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过去了,扬扬没给他回信,她还没有打开任何一封署名李赫的信。
阿享、曾小妹、小赵和国宾,他们不光写信,连电话都从李薇那里拿到手了,可是扬扬只接电话、听电话,却半句话也不说。
放弃吗?不要。
在做了那么多改变之后,扬扬仍然不肯原谅,原因只有一个,他伤她很深,让她再感动也无法令自己回头。
五个月,他当爱家好男人,一下班就回家,然后面对空荡荡的房子。
不知不觉间,他与寂寞熟悉,进而成为莫逆,他渐渐理解,过去三年,扬扬是怎样守着这间公寓,等待迟归的丈夫。
五个月,他想她、念她,思念一天比一天累积更深。
坐在她的书桌前,读遍她写的每一本小说,在文字里体会她的心、她的思虑。
一直以为,自己很暸解扬扬,总认定她是个能干的、独立的、自信满满的女性,但书里的字句透露出她的自卑与不确定,对于爱情,她不敢积极。
她曾在一篇序里提到,向他求婚大概是她在爱情中,最主动而勇敢的一次,可她也说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半死。
幸好,幸好他是个不要脸的男人,对她那句“结婚吧,我负责赚钱,你负责帮助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竟然给予热烈回应。
那时他说:“好,我娶妳,妳养我。”
本以为,这只是个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让她养了整整三年。
他剥削她每分力气,逼她想办法榨出金钱,养那个美名为正义公理的事务所。
他对天底下的人都正义,独独对她不正义,难怪她要说:“我们当朋友吧,你对朋友比较好。”
他不只对朋友比较好,他对陌生人、对可怜人、对路人都比对她好,他以为女人只要甜言蜜语就行,却忘记女人更需要照顾与关心。
他为她做过的事太少,他没有条件要求她回到自己身边。
今天,曾小妹把薪水、年终奖金和事务所的预备金留下来后,开出一张一百万的支票给他,当看见那张支票,他眼中泛泪。
不是感动于自己的能力,而是对扬扬心疼不已。
原来他要赚钱并不难,却为了“原则”让扬扬过劳,扬扬老说要存够一百万才能生孩子,她那么想要小孩,他却连这么容易的事,都不愿意为她辨到。
说什么爱她,他果真只是口头上爱她。
那个提早离开的孩子……是他在她心头砍下的、最深刻的伤痕。
李薇曾说:“如果是我,我才不会笨到三年后才离开,早在嫁给哥的第二个月就跑得不见人影。大哥,你记不记得爸妈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又是怎么对待她的?要不是大嫂还能够写出那么多动人文章,我真认定她脑子有问题。”
他记得李薇口里的“第二个月”的事。
那时,他带扬扬回家,照例买了一堆礼物,可是扬扬一样被挡在门外,只有他可以进家门。
爸和他在书房里谈判,说要是他再不离开扬扬、进公司,就要剥夺他的继承权。
爸错估他了,对于金钱,他的要求不高。
没想到他和爸在书房时,妈不但把礼物往外丢,还放大旺咬扬扬。大旺是只身形很大、牙齿很尖的台湾黑狗,扬扬被牠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裙子破了,手脚被咬出一个个伤口,她忍着眼泪、不哭,坚持在门外等他出来。
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水在不平的地面蓄出浅浅的水洼,她全身都湿透了。
当他走出家门看见她的狼狈,为此心疼时,她却扬起笑脸,对他说:“我在数涟漪,只要数到涟漪的圈圈是偶数,就代表我和爸妈之间会喜剧收场。”
他知道她在胡扯,以为扯东扯西,他就看不出她哭过的痕迹。
因为那件事,他狠下心,三个月不和家里联络,他永远无法忘记,扬扬手脚裹着纱布,还在深夜里赶稿子一幕。
后来父母亲明白他的态度坚决,勉强接纳扬扬的存在,但爸爸对她仍是一贯冷淡,而母亲的冷嘲热讽更从未间断。
如果不是爱他,她何必忍受那些?
扬扬很少对他说爱,但她的爱表现在行为上、态度上,她用了全身心的力气爱他,可是他回应给她的,却只是口头说着爱。
难怪她不愿意回头看他……
事务所的人都想尽办法替他说好话,曾小妹还说,领完年终奖金要买机票去法国找老板娘,问他如果她能把老板娘劝回来,可不可以加薪一成?
一成?五成都行,只是,她不会回来了,他心知肚明。他不是轻易服输的人,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失败了,虽然口口声声不放弃,但他一天比一天缺乏自信。
如果扬扬是他的女儿,便是绑着、关着,他也绝对不让她和李赫在一起。
打开电脑,他想了很久,才打出第一行字。
“扬扬,妳好吗?
