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落叶一片一片飘下,方韶茵坐在办公桌后,手指烦躁地不停敲打桌面。
半个月过去,沈博奕没再打电话来。
门外的编辑同仁敏感地察觉出她近日可能月事不顺,脾气火爆、动辄得咎,不仅稿子乖乖如期奉上,就连一向有如资源回收场般混乱的桌面都摆得整整齐齐,窗边难得冒出绿芽的黄金葛居然也欣欣向荣。
方韶茵手中捏著沈博奕的名片,摊开又揉掉,扔进纸篓三分钟后又气呼呼地将它翻出来。
到底要不要打电话?
他还欠她一顿饭,不,是她计划中,在他第十一次来电时要答应他,然后,为这次的整人行动画下句点。就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大获全胜……
她准备好的一盆冷水就端在手上,想像在灯光美、气氛佳的浪漫晚餐时,他向她告白,然后她冷冷地拒绝他。
他不打电话来,好像是他放弃她而不是她拒绝他……这结果不大一样。
算算,她让他打了十通电话,等了两个月,也够了,反正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有更进一步的交往,只差那么一顿饭,阵亡就阵亡,有什么关系?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她就觉得若有所失。
她没有去细想为什么如此执意要整他,当初气恼他的自大与滥情以及因为要采访他而受的鸟气,在经过这些日子,其实早已淡忘。
但,她还是气,气他的轻易放弃,气他从不软言哄她,气他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气得想打电话骂他。
就是不愿承认,不知不觉中,她开始期待他的来电、开始觉得他其实不是那么讨人厌、开始有那么一点点想念他的声音……
呜……可恶……方韶茵脑中正反两种声音呈现拉锯战。
沈博奕!警告你——
我数到十,如果你再不打电话来,我就诅咒你三个月交不到女朋友、半年没有性关系、一辈子都要半夜爬起来尿尿!
她开始数,但数得很慢,就像一个快断气的垂暮老人,气吐得多吸得少,秒针已经绕了快三圈,她才数到五。
“六……”
“嘟……嘟……”一个犹如天籁般的电话铃声响起,她不可思议地盯著话筒,颤著手将它轻轻拿起,柔柔地喂了一声。
“阿荣仔,啊里今仔系会转来呷饭没?”结果是一通打错的电话。
方韶茵顿时觉得晴天霹雳,乌云迅速聚集到她的头顶,接著是狂风暴雨、雷电交加——
她大吼:“阿荣呷铁牛运功散就饱了啦!”喀啦!将电话用力甩上。
她气呼呼地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指著天花板,就在她口中即将对沈博奕布下恐怖、不人道的咒语时,不识相的电话又再响起。
她面目狰狞地迅速拿起话筒,朝著电话喊说:“铁牛运功散怕吃不饱,就加点玉米片和牛女乃——”
“请问……”
“啊——”她立刻封住自己的嘴巴,静待那低沈的嗓音接下来要说的话。
一记闷笑后,迷人的声音终於再度扬起。“韶茵吗?我是沈博奕。”
“我去!”
“咦?”沈博奕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听见她没头没脑冒出的两个字。
“你不是想约我吃饭吗?我今天刚好有空,明天也没事,想去哪里都随你安排。我去!”等待了半个月终於降下甘霖,怕他反悔,她决定抢先答应。
“呵……”沈博奕轻笑,跟她对话有种乐趣,你永远都意料不到她下句话会说什么,又会出现什么无厘头的举动。
这通电话,算误打误中了。
外表明明如红玫瑰般娇艳的女子,却总让他撞见她另类的搞笑天分,迷糊又泼辣有劲,相信这一面不是一般人能轻易窥见的。
她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一开始那抹白色身影居然至今仍清楚地记著;支著下巴思考的模样、将长及腰间的秀发往后拢的动作、因愤怒而染红双颊的娇颜……像一张解析度极高的相片,嵌在脑中。在决定放弃之后,脑中她的身影反而日益清晰。
“不是吗?不是要找我吃饭吗?”听对方许久没有出声,方韶茵猜想自己可能表错情了。
“是!当然是约你吃饭。现在过去载你?”
“没问题。我等你哦——”她一听,顿时心花朵朵开,连声音也甜得晒得出糖晶。
“对了,你今天穿裙装还是裤装?”
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怪,她还是低头看看下半身。“长裤啊,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我大约四十分钟到。”
敝人!方韶茵在心里笑著骂他。
电话挂断后,多日的阴霾散去,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透了出来。方韶茵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面朝乌烟瘴气的天空大大吸了一口气——
“今天天气真好,还闻得到花香听得见鸟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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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杂志社地处