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一月二日。
阿浪留下来了,他决定让黎雨佩包养。
因为她给他吃好吃的,给他无限畅饮的美酒,还给他穿得称头体面,住得舒适惬意,最重要的是,她说:“我给你二十万美金,你陪我一年。”
他模不透这个谜样的女人,明明是清纯如天使,作风却大胆到令人不可思议。
他冷下脸,说:“不行。”
她抓了抓头发,憨傻地偏过头问:“是不是钱太少了?我可以加码,你开价,二十五万、三十万……或更多?”
她当冤大头当得半点不手软。
这一秒钟,阿浪把她定位于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我只能待在美国半年。”
“半年后呢?你要回台湾吗?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笑眼眯眯,巴结得好像自己是快要被迫休无薪假的可怜员工。
他瞥她一眼,又是嘴巴歪向一边,说笑不像笑,挂了讥诮的表情。“我只给得起半年。”
“只给得起半年、只给得起半年……意思是,你只能活半年?!”黎雨佩被自己的推论吓到了,瞠大杏眼看他,嘴巴张大。
他没回话,只是微微地点了头。
低头,他的注意力回到桌上的那盘意大利面,用叉子卷起来,“速”一声,吸进嘴巴里,让沾满酱汁的面条在舌头上跳芭蕾。
她做的意大利面味道很不赖,她有很好的厨艺,有钱、美丽又会做菜,这种女人根本不需要到路边捡男人回来包养,可是她却捡了,而被捡的自己,正坐在她面前,享受五星级服务。
“你生病了吗?”黎雨佩追问。
她长长的羽睫眨呀眨,眨出两滴泪水,可惜他忙着吃面,没注意她的表情正在改变。她的快乐让悲怜取代,喜悦化做心酸。
怎么这么倒霉啊!她老是碰到活不久的人。
“是。”他模模糊糊地应了声。
谁说他不是生病?这个病颠覆了他所有认知,让他抛弃一切的远遁。
“很严重的病吗?”
他没回答,举起杯子,把里面的浓汤一口饮尽。再说一次,她的手艺超棒!
黎雨佩低头、停下话,手上的叉子翻搅着盘子里的面条。
她就知道,不应该把他带回家的、不应该和他过夜,也不应该和他有所牵扯,他和她之间通通不应该……她这种人很扫把,谁碰谁衰,爸死了、妈死了、非凡哥走了,现在连这个无辜的流浪汉也要死掉……
眼泪一滴一滴和进了她的面里,干面都快变成汤面,吸吸鼻子,声音终于憋不住,小小地啜泣逸出。
伤心排山倒海而来,她从啜泣转为嚎啕大哭,虽然她的嚎啕大哭仍然很秀气。
“呜……对不起、对不起……”
阿浪放下汤杯,看着眼前哭得像婴儿的女人,慌乱手脚。“你怎么了?”
“呜……对不起,都是我害你的,呜……要是没有我,你就不会死。”
“关你什么事?!”他莫名其妙。
但她的哭脸很具观赏价值,她哭得很认真诚恳、很自然可爱、很……很让他想一看再看。
他干脆往后坐,双手横胸,用欣赏电影的悠闲态度观赏她的哭相。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女人哭可以哭得这么甜蜜浪漫,果然是天使,连哭都与众不同。
“呜……我很倒霉,呜……跟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跟着倒霉。”
嗄?这什么逻辑?就算他真会死,也是在认识她之前就决定好的事,跟她倒不倒霉有什么关联?
她是笨蛋吗?是不是上帝在筛选天使时不用心,导致天使的品质良莠不齐,让这个笨蛋也掺杂其中?
“我的倒霉和你无关,那是老早就注定的,不管我认不认识你都一样。”
“你的病会不会传染?是AIDS吗?”她红着一双眼睛问他。
他失笑,用餐巾纸轻拭嘴角,这个动作优雅高贵,一点都不像流浪汉。
黎雨佩看得呆了,心里跳出一个场景。欧洲、大到不行的古堡、玫瑰花园、骑士勋章……他是落难的爵士?
“不会传染,我保证经过昨晚,你连脚指头都很健康。”
他的揶揄让她全身红透透,目前,她的脚指头健不健康不知道,但保证绝对是红色的。
“那你以后要去哪里?”
“流浪吧。”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流浪为名,躲避痛苦。
他对人生没有期待、失去希冀?黎雨佩看他的眼神里又充满怜悯。想了想,她作出重大决定。
老师有教,正负得负、负负得正,两个倒霉的人碰在一起,一定会摩擦出小幸运。她就阿莎力一点,半买半相送,一口价。“我用二十万买你半年好不好?”