有没有开始对我的来信不耐烦?有没有光是看到李赫两个字,心底就不舒服?如果有人对我像我对妳那样,我会。
昨天晚上给妳写完信后,爸爸打电话来要我回家一趟,他说我这段时间的表现,让他觉得我真的长大了。
听到这个话,我心底猛然一酸,原来我是个让父母亲、让老婆宠到长不大的男孩,非要所有人离开了,我才明白社会现实是什么模样,才有办法自立自强、让自己成长。
养这样一个长不大的老公,很辛苦,对不?
爸兑交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登记在我名下的股票、基金、房地产的文件和存款簿,我迅速看过统计表格,知道那袋东西至少有几十亿。
我把它们放进公事包里,幻想着妳在家里,幻想把它们交到妳手上时,我帅帅的讲一句,“老婆,去写妳真正想写的文章吧,不要再为了我拚字数。”
我幻想着,妳眼睛里智射出两道光芒,会紧紧抱住我,高兴地放声大叫。
可是回到家里,没有妳、没有光芒、没有尖叫,只有一室的空虚寂寥……
短短的五个月里,我想妳,想得快要发狂,那么过去三年,妳想我、需要我,我却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妳是怎么度过的?
家里到处摆满妳的照片,大大小小都有,我还把一整面墙贴上妳的照片,我时常靠在那边,对妳说话,说一百次、说一万次的抱歉,但是墙面冷冰冰的,而妳没有回应我的歉意。
我受到惩罚了,因为我对爱情不够真诚,因为我自私自利地消费妳的爱情,因为我愚蠢到失去了才晓得痛心疾首很伤人……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再度得到妳的信任,我突然很羡慕那些被关的受刑人,至少他们出狱后还有机会重塑人生。
扬扬,我还有机会吗?还是终其一生都得在后悔的监狱里细数自己的罪状,憎恨自己在妳身上划下的伤口?”
他细读了两遍、把信发出去。
必掉电脑,他完成一天当中最重要的工作,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绿色方盒,盒子外面是扬扬娟秀的字体——“初遇”,盒子里面有一条手帕。
他记得,手帕是他的,在电影院第一次相遇,一出简单的电影却看得她泪眼汪汪,那个时候他心想,这个女人有一副软心肠。他把手帕借她,她请他吃一顿饭,他们开始为期三个月的短暂交往,然后步入礼堂。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婚姻,连国宾也骂他说:“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你还年轻,条件这么好,可以挑到更好的女人。”
柄宾骂他那天,扬扬站在他的公寓外面,公寓隔音不好,扬扬把国宾的话全听进去了。国宾离开时,他们才发现扬扬,她没生气或愤怒,只淡淡地扬起笑脸,向国宾保证,“请你放心,我会努力,努力成为一个配得上李赫的女人。”
那天过后,国宾对扬扬彻底服气,他原本以为任何女人听见这种批评都会抓狂的。
瞧,扬扬原来不是个爱发脾气的女人,是因为他的漠视,是他从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才逼得她把同样的话一说再说,变得琐碎唠叨。
把手帕收进盒子里,他又提醒了自己一次,她不要他了,因为……她连他们的初遇都没带走。
拿起扬扬写的小说,他走到客厅里,躺在扬扬最喜欢的那组沙发里,翻开书,慢慢细读。
他读到女主角和男主角结婚的那段,他想起他们的婚礼,他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扬扬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二个女人,严欣带给他的伤口,在扬扬温柔的一颦一笑中被缝起,短短三个月,他忘记疼痛,他心底、眼底只有她甜甜的笑容。
可是这一回,他不确定了,严欣离开时,他借口忙碌想遗忘情伤,可是这次扬扬出走,他不愿意忙碌,只想随时随地空下脑袋,好好地、好好地想着他的扬扬。怎么办?他真的要被判终生监禁吗?
电话响起,他顺手接起。
“大哥,我是李薇。”
“嗯。”
“妈妈要我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嗯。”
“妈妈很担心。”
“嗯。”他回答得很敷衍。
就像他回家看爸妈一样提不起劲,他也想抱抱母亲,说些好听的话,也想用笑容撑出一个让人能不担心的假象,但是……好难哦。
扬扬不回来,他连最热爱的工作都失去兴致,他只是在强撑着,可他不确定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妈妈说她错了,她不知道你那么爱大嫂,还以为你是因为和爸爸吵架,不得不找个女人拿钱帮助你,想到你是为了大嫂的钱,不得不低声下气,她就恨得牙痒的。”
妈终究是爱大哥的,她对大嫂这么坏只是因为气不平。
李赫知道,但他不回应。
“妈说,如果大嫂回来,她会当个好婆婆。”
问题是扬扬不想回来了,他有预感,她对于讲一百遍、他却把她当生理期不顺的事,让她对他十分失望。
“大嫂在欧洲写的稿子已经寄到出版社,她下一个目的地是日本,可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先回台湾。”
她不会,因为台湾有个坏男人,她不想见、不愿意见,说不定像她那么好的女人,身边已经出现一个好男人。
今天的他,心情特别低落。
“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薇,如果妳身边那个穷小子不要妳的话,妳会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不要我。”她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羡慕老妹的自信,曾经扬扬也给了他同样的自信,是他把它们消耗光了。
“如果因为某个控制不了的因素,让妳失去他,怎么办?”李赫问她。
“大哥,你有没有背过『长恨歌』?”
“没有。”
他只背过冷冰冰的法条,所以不懂女人热腾腾的心需要小心呵护,否则温度会下降、爱情会消失。
“『长恨歌』里有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他离开我,我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人间,想尽办法把他找回来。”
李薇的话瞬间激起李赫消失很久的斗志。
没错,他怎么这么笨,光是在这里写信、光是让事务所众人进行温情攻势并没有用,明知道爱情对扬扬比什么都重要,却不晓得要亲自把爱情送到她手中。
“小薇,妳知道大嫂在哪里吗?”
李赫口气改了,不再病恹恹,李薇甚至听得出里头有几分兴奋。他要亲自出马去欧洲把老婆找回来?她不赞成大哥盲目找人,但能够让大哥再次燃起希望才最重要,不是吗?
“荷兰吧,我猜,她最后一章写了荷兰,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人在那里。大哥,你想去找大嫂吗?”
“对。”新的幻想出现,李赫幻想他们的相遇、他们重逢,幻想他不说对不起,但信心满满地丢下几句——拭目以待吧,扬扬,妳会明白我爱妳是真心真意,不是口头说说。
“可是你不知道大嫂住哪家饭店,不知道她在哪个城市……”
“我一下飞机就用大声公广播。”
“这种寻人方法很笨。”
“没关系,我笨很久了,再多笨一次,无所谓。”这个话,他故意对李薇说。偶尔利用一下妹妹,也不是做坏事,不会伤天害理。
李薇笑了,她不知道大哥想利用自己,只想着得赶紧和大嫂联络,要不然大哥的笨方法,很可能会让他登上国际新闻的头由版,成了头条。
※※※
饭店里,程芯颐缩起身子像颗球般,脸贴着冰冰凉凉的玻璃,从窗户往外看,下雪了,下雪的纽约看起来别有风味。
把稿子寄出去后,她买了机票直接飞美国,来到她向往很久的大城市。
李赫曾说:“等我们生了小孩,就带他到纽约模哈佛的大脚,那么以后孩子就会念哈佛。”
小孩……他们差点有个小孩的,只是……酸涩涌出,一滴泪水滑过脸颊。
她知道李赫很努力在改变自己。
只是……知道了,然后呢?她问过自己千万遍,还回得去吗?回去后,她仍然是扬扬、他仍然是李赫,再度过从前那样的生活?
女人结婚图的是安适、安心,可李赫那么优秀的男人,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爱慕着,她不想每次有女人靠近,自己就伤心一回。
婆婆嘴巴坏,但说的句句是事实,李赫那样的人物,该匹配的是公主,不是俾女;国宾的想法也没错,李赫还年轻,真的不必自暴境弃。
世间,有许多事物可以靠努力达到,但也有许多东西就算努力到底,也改变不了。她和他,毕竟相距太遥远。
婚姻,试过就行了,不必非得沉浸在里面,虽然一个人的生活很孤单,偶尔会出现强烈的不确定感,但人生嘛,遇了好的也得碰上坏的,总不能好处让一人独享。
室内有暖气,是不冷的,可她还是拢紧披巾,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手机铃声响起,是曾小妹,她犹豫着要不要接,在手机响过了十声后,还是接起,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想知道李赫的消息。
“老板娘,我是曾小妹。妳在哪里啊,快过年了,我打算利用年假出国玩,老板娘,我去找妳好不好?”
程芯颐莞尔一笑。她想来当说客吗?连她都说服不了自己,曾小妹又怎能说服得了她。
“我在美国。”
“吭。”曾小妳大声尖叫,“妳不是在欧洲吗?完了、完了啦!”
听见她在电话那头跳脚,旁边还有一些吵杂的声音,看来她在事务所里。
“我就说老板脑子不好嘛,不当律师只能当白痴啊……”这是阿享的声音。
“老板娘在美国,他却跑去荷兰,还准备了大声公,打算一下飞机就用大声公找老板娘,哎呦,他一定会被当成疯子的啦……”曾小妹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