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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 第十章

凤平十一年冬

炙热的火风刮过面颊,花复应伫足在远处,看着前方已被火海吞噬的天钾肥。这里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土地,转眼犹如人间炼狱。

有段时间,她极度想要做个普通的凡人,开心就笑,难过便哭,可是直到遇上卫泱,她被迫成了英雄,而后来她也说服自己要做英雄,才能够继续留在六神里。

她想要逃,却走不了;想要抛,却弃不下。

如今,她重新燃起新的渴望,却是从卫泱一手牵引的命运里获得。

“身体还行不行?”殷孤波见她脸上的疲惫,忍不住问道。

他和花复应殿后押来剩余的鬼兵,不久后就能踏上京畿,而前方已有玄风和卫泱与其他人打了先锋。

“孤波,这将是六神的最后一战吧?”

“也许在未来,我们不再有这样并肩作战的机会了。”

花复应看着他,面色憔悴。“结束后,我们可以过着最想要的日子吧?”

“这是一定的。”

“卫泱说过,当天朝不再左右天女之际,便是六神重获自由之时。而那里的卫泱,可曾对天女心动?”

殷孤波沉默,说不出半句话。

“在很多时候,我是极恨他的,但某些时候,我却可怜卫泱。”

“为什么?”殷孤波明白花复应的心思细腻,她的眼总能看清很多事。

“一路走来,他始终如一,就是为了理想。直到后来遇见天女,他的眼里还是只有理想。”看着鬼兵行过的路子,那是卫泱急欲对抗天朝的证明。“难道他不曾有过挣扎的念头吗?”

自从和玄风相遇,亲眼见到他的执着与疯狂,花复应才终于了悟,在所有六神之中,对情感最狂热的人,竟是卫泱。

“你说,他会为了天女放弃理想,还是为了理想牺牲天女?”

“是后者。”殷孤波没有犹豫,很快便回答她。

“为什么?”

“你忘了他是谁吗?”

玄风看着未开的城门,下令放火箭射至高城内,企图让京城被大火烧尽,籍此突破京城九门的防线。

城堞上,箭头如倾盆大雨而下;悬牌上,矢镞如刺猬皮。

表兵久攻城墙不下,玄风即派鬼兵凿城挖洞。

直到城墙凿开三四处约两丈深的洞口,又令鬼兵抛火球、扔火把,烧死守城的士兵。

两兵交战从白日到天黑,任凭大雪降下,还是止不住城内通天的火海。

表兵利用火攻,终于破九门,并杀死守城的将卒们,一举扑入皇宫内。

当九门被破时,已是子夜,卫泱策马急行,尾随在鬼兵的后头,一路到达霞玉宫,果然见前头还有重兵严守。

他一路杀进玉宫内,果真见到天女。“素景!”

素景因身上带伤,尚未痊愈,便瘫坐在椅上。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心慌。

“你终于来了。”见玉宫外哀号遍地,素景心底已经明白。

这男人,最后也是为了自己而进逼宫中,犯下这株连九族的祸事。而这一次,她不仅亲眼所见,并且参与其间。

“走!”卫泱拉着她,急忙就要走。

素景按着他的手。“卫泱,就此停手了,好吗?”只要六神退兵,立即退隐天朝中,四哥同样拿他们没办法。

“你说什么?”即使是一路过关斩将,卫泱仍不见一丝狼狈。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子?”素景怎样也料想不到局势会变成这般。“你曾经一心一意要助四哥登基,如今却逼宫夺位。卫泱,你做的事怎么可以如此狠、这样绝?”

“承煾和你说了什么?”

“六神灭了所有皇子,甚至逼父皇饮鸩酒自尽!”素景尽避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你让四哥登基,却背上如此大不义的罪行。”

“这是承煾自己的选择,六神助他,不过是实现他心中所愿。”

“但却是用如此残忍至极的方式。”素景心都碎了。“我以为四哥坐上龙位,可保全所有手足。”最后这心愿,仍旧幻灭了。

“亘古至今,有多少帝位之争,都是兄弟阋墙、血亲相残。承煾就是不愿未来步上这样的后尘,才将所有皇子全数杀害。”卫泱实话实说,要她看清真相。

“所以,你才宁可我沉睡多年不醒?”

