侑亭没有看错人,他是陪侑萱去逛街了。
他不知道侑萱为什么要买床罩被套,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的时候,脸上带着梦幻笑容,让他只顾着欣赏,没有追根究底的。
走到侑萱房前,没敲门,他开门进入,这个特权,只有他有。
侑萱蜷缩在沙发里,佝偻着背,像一只穿山甲,这形容并不夸张,她的确像穿山甲那样,随时随地披着战甲防备敌人,可是她的警戒网再缜密,还是放不了一个爱她的男人呢。
爱?没错,他爱上她了,在她十二岁那年。
厉平也很想否认,毕竟十九岁的青少年,爱上一个连半只脚都还没跨进青春期的小女生,实在很丢脸,但否认帮不了自己的忙,他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她长大,等她心甘情愿放下仇恨,敞开心胸爱人。
怎么会爱上她的?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才慢慢地理出一点脉络,他想,他对她的感觉始于同情,同情那一抹孤傲的背影,同情他骄傲脸孔背后的孤单,慢慢地,他的同情转为关心进化成爱情。
他爱上她,在圣诞夜里。
那时他一回头,发现侑萱隔着玻璃街张望着屋里的热闹,她渴望被关心,却骄傲地把旁人的关心挡在门外,他永远忘不了她那张瘦削的脸上,有一双不妥协的眼睛,她不服输,随时随地张扬着自己的愤怒。
之后,他在元旦当天邀约一群朋友去看她表演,舞台上,那是一个截然不同、充满生命力的方侑萱,她张扬的热力紧紧抓住了他们这群青少年的眼光,于是他懂了,她把愤恨衍生出来的暴力,通通发泄在舞蹈上。
当天,就有朋友订下十年计划,说要耐心等侑萱长大,追求她。
同样的计划,厉平也订下,只不过近水楼台,他占了地利之便,十年计划他的赢面比别人高。
她收下他第一束花,之后,第二束、第三束……渐渐地,她不在排拒他的善意,虽然还是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一边一国,但敌对的双方,开始出现沟通管道。
直到那天,记者追着她跑,他想也不想就把她纳入怀里,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让他们拉近彼此距离,从此,他们之间有了不同。
沙发里,侑萱穿着黑色洋装,除了舞衣,她衣柜里只有黑色洋装,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把长发在后脑勺绾出发髻,很不符合她年龄的打扮,至少老了五岁,他批评她,她回答:“我在为我母亲守丧。”
这句话让厉平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他懂了,即使她活到十八岁,心里仍然住着那个六岁的小侑萱,小侑萱缩在她心底角落,缓慢地舌忝舐着尚未愈合的伤口。
侑萱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钥匙圈是个铜制的芭蕾舞者,她在想事情,想得非常认真,没发觉有人入侵。
她想,这样的感觉算不算恋爱?常常,静下心时,厉平的身影会自动自发浮上,在痛苦怨恨难平的时候,他温柔的声音会抚慰她的心伤,他老在不经意间跃入脑袋中央,让她不快乐的生活变得有乐趣。
可是爱情值得信任吗?妈妈用生命去信任,换得的是一场情伤,她呢?能和妈妈一样,为爱情不顾一切豁出去?
她说过,她聪明,不会踩着同样的轨迹,重复同样的悲剧,她宁愿当个无心女人,也不愿意让男人来糟蹋她的感情,只是……她终于尝到身不由己是什么感觉。
“又发呆了?”厉平坐到她身边。
她回神,放下钥匙,坐直身子。
厉平笑问:“刚刚吃饭的时候你也在发呆,想什么?很难解决吗?要不要说出来讨论讨论?”
“哪有想什么。”她喜欢喝厉平独处,不喜欢和“那”一家子分享他。
“餐桌上,你都不说话。”他把手上的花递给她,她接手,闻了闻花香,她被训练了,爱上各种花朵,爱上它们为生命绽放美丽的勇气。
“你不是说吃饭的时候不可以吵架吗?”
