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日。
一、二、三、四、五……
是阿扬自己说不见不散的,她可没有求他、跪他、拜托他,是他自己说一下飞机就会飙过来见她,可是,她已经吃掉五根冰棒、喝光五瓶可乐,他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网路上说,可乐可以用来清洗甲板,如果她的胃壁卡了陈年污垢,现在也已经被洗得乾乾净净,可以去拍美胃广告了。
呃!二氧化碳在她的胃里面造反,害她一阵阵痛起来。
白痴,她忘记自己的胃炎还没完全好,如果她因为喝五瓶可乐而挂掉,她的遗嘱里面,一定要阿扬披麻带孝,在她美美的遗照前面,大哭个三天三夜以示负责。
呼……符昀坐在小板凳上,半个小时前,光头伯打烊了。
必门前,他还跑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其他东西,她没说话,满肚子的火没地方发,刚好顺便发泄一下。
她用那种流氓大亨的眼光瞪他,然后光头伯耸耸肩,把电灯关掉、铁门拉下,只剩下一盏昏黄的街灯照在她孤零零的身上。
街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的,铺在柏油路面上。
“鬼咧,我暗恋他,吃饱卡好啦。”
她欺负电线杆不会擅离职守,就对它一阵乱踢乱吼叫,幸好这时警察没出门巡逻,不然她百分百会被拙上毁损公物罪。
“我暗恋他,哈哈哈哈……他以为自己是汤姆克鲁斯哦,呵呵……呵……呵……”
阿权的玩笑话堵在胸口,戳破她隐藏得密密实实的暗恋情结,乱七八糟的感觉像溃堤海水,灌得她措手不及。
“我暗……恋……”美美的笑,在眉头上面扭曲。
很久以前,她曾经对着孙家扬和他第一任长发女孩说:“喂,我为你好,暗恋会得内伤,吃铁牛运功散也医不好。乾脆直接告诉她,你喜欢她就好了啊,她喜欢就交往,不喜欢就一拍两散,这么简单的事干么婆婆妈妈,我还以为你很席咧,连这个都不敢说……”
唉,她也以为自己很屌,可是她一样不会直接摆明说。
符昀用力将躺在地上的可乐罐狠狠一踢,匡啷匡啷,可乐罐远远地滚了开去。
厚,屁加三级啦,他有什么了不起,干么暗恋啊,暗恋他又没有薪水领。
她不是没有别人喜欢欸,医院里面多少医生都在为她流口水,是她怕麻烦,要不然发号码牌,好歹可以发到上百号。
哼,好歹她也是腰束女乃突,身高一七零的高标模特儿,阿扬不要以为他现在很屌哦,哪天不爽,就把他踢出她的生命,让他欲哭无泪。
火大,再踹一脚,加上五成力气,匡啷匡啷,又一个可乐罐飞到左外野方向。
卡,匡啷声乍然停止,一只长腿压在远飞的可乐罐上,长腿主人带着似笑非笑的邪魅,细细看她。
视线对上他的,符昀嘟起嘴巴,两分委屈、三分撒娇,满肚子的OS在看见他那秒,全数蒸发。
孙家扬大步朝她走过来,大大的笑脸、大大的拥抱、大大的手心揉上她长长的头发,带着一点点爱怜和很多的思念。
好久不见,丫头,又长高了,不知道再过几年,她会不会追上他的身高。
“七点?先生,你算的是哪一国的时间?”她把头顶上方那只手拔掉。
“对不起,临时有事。”他说得很轻松。
他好像从来都看不出来,她的心情很奥。
“对咩,人家是大明星,哪有时间注意和一个小护士约在几点。”她对他龇牙咧嘴。
“生气喽?”他拉拉她的头发,用拉马桶那招。
“哪有,我很清楚,赶时间没意义,反正时间一到,大家都要拿去种,没有人逃得掉啦。”
她说得尖酸刻薄,但惹不出他的脾气,只惹到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果你想继续生气的话,我要先回去睡觉,我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没阖眼,而且明天,我还要飞到上海宣传新片。”他夸张地打个呵欠。
“什么?你才刚下飞机又要飞上海?”没人性,明星不是人哦!