“若当时你亲眼所见,足以承受吗?”卫泱太了解她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是最后的下策。”

“却是两败俱伤的作法。”直到如今,四哥再也回不到从前,心性已变得极为疯狂。

“六神从来都不曾左右承煾的思想,今日的苦果,是当初他一手种下的。”事已至此,怎能怪他!“我绝不会替承煾承担他犯下的过错!”

“你不该带我走,应当让我就此沉睡,永远都不醒。”而不是要她眼见当年的悲哀。

“天女不属于天朝,更不属于天朝任何一个男子!”

素景看着他,哽咽地道:“卫泱,你真有将我放在心里过?”

他口口声声说天女不被天朝任何人所掌握,但他是否真对自己口中的女人存有半点私心,还是将天下摆在她之前?

卫泱望着她,目光极为冷静平淡。“随你想吧,我都不会为自己辩解。”

“可我要你会说!”如今已不是当年了!她也无须再顾及局势如何转变,因为再怎样改变,她已无力挽回。

“我无话可说。”

“你从来……都不在他人面前展现你真正的情意,”素景不禁泪流满面。“唯有当年在我将去和亲的那一回,我才在你眼中看见一丝激动的情绪。”

时至今日,他把心底真正的情意,又藏得更深了些,也更为扑朔迷离。让素景不禁揣想,他想得到她是假的,握有天下才是真的!

“你总问人心里最渴望得到的心愿,但却从不问自己想要拥有什么。”他把自己藏得太深。“你总掌握着他人心中的弱点。可你,却是万夫莫敌。”

卫泱沉默,他一心只想走到自己理想的境地,无论她怎么想,他都不在意。

“卫泱,我想得到你的一句话!”他的沉默,令素景更心痛。

“走吧。”他将她拉起身,便想要将人带走。

素景仅能任由他牵引,两人欲踏出宫前,却被随后前来护天女的禁卫军给拦了下来。

卫泱举手之间,已杀出一条血路,知道灭掉宫殿上最后一名兵卒,竟见到承煾披头散发,两眼怒红,手持长剑地踏入玉殿。

“卫泱,这些年来,朕都在等这一日!”承煾明白终有一天,他们俩只会有其中一方留下。“朕等你等得好苦。”

“四哥!”他的狼狈不堪,令素景相当难过。

“承煾,别来无恙。”唤着他的名,卫泱竟觉得痛快。

承煾将森冷的长剑指在他的鼻前。“你让朕这多年来,日夜都活在恶梦中。”

“您不是日夜祈祷,就盼着能坐上龙位吗?六神大力助您,不过只可惜您却不是真命龙子。”

“朕绝不让出皇位,更不会把素景交给你!卫泱,今日朕要六神葬身于此!”举起长剑,承煾迎面劈去,显然已怒火攻心。

他今日就要杀死这头盘踞在心中多年的邪魔,得日后能一劳永逸。

卫泱不以为意,任凭承煾直扑而来,一个闪身与他错身而过,顺势夺下长剑,手一扬、剑刃落下,冰冷的剑身穿透肉身,再抽开时,已是醒目的艳色。

承煾呕出热血,趴倒在卫泱身上。“在你心底,可曾把朕当成敌手?”他不甘心!不甘心!

“从来不曾。”

“卫泱,你的心冷硬得像铁打的……”承煾扯着他的衣衫,而后滑落在地。

素景见状,扯开嗓子大吼:“四哥!”

握着长剑,卫泱眼中不见一丝仁慈,他再度高扬起手臂,欲挥剑给承煾最后一击时,背脊一阵冰凉且尖锐的痛楚袭过全身。

握着断刀,素景颤抖抖地看着没入卫泱背上的刀。“住手,我不准你……不准你杀了四哥……卫泱……”

一阵心冷至极的寒意蚀入卫泱的心里,他这辈子从不曾这么痛过,也从未如此伤过。他紧握剑柄,奋力断了承煾最后一口气,毁了素景的想望。

“卫泱!”她尖叫,因他的心狠而痛心疾首。

低首看着已穿过胸口的刀刃,卫泱颓然地跪倒在地。

这辈子,他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不意外……不意外……”

他一生所向披靡,毫无弱点可言,最后却葬送在她手里,卫泱一点都不意外。

“你应当可以躲开,却还是执意为了杀死四哥,而宁可受我这一刀!”他的身手,素景再清楚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举刀欲借此挽救四哥的生命。

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到卫泱对四哥的杀意如此坚决,宁死也不肯退。

“素景,你后悔吗?”他掀起嘴角,那笑容一如往常,脸色却褪成灰白。

“卫泱,你怎能见我孤单一人!”

