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睡太久,扬扬想。
恶梦连连,她梦见婴儿的哭声、梦见与小偷四目相对,然而恶梦的结尾是她哭着、喊着、嘶吼着,声声呼唤着李赫,可是……转头后,她看见李赫和严欣的幸福笑脸。
猛地睁开双眼,床边的男人不再是可靠的医生,而是满脸罪恶的律师。
发现扬扬清醒,李赫连忙站起身,大大的手拂上她的额间,拭去她被恶梦吓出的汗水。
“扬扬,妳还好吗?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真后悔没有纪录起来,在三年的婚姻里面,他到底说过多少次对不起。
他总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而她永远生气、生气、生气……他很有耐性,还能继续容许她的坏脾气,但是她,已经到了尽头,她再也不想听见他的对不起。
“没关系。”她回答,然后心底想着,这是最后一次的原谅。
见扬扬挣扎着起身,李赫调高病床,让她半靠在枕头上坐着。
“我没接到电话,不知道妳碰到这么严重的事情。”
“嗯。”她点头。“我知道,你在和严欣开会。”
她说得客气,是开会还是叙旧,她半点把握都没有,只是她不想吵架、也没有力气吵架。
“妳知道严欣?”他浓浓的眉低仰,审视着她的目光里,有着淡淡的心疑。
“嗯,知道一点。你破例为她打离婚官司,你们之间……有一些过去。”
她还是一样说得客气,因为她还是没把握,他们之间的那些,是过去了或还存留。
李赫坐在病床边、低下头,叹气。“我应该早一点告诉妳的。”
“无所谓,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至于不该知道的,那就算了吧,她已经无心追究。
“妳误会了些什么,对吗?”
“我该误会些什么?”
“我和严欣的感情,我发誓,那已经过去了。”
傻瓜,发誓会应验的,他不该讲得这么笃定。
扬扬望住李赫。确定再确定,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明知不爱,还是不愿意用言语伤害她,即便转过身就能握住心爱女子的手,他仍然犹豫再三,就怕她心疼。
转移话题,她问他,“李赫,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喜欢帮弱势团体打官司?”
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帮了小弱势却得罪大财团,得不到实际利益。
“记得,我回答,我喜欢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快乐。”
“我那时告诉你,世界上,以别人的幸福快乐为理想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叫做真伟人,一个叫做李赫。”
那时候在谈恋爱,什么话都可以说出口,而且每句说出来都情真意切,半点不虚伪。
“我记得。”那时他心想,如果不娶这个将自己和伟人相提并论的女子,他不知能娶什么人。
他们很快结婚,那句话是关键。
“但是你真的觉得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快乐吗?”扬扬缓缓摇头,她说:“不会的,A快乐、B就不会幸福;载孙女却出车祸的家庭得到?恕,卡车司机就不会快意;受狼爪侵害的女孩获得正义,伸出狼爪的父亲就会失去名誉;小三开心,大老婆就不会惬意。这个世界不可能每个人都同时幸福。”
“所以呢?”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说这些。
“所以你无薪为旁人打官司时,他们开心了,我就势必得为下个月的薪资房租烦恼。你想为前女友打官司,她得到胜利、获取自由了,我就会因为不理智的嫉妒而伤心。这是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够善良,无法在乎别人是否怏乐胜于自己的心情,我没办法因为别人的笑容,就忘记自己因此痛苦的付出,很抱歉……李赫,我不是你。”
他静静听着,许久之后,轻声缓道:“扬扬,对不起。”
他握住她的手,她却没有回握他,掌间的小手冰凉凉的,冷得他的心一阵阵心痛。
“不要再说对不起。我开始痛恨『没关系』这三个字了,我其实是觉得有关系的,只不过我一遍遍说服自己,是我选定这个男人,所有的『没关系』都是我理所当然要承受的。
“但是……李赫,这次让我来说对不起吧。”她一脸哀蹙。“对不起,我的包容与体谅已经用光了,我要开始自私、开始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对不起,不官你和严欣之间有没有什么,我都不想再介意;对不起,走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我不想勉强自己再走下去。”
她将一件事娆着对他说,用譬喻法、用形容词、用一堆文字技巧,她把要谈的事用写小说的方式迂迥陈述,不再平铺直叙,让他这个律师找不到适切的辩驳或攻击点。
“扬扬,妳到底想说什么?”他越听越觉不对,急问。
“李赫,我们分手吧,我没有闹情绪、没有生气,更无关生理期,我现在出口的每字每句都是认真思考过后做下的决定。”她恢复一脸平静,淡淡说道。
“说慌!如果不是太生气,在知道严欣的事时,妳就会跳出来对我咆哮,就会质问我,为什么替前女友打离婚官司,却不帮妳朋友的忙……等一下,那天……那天月初……”
李赫发觉哪里不对了,他前思后想,把所有的事串联在一起后,恍然大悟。
“小赵说妳那一天来事务所两次,说妳在清水茶楼等我,而阿享和国宾进事务所前,也娆到清水茶楼替大家买饮料……
“妳一定是听国宾说了什么,所以妳生气,才在同一天向我提出要求,希望我帮妳的朋友打离婚官司……不对,妳跟本没有朋友想离婚,妳只是在试探我,是不是除了严欣,我不会帮任何人打离婚官司。”
丙然是个心思缜密的好律师,东拼西凑,就被他寻出线索,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定眼望着他,半句话都不反对。
“既然没有朋友离婚,就没有突然约好的旅游行程,那么妳那两天去了哪里?妳不想看见我?妳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想想,对不对?”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那天听到捷运站里的广播,和她莫名其妙想到动物园走一走的事,通了!“那天,妳跟纵我和严欣到动物园,对不对?”