侑萱起身,找来花瓶将玫瑰插起来,他们都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动作,居然在隔天,害侑亭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对啊,她怎么可能不伤心,她把“爱情”送给厉平,厉平却一心将“爱情”送给侑萱。
“你一开口就会和人吵架?”
“大概。”她已经很习惯,自己一开口就会出现低气压,不想弄拧气氛的话,闭嘴是最好的方法。
“方叔问你打不打算到英国时,你心里怎么想的?”
“想他是不是急着甩掉我这个大麻烦?如果是的话,我就不要去,就坚持在这里住到三十岁,让他每天看着我的臭脸度日。”这话不是认真的,事实上,她已经做好搬家的准备。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爱摆臭脸,我还以为那是潜意识表现。”
潜意识?或许吧,她潜意识里牢记父亲对不起母亲,潜意识里恨着林静雰母女,即使她没让这样的话出口。
只不过潜意识不敌对温暖的渴求,那天,那个温暖怀抱,那个要将他抢过来的重大决定,她有了善待自己的,她想抛开这一切,旁若无人地爱恋着眼前男人,虽然……她很清楚,爱情不可靠。
“怎么?被我说中?”
侑萱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真的想出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得修改自己的十年计划,否则将丧失近水楼台的优势。
“你希望我出国吗?”她直视他双眼。
“不希望?”厉平温柔的口气里没有半分虚伪。
“为什么?”
“你太小,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侑萱失笑,六岁时母亲去世,她就懂得向人求助,就算搬到这个名为家的地方,多数时间里,她还是自己照顾自己,同样的十八岁,侑亭活得像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而她,已被失望和愤怒,磨得早熟而世故。
“这句话连借口都算不上。”她轻蔑地望他一眼。
“外国男人很烂,他们专挑东方女生下手。”这个话不是他的Style,却货真价实从他嘴里说出,幼稚,但不后悔。
“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拒绝别人?”她横眼。
厉平回望侑萱,怎么都想不通,分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女生,为什么说话的方式成熟到让人堵不了她的口,比起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侑亭,她实在麻烦得太多,只不过,他爱的就是这号麻烦人物,能怎么办?
“你吃不惯外国食物。”
“我这种人不需要食物,有几瓶维他命就可以活下去。”她说的是实话,童叟无欺。
“我……”当借口用磬,他能说的只剩下实话。“不希望你走。”
他的实话满足到她,侑萱深吸气,握住他的手,柔声问:“为什么不希望我走?”
“因为我喜欢你。”
他没想过要对她说谎,之前不说,是因为道德问题,道德劝阻自己不能对未成年少女下手,之后不说,是不想一口气吓坏刚成年少女,而现在,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些不同,他不再觉得说实话是错误时机。
第二次被满足,难得地,侑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哪种喜欢?哥哥对妹妹、好友对好友、叔叔对侄女?”
“喂,我们有差那么多吗?什么叔叔对侄女。”他不满抗议。
“差七岁,我喊你一声大叔不为过,我们老师说代沟代沟,六岁一个沟,用无条件进入法的话,我们之间有两道鸿沟。”
说完,她呵呵笑起来,他看怔了。
真美,比鲜红欲滴的红苹果更引人垂涎,原来她也可以笑得天真无暇,她也可以当无忧公主,纯洁得像个天使。
“看什么?”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厉平没回她的话,却态度慎重说:“不是哥哥对妹妹,不是好友对好友,更不是叔叔对侄女的喜欢。”
“不然是什么?”她追问,口气里有一丝紧张,即使她不难猜出答案。
“是男人对女人那种喜欢。”
他挑明说了!正常的女人应该感到高兴,她却是五味杂陈。
她犹豫,因为她不确定这个爱情纯不纯粹,它的开始是不是带了复仇目的?
她恐惧,因为爱情从来不标示保存期限,她不知道这份爱情可以维系多久的时间,她该为多久的幸福付出几份心血?
她迟疑,因为骨子里对爱情的轻蔑不屑,也因为母亲与父亲的前车之鉴。
“你的反应很怪异。”厉平捧住她的脸,把她的注意力引回。
“什么?”