“承煾不死,天朝的气脉就无法汰换,最后还是会殃及黎民百姓。”卫泱抚着她的脸面。“天朝是属于天女的,而不是将天女困于其间,动弹不得。”

他先前斩灭掉天朝旧有气脉的同时,也早已替她找好适合天女所居,更可以让天女足以行走于天下的气息。

“你到底,还是把天下放在我面前了!”他怎能在得到她的心后,仍旧选择辜负她!

“你恨我吗?”

“我好想恨你……”

“可是你却做不到,对吗?”卫泱抵着她的额心,任她流下的泪水滑落到自己的面颊上。“你应该要恨我,才会令自己好过。告诉我,你会一辈子恨我……”

“卫泱……你真的好心狠,要我一生都没法好好地爱你!”

“你曾问我心底有没有最想得的愿望……今日,我做到了……”

素景听着他难得说出口的情意,却已经为时已晚。

“为了你,我宁愿与全天下为敌,也在所不惜!”卫泱噙着一抹笑,神态甚是自负。“我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实现你的想望。”

这个天朝,锁住了她的一生,让她像只被囚禁的飞鸟,始终无法自由翱翔。

他曾经一心一意要救天下,可是到头来,却因为她而动摇了。

“你对我说过,希望实实在在地踩着天朝的地,可是你顶上的天始终不随你的意。”既然如此,他就要只手遮天,成为她仅存的依靠。

“卫泱,你这是何苦?为何你要成为天朝的罪人!”他的一意孤行,令素景痛心疾首。“你负了天朝对六神的期望。”

“可是,我没有辜负你。对你,我问心无愧。”卫泱再也撑持不住地瘫软在她的怀里,热血自嘴角蜿蜒滑落。“素景,天朝没有六神……一开始就没有六神的存在。”

素景捂着嘴,不敢相信他的心竟狠得如此彻底。“卫泱……你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我造了一个传奇,一个令天朝……闻风丧胆的传说。”

他让六神诞生于天朝,命六神血洗天下,在浴血之中创造出新的契机,甚至成为天朝不可或缺的支柱,并且左右天朝的命运。

卫泱这一路,也算是用尽心机。

“我也让六神,绝对的忠于你。”六神能负天下人,却断不可能负天女。“只有天女现世于天朝之中,这才是真的。”

他抹去六神里所有人的记忆,甚至捏造每个人虚假的过往,就是为了揽他们入六神。卫泱残酷得让他们无法活得自在,让他们终其一生都被蒙在鼓里。

“你没问过我,是不是可以接受这样的局面。”

“有失必有得,世事总难两全。”卫泱握紧她的手,气力逐渐流散。

“卫泱,你让我变成了千古罪人!”

“所有罪愆,皆由六神来承担。”

“你让我孤零零地身处于天朝之中,这就是你尽力为我做到的一切?”他真心狠,逼得她无路可退。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对自己以外的人做出的承诺!”尽避残酷,但他已尽了最大的气力,为了保全她能活在天朝之中,他走得步步惊心。

“当年你问我,心中所想是何物。而我一心向往的事,就是成就你所愿愿受我所失。”

只要她不再受天朝左右,重获自由,即便失去了一切,他也心甘情愿。

“我没有后悔!”

如果光阴可以倒流,他仍旧会选择同样的路走。

“你要成为天朝的天,这座天朝是为你而生。”他一心悬念的,还是她往后要走的路。“六神会辅佐你,并伴你左右。”

“可是,你却不在了!”素景哭哑着嗓,伤痛难忍。

直到这当口,她才终于明白多年前,卫泱曾对她说过的话。

得到应当得到的东西后,我会急流勇退,毫不恋战。

他终于获得了,却将她给抛下,素景怨他的无情,甚至无法谅解。

“卫泱,你好狠!竟对我如此无情!”