“我知道啊,为了这个,我才在电话里面跟经纪人发飙,可是这年头,钱最大,有钱讲话声音比人家大。”
“你的钱赚得还不够多吗?”
他以为她没看报纸哦,他是今年国税局查税的重点目标,他赚的每一分钱,都摊在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眼前。
“不够。”
他的钱离阿权还有一大段距离,他老是追在阿权的后面跑,用尽力气也赢不了这个哥哥,让他又自卑又沮丧。
“屁啦,赚那么多干什么?一个人躺平,用不到多少土地。”
“我要赚钱给你开医院。”
厚,又一个要给她开医院,她真的没有这种雄心壮志好不好。
对啦,她小时候是说过,要赚大钱开医院给老爸当院长,问题是,她老爸早就从院长梦里醒过来了,怎么他们还那么认真看待她的儿时戏言?
“医院让我管的话,准会赔大钱。”
“对啊,所以我要赚更多钱来让你赔。”他说得很认真,事实上,他认真地看待每一件和符昀约定过的事。“还生气?”
“早就不气了啦。”她嘟嘟嘴巴。
“这才乖。”他搭上她的肩膀,把她搂向自己,用手掌比一比,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没啦,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看过哪个十八岁的老小姐还会长高的?”
“十八岁、老小姐?”他斜眼看她。
“对啊,你不知道自己是老先生了哦,不要再卖弄自己的,光靠那张脸红不了多久的啦,还是充实内涵比较重要啦。”
“谢啦,感恩。”他横她一眼。
“我是为你好,不要纵欲过度、不要天天泡夜店、不要看到人家的长头发就靠过去乱模、不要……”
符昀说到这里,孙家扬还能不知道她在影射什么吗?
他却只是笑笑,没解释,扯两下她的马尾巴。
符昀不爽,他模别的女生的长发就是深情款款、柔情似水,碰她的却像在拉抽水马桶,差别怎么这么大?
“会痛。”她把头发抢回来,爱惜地模两把,她可是在这些头发上面下了大本钱。
“你的头发该剪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剪刀手势,咔擦两下。
“为什么要剪?”她把秀发护在胸口。
“分岔打结,乾燥断裂,你的发质不适合留长,还是以前那种乱乱的鸡窝头比较适合你。”
他当然知道符昀为什么要留长头发,但他不能鼓励她。
“屁啦,哪一根分岔?哪一根打结?你老花了哦。”人家阿权可是爱得要死,见一次夸一次。
“你说,你每天花多少时间搞定它们?”
“我爽、我爱、我乐、我的时间多咩,怎样,不行吗?”
“有时间不会拿来睡觉,有人光是当实习护士,就会变成熊猫吗?”他动手碰碰她的黑眼圈,有一些些心疼。
幸好过青春期之后,她很少用拳脚“伸张正义”了,不然他会以为她又跑去哪里当大姊头。
“那是你不知道,很多病人热爱整护士。”
整护士?她不要整人就好。“怎么不吃胖一点,医院的伙食很差吗?”
“伙食是还不错,可是抽完月复水,没有几个人吞得下便当。告诉你哦,昨天有个得厌食症的小女生看我不爽,故意给我吐满床,知不知道我换几次床单?七次!五个钟头换七次,算她狠!”
孙家扬静静听她唠叨的说着,眼神没离开过她的脸庞。
好想她哦,随时随地都在想,工作想、吃饭想,累到挂趴在饭店床上,进入梦乡的前一刻还是想。
她随时随地拉扯他绑在心脏上的线头,扯两下、痛三分,总是要看到她,他才算真正回到家。
他爱她,在和于复媺谈过恋爱之后才分辨得出来,原来他再怎么喜欢一个女生,都没办法像对待符昀那样,分分秒秒,把她挂在心头上。
再后来,他总是离开家,在没有亲人的地方,他发现,思念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在听不见符昀声音的夜里。
于是,“不见不散”成了他回家的通关密语。
“喂,我给你买的益生菌你有没有吃?”符昀见他停电,用手肘撞撞他的胸口。
“有啦。”他无奈一笑,哪个女生会问男人这种问题,也只有她而已。
“每天都有排便吗?”