“正常的女人听见这种话,不是高兴得双颊发红、眼睛闪闪发亮,就是会害羞地头,再不然,跳起来尖叫,圈着我的脖子转圈圈也是一种表现开心的方法。”
“我没有这样反应吗?”侑萱模模自己的脸,好像……笑容真的没出现。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
“你像是吞下一颗熟蛋黄,蛋黄卡在喉咙,进退两难。”
她噗哧笑出声。“说错了,是生蛋黄,不是熟蛋黄。”
“差别在哪里?”
“吞生蛋黄不会进退两难,咕噜一下就吞进去,只是,我会在心里怀疑,生蛋黄是有益身体健康,还是会导致过敏?”
“有益身体健康。”厉平想也不想,直口回答。
她笑开,摇摇头。“你要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
“喜欢我是重大工程,我的脾气不好、性格乖张,我不合群、不善良,而且一旦喜欢下去就不可以半途而废,这么辛苦的事,你还想做?”她直直望进他那双诚恳温柔的黑瞳里。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难搞?”
“对,我知道。”侑萱点头,她从来不是白雪公主那型的好女人。
“好吧,难搞女王,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六岁,身上还扎了一大堆绷带,就有力气拿起鱼缸往我头上盖,从六岁到十八岁,我有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来了解你有多麻烦,但是我发觉自己不介意把麻烦拴在身上。”
“喜欢你,我就会喜欢到底,决定爱你那天起,我就决定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半途而废从来不是我的风格。”
真心笑开,侑萱恍然大悟,原来光是几句话就可以让人获得这样大的满足,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让大家明知道爱情很危险,仍然不怕进虎穴。
不迟疑了,重蹈覆辙就重蹈覆辙吧,就算要伤心要悲情,也是以后的事,她不要为了明日的担扰,放弃今日的幸福。
伸手,她要和他打勾勾,挺幼稚的,以为两根手指头加上一个简单动作就可以见证爱情,但这种幼稚行为才符合她幼稚的年龄。
厉平伸出手指,和她勾住。
“记住,不管你喊不喊停,我都不会停止爱你,所以,被我爱得在痛苦你都得忍耐下去。”他也认真叮咛。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有人说过,爱情是一种会在晨雾中蒸散的关系。”
“自信是我的特质,不管你听谁说过,我的爱情不是你听到的那种。”
“不然是哪一种?”
“我的爱情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钢豌豆。”
话说完,他张开手,她投进他怀中,享受他带给人的安全感,享受他与生俱来的温暖温柔。
“我会试着改变,让自己不再那么讨人厌。”
要不是恨太难放下,她其实知道,林静雰不是坏女人,其实知道,抢走厉平、报复侑亭,并没有太多快感而言。
没关系,不见面就好了吧,隔着几分距离,会让她和方家人的关系不那么紧张焦虑……她的目光挪向桌上的钥匙,这刻,她想收起张扬的锐刺,不再伤人伤己。
“无所谓,讨不讨厌我都喜欢。”他轻抚她的背。
“为什么不挑方侑亭呢?挑她,你会轻松许多。”
“她是妹妹,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妹妹谈恋爱。”
他的话让她松口气,原来她和厉平并没有抢与不抢的问题,侑亭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她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只不过我们之间的喜欢是手足之情,不涉及男女。”
“我不过大她半年,大叔。”
“可是你的心智年龄有……三百岁。”他坐下,把她拉到自己膝间,圈着她的腰,环抱她,他很大、她很小,抱起来真的很像大叔和小侄女。
“三百岁?你当我是千年女妖还是巫婆?”
“不管你是千年女妖还是巫婆我都爱。”
“大叔爱上千年女妖,好奇怪的组合。”
“杨过都可以爱上他姑姑,大叔爱上千年女妖算什么?连都称不上。”
他又逗笑侑萱了,看着她的笑靥,他暗自发誓,未来,要让笑容成为她脸上的常客,要让她像十八岁少女那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