“素景,你从此以后便能高枕无忧了。等了半辈子,你终于可以尝到自由的滋味了。”卫泱看着她,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眷恋地看着她。“我没有辜负你……没有……”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素景……我问心无愧了……”

直到他瘫软着手,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始终拉着她的衣衫,终其一生,他的心都悬在她身上。

终于,他也走到这一步了。

“卫泱——”

瘴疠鬼气铺天盖地而来,花复应眼见所及之处皆是满目疮痍。

爆城九门之内,满是倒卧在地的尸身,军旗皆被拦腰折断,甚至还能见到几处失火未熄的火光。

双方人马交战十分激烈,已是两败俱伤,率领着鬼兵的大将玄风,因中箭而断气,转眼间,魂飞魄散。

花复应颤抖地看着跪在广场中央,胸膛遭箭矢插满的身影,几近崩溃的哭喊。

“玄风!玄风!”

玄风两膝跪地,手里的玉剑还插在石地上,但已低头垂目,已无声息。

表兵即便所向无敌,却有个最致命的弱点:将在兵在,将亡兵死!

一支成千上万的鬼兵,因玄风没了气息而灰飞烟灭,就此消失在天朝之中。

花复应奔到玄风面前,虽没了气息,但见他掌心依旧温热,便不死心地摇晃着他,企图将他的神魂唤醒。“玄风!”

她掏出居月曾给六神的药丸,居月曾嘱咐过,未到紧要关头决不能轻易食用。花复应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理,将药捏碎后塞进他的嘴里,直到药物在他的口中化开,才又急忙地凝气运行,企图想抢下这条宝贵的性命。

“玄风,我求你……看我一眼……”

须臾,原本没了气息的玄风呛呕出一口气,在见到花复应后,两眼茫然,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见到他似乎有所转变,花复应破涕为笑,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快一点……夺回天女……”

她抬头,想探得天女的踪影时,却见到宫门内有一道艳白色的身影,身上带着褐色的血痕,一步步地走来。

素景悲痛地看着如同灾厄降临的京畿重地,转眼成了人间炼狱。

即便她能踏上这块土地,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天女……可以踏上天朝的地了?”花复应看着由远至近的人影,直到最后见她满脸泪痕,却不再看见卫泱的身影时,顿时明白了她的悲伤。

“卫泱,你看!这座天朝钳制不了我了……”素景张开手,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我自由了……终于如我所愿了……哈哈……”

花复应看着素景狂乱地笑着,乱发披散的模样看来凄惨落魄,不禁感到心酸。

“可是,你这回是真的不在了!卫泱,这就是你要留给我的吗……”她尖锐地喊叫,知道见卫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素景的心志已经疯癫崩溃。

此时回荡在深宫之中的,是素景最凄厉的哭喊声。

她的一生中有很重要的三个男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宠爱自己。可是,到最后他们却都离她而去,独留孤苦无依的她在人世上。

得到荣华富贵的她、拥有绝对权力的她,到头来,还是仅能独自一人。

其余六神皆立于花复应身后,静静地见着素景的哀愁。

这个曾经让他们心底都有所不甘的女人,此刻看来是何等的悲哀。

“天朝,日后将有一女帝登基。”符华堂上前,对她说着卫泱生前所交付的遗言。“而六神,将长伴在天女左右,重振天朝未来的繁荣。”

素景看着六神,泪水早已停不下来。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绝对不会对卫泱说出这辈子最想实现的心愿。”

他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去完成她的期待,用最无情的结局,逼她吞下付出后必得的苦果。

素景说出六神所有的心声,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走来的。

六神曲膝朝天女下跪,齐声喊道:“六神将扶新帝登基,重振天朝!”

“哈哈哈!炳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们各自绕了一大圈,并且用性命堵上一回,才发现在这盘人生的棋局里,谁都没有真正的输赢!

没有……真正的胜负。

新帝登基,为天朝第一位女帝。

然而鬼兵所到之处因死气过重,让往后的京城因此惨遭瘴疠鬼气纠缠而气衰。

天女在位二十年,因六神辅佐有功,由衰转为前所未有之盛世,四夷称臣,年年纳岁进贡,天朝的声誉传遍万里,威名远播。

但因为新帝身弱体薄,四十五岁即抑郁而死,繁景在五年后衰减,六神就此离散,隐没于天朝中,终年烽火肆起,自此斗争不断。

乱世,就此展开,而新天下,崭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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