“有啦。”
“血压咧?有没有维持在……”
“符昀,请记住,我不是你的病人。”他捣住她嘴巴。
符昀拉下他的手,翻翻他的眼皮,一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我知道啊,可是你生活不正常,长期下来对身体很不好。”她是真的忧心忡仲,没有半分作假。
这个时候手机响起,符昀接起,“我符昀。”很帅气的口吻。
她侧耳听对方讲的事。
“什么?她敢给我搞这种飞机?她死了她,没关系,不要哭,明天我去电她给你看。妈的,以为小白兔好欺负哦,告诉她,小白兔后面有我这只孟加拉虎撑腰。不哭,听见没?好好睡觉,明天等着看好戏!”劈哩啪啦一大串后,她才结束通话。
孙家扬斜眼看她,看到她不好意思,挠挠头发,“没事,小事一桩。”
“你可不可以不要事事强出头?”她担心他,他更担心她。
“好咩。可是那个阿长很可恶,专挑我们这些可怜的实习护士下手。”
“不错嘛,你还记得自己是实习护士,等你当阿长之后再来电别人也还来得及。”
“知道、知道,啊你的蓝绿藻有没有每天吞三十颗,那会让你的身体偏硷性……”她把耳朵压在他胸口,听听有没有心杂音。
又来了,她不把辅酵素Q10、鱼肝油、维他命通通问一圈是不会罢休的。
“符昀,你打算整个晚上都来检查我的生理状态吗?”他合掌夹住她的脸颊推开她的脑袋。
“啊不然咧,你明天又要飞到上海。”
“三天就回来,接下来,我可以休息半个月。”
“半个月……噢,半个月!”
太好了,她明天就去找人代班,再把以前人家欠她的班通通讨回来,那个阿长……这次先不要找她麻烦,等休完假回去再说。
“高兴什么?”看她那么乐,孙家扬忍不住问。
“你有什么计划?”
“能有什么计划,不就在家里睡觉。”
“也对,很累厚,而且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玩也玩不成。没关系,我去陪你。”
“不必实习了?”他睨她。
“要啊,不过又不是不能请假。”
“请什么假?”
“请病假、事假……啊,丧假,说我阿嬷死掉……”
“上次用过了。”
“噢,那换我阿公死。”
“你阿公还健在。”他敲敲她的脑门,提醒她。
“先死完,再还魂啊,行政院有规定人不可以死而复生吗?”
“你忘记上次请婚假,说你舅舅结婚?”他说着,忍不住笑出来。
“记得,结果舅妈杀上门,差点把我打到站不直。”她的流氓气有一大半是跟舅妈学的,这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你还来,你阿公的凶悍度不会比你舅妈级数低。”
“知啦、知啦,可是你回来,我不陪你谁陪?谁叫我们是最好的麻吉。”她很阿莎力地拍拍他的肩膀。
孙家扬没说话,看着她擦在腰间的右手,不断用四根手指头偷偷按压胃部,这丫头从小胃就不好,却是辣的冰的越刺激越爱吃,爽了舌头苦了胃,讲也讲不听,到医院工作后,压力一大,更是经常闹胃痛。
他瞪她,走到她面前,弯。
“干么?”符昀看他一眼。
“上来啦,我背你回去。”
她先傻三秒,然后笑开,懂啦,他知道她在胃痛。
小小的体贴,贴上她的心间,她趴上他的背,手勾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颊边。
“家里有备用药吗?”
他抱起她的,让她的腿夹在自己腰上,她很高,却难不倒一百九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