了吗?”
云少蓉怔了怔,赫然发现自个儿露了馅。
她怔了半刻,努起唇,委屈地道:“爹!您别把在公堂上那一套搬回家里,好吓人的。”
她可不是傻子,瞧爹爹这么大反应,当然得立刻见风转舵,改变话题。
要不,若真惹毛了爹爹,说不准爹爹往后对她的管束会更加严格……搞不好会要她每天织一件绣品也不一定。
一想起那些针呀、线儿的,云少蓉抑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别转移话题,爹绝不允许你插手管这事儿。”他神情一敛,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云少蓉眼儿一溜转,倏地倾身偎在父亲身旁,想努力转移爹爹的焦点。
“唉呀!爹啊,其实女儿同您说笑的呢!您不是一直想要个荷包吗?女儿帮您绣好了,您瞧瞧,喜不喜欢?”
“荷、荷包?”大感疑惑地挑起眉梢,他接过女儿递来的深蓝色荷包。
“是呀!这松柏绣样是柔柔给我的,最适合爹爹正直清廉的形象。”刻意将语调放到最柔软,她把宋于柔绣得最差的绣品拿来充数、交差。
深蓝色软缎上,以银色丝线绣上简单的松柏绣纹,低调而不浮华,很能代表云县令清廉、亲民的气质。
“你绣的?”云县令好生严厉的表情顿时软化下来。
云少蓉赧然地抿唇淡笑,不忘扬袖掩嘴,扮足大家闺秀该有的婉约模样。“绣得不好,爹爹别笑话我呐!”
那矫揉造作的嗓音与动作,连她自个儿听了,都禁不住要冒出鸡皮疙瘩了呢!
细细打量着荷包,云县令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虽然称不上完美,但进步很多。”
“是爹爹不嫌弃。”她巧笑倩兮,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只要你有所觉悟,别成天粗野地做着侠女梦,爹爹就放心了。”云县令收下荷包,语重心长地道。
为了能让计划顺利进行,云少蓉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膝上,规规矩矩地道:“爹爹教训得是。”
“嗯!”云县令抚了抚胡须又道:“至于县内治安是爹身为地方官的职责,你不用替爹操心。”
唇角扬起不可察的黠笑,云少蓉温顺地开口道:“是!女儿谨遵爹爹教诲。”
“若让爹知道你再插手‘卧罗煞’的事,爹就罚你一个月不准出门。”云县令再次叮嘱。
她乖乖地点头。“是。”
呼——幸好、幸好!爹爹这处罚算轻,反正就算爹爹罚她大半年不准出门,她还是有本事可以偷跑哩!
注一:押重镖时,趟子手(注二)每过一山一林都要高喊“合吾”,藉以知会沿路江湖之人及绿林中人听到,不动邪念以免伤了和气。
注二:趟子手指的是随行的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