她又替他添了满满的浓汤,女乃油的芳香四溢。
阿浪接过浓汤,视线定在她身上。
她在哪里受的基础教育?二十万买一年,半年应该要折半才对,教过她的教学老师一定很想死。
轻啜浓汤,他不知道该将她往哪一边分类。
聪明?不对,在算计这件事上面,她太愚笨。单纯?更不对,她的行为、提议既开放又浪荡。
然而不管怎样,她都很可爱。
她等待他回应的夸张表情,像等着发糖果的小学生;她煮好菜等他试味道的眼神,像急着被夸奖的小孩;她抿唇的无奈,无辜得像小鹿斑比……总而言之,她就是可爱,可爱到一个无法形容的程度。
“不害怕我死掉,会害你很麻烦?”他反口问。
“不会,我已经习惯了,虽然那个经验很讨厌,可是会碰到就是会碰到,又躲不开……”
黎雨佩越说越小声,再抬起头时,她脸上挂起两坨红晕,带着很不自然的笑脸轻声问:“其实,你说的也对啦,是有一点点小麻烦,那……如果、如果……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就自己偷偷离开?”
好残忍,他要对她的可爱打折扣了。
“那我的钱怎么办?”他冷笑问。
“你把帐号给我,我马上把钱汇给你,如果没帐号的话,我明天领现金给你,好不好?”
他笑笑,无所谓。“成交。”
“那……再作一个小小的小约定?”
她又脸红了,她的十二生肖一定是属番茄还是苹果。
阿浪扬眉,表情上多了不耐。
“只是很小、很小,很微不足道的小约定啦。”她干笑两声。
“说!”他用帝王大赦天下的口吻道。
她吞吞口水,这才提出,“我们可不可以先说定,不要爱上对方?”
这是命定,她爱的人一定会远离,而爱她的人,总会死去。虽然他的生命很短暂,虽然他们只有半年时间可以在一起,她还是不想害他。
“我无所谓。”
他没打算再爱上任何女人,他是个懂得从错误中学习的男人,错过一回,不会放任自己重蹈覆辙,未来他或许会结婚、生小孩,但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那……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男人!”她大声宣示。
他耸耸肩,没意见。
就这样,黎雨佩在阿浪吃饱后和他去百货公司,替他买足所有御寒衣服和必需品,他也抽时间回饭店拿随身行李,开始两个人的包养生活。
二〇〇八年二月七日。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勤奋上进。
他其实还满适合当牛郎的,这种什么都不用做,单是窝在家里陪女人的悠闲生活,他过得很惬意,也许,和不讨厌黎雨佩也有关系吧。
他们很少出门,顶多去超市买菜,或到附近公园走走,偶尔找间酒吧坐下来,让自己濡染周遭的热情。
他知道她讨厌酒吧,因为她不喜欢酒味,而且里面的二手烟会熏得她眼泪鼻涕直流。
他也不喜欢酒吧,但还是常邀她去,他在等她亲口告诉他——我不要去。
可她就是什么都不说,宁愿偷偷带口罩出门,宁愿坐在酒吧的角落让人对她侧目,也不肯告诉他她不喜欢那里。
这让他相当不满,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虐待自己。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没必要委屈自己、将就别人,想当阿信吗?那她也得有本事穿越时空,回到二次世界大战时期。
照理说,她有权利颐指气使,指挥他这样做、那样做,毕竟付钱的是大爷,可是,她并没有。
买菜,挑他爱的;吃馆子,挑他爱的;逛街,还是挑他爱的,她处处配合他,配合到他很火大。
这种雇主太好,好到让雇员忍不住想欺负。于是,男人的劣根性发作,他要测出她的底线在哪里。
前几天,他们疯狂之后,他把瘦小的她圈在怀里,轻声问:“你不舒服对不对?”
“嗯,生理期快到了。”她在他胸前低喃,累得眼睛半眯,快要入睡。
“为什么不拒绝我?”
“不拒绝。”她摇头,头发在他怀间磨蹭。
“为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严肃问。
“因为我喜欢你的体温。”
他懂了,她是一个害怕寒冷的女人。
“下次不舒服要告诉我。”他带着生气的口吻说。
她勉强睁开眼睛望着他,“那你还会抱着我睡觉吗?”
“会。”他扁扁嘴回答。
“好,我会告诉你。”话说完,她窝回他怀里,用无尾熊抱尤加利树的那种抱法,紧紧抱住他。
罢开始,他对这种抱法很不适应,毕竟哪个人被蛇圈住还会睡得安稳?可是这条蛇太香、皮太软,而且甜甜的声音有辅助入睡的功效,他让她一缠二缠缠上瘾,没了她的手脚圈紧反而睡不好。
于是,他的身体对无尾熊圈抱式形成了一种制约反应。
今天,黎雨佩又把口罩放在皮包带进酒吧,只要他转开头,她就偷戴起口罩,隔离烟味。
远远地,他看见她的动作,挑了挑帅眉,不以为然,她太看得起口罩的效果。
他在吧台点了酒,一个金发美女向他偎靠过来,暴露的前胸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她在勾引他。
他向黎雨佩望去,她也正望着他。
每回一发现阿浪的视线转往自己的方向时,她就会连忙把口罩扯下来,对他露出灿烂笑容,还欲盖弥彰地挥挥手。
你过来,说“我讨厌待在酒吧”,我马上跟你走。
他用眼神对她示意,可惜她没看懂,还是对他笑,假装女郎的勾引只是友好表现。
你要自欺欺人?没问题,那就欺个彻底。他闷着脸,转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