她只冷冷一笑,揭穿她愚昧的行动,对他有什么乐趣可言?
“扬扬,是妳误会了,为了争孩子的监护权,我必须事先和小孩子打好关系,才能让她在法庭上和我合作、对法官讲出我要她说的话,而且我还要取得王崇临这父亲打小孩的证据。”
她收敛笑意,垂下眼睑。说服他,比想象中更困难。
“扬扬,我不想离婚,我喜欢妳、我爱妳,妳明明知道的,对不?”
“不要再用嘴巴爱我,我不想听这个。”她清冷道。
去追逐你真心喜欢的吧,不要再把道义责任负在肩膀上,我不想当你的包袱。这是她没出口的话。
“我不是用嘴巴爱妳,我是用真心在爱妳,我和严欣已经是过去式,感情会事过境迁,我会帮她的忙,只是基于对一个朋友的情谊。”
朋友?他高中同学要离婚时,他帮忙了吗?他大学教授离婚时,他帮忙了吗?他的小阿姨离婚时,他又何曾帮忙了?这个心口不一的男人,越是证明严欣是普通朋友,越是让人感觉他心虚。可她不想同他辩论这些。
“可你一向对朋友比对妻子好,不是吗?李赫,就让我当你的朋友吧,我不想当你的妻子。”
她的话堵了他的嘴。是吗?他一向对朋友比对妻子好?
好像……是……
柄宾缺钱,他偷走扬扬宝贝得半死的存款,没想过她每个月为了钱忙到焦头烂额;朋友过生日,他为他们唱生日快乐歌、为他们办Party,却让扬扬独自过生日,满桌好菜从热转凉,还趴在电脑前面,为下个月的房租奋斗;严欣离婚,他陪在身边,听她哭诉婚姻生活里的不幸,而同时间,扬扬流产,一个人在手术台上,默默承受身心创痛。
他……是个失败的丈夫。
像是被捧子打上后脑,耳边嗡嗡作响,他慌慌张张地把她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暖暖的掌心中,急说道:“不要,扬扬,我知道错了,我会改,对妻子比对朋友更好,妳有看到的对不对?这阵子,我正在慢慢改变,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好丈夫。”
妳摇头,不再被说动、不再妥协。
“李赫,我没有亲人,我害怕独处,而结婚三年,我感受最深的,一是孤独、一是疲惫。每个晚上,我一面写稿、一面想象你坐在我身旁,随时随地给我安慰;每次经过百货公司,我不断说服自己,我不虚荣,不需要靠那些名牌包、名牌衣来撑场面;每回看见有一家人在餐厅吃饭的画面,我得一再对自己喊话,我的丈夫正在为穷人奋斗,我不可以把他从无助的人们身边拉走。我不爱钱,但我害怕口袋空空;我虽然独立,却也害怕寂寞。李赫,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再继续维持这段婚姻,我会疯狂,而你,不是被我逼得放弃理想,就是开始痛恨婚姻。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乐见,所以我决定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结束这段婚姻。”
她的表情那样决绝……他害怕了,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升起的寒意窜进心底,他惊惶失措、恶惧担心,他第一次失去自信。
“我不会离婚的,绝不。”
他一把她抱在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睫、妳干涸枯涩的双唇,似是想证明什么。
如果过去那么多次她都是讲真的,那么这回和过去一样,他终会让她回心转意的。他不要离开她,不要和她分手,他是真的爱她,也许……爱得不够,爱的方式错了,但他会改、他会努力,他会证明……
她摇头,明白再说什么也没用。“李赫。”
“嗯?”
“你上来,抱着我睡,好不好?”她突如其来的要求让他一怔。
这代表,他说服她了?她不再想离婚的事?对嘛!扬扬明明就是最心软的,只要几句话,他就能够说服她,接下来,他会好好表现,让她打从心底明白,他对她的爱,不只是口头说说。
“好。”
他快手快脚上床,双手一环,从身后紧抱住她,两人相交迭,弓着身子缩在单人床上。
“以后,把我当朋友对待吧,我很想念婚前你待我的好。”她幽幽说着。
“我会对妳好,比对待朋友更好。”
她微微一笑,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专注地享受他带来的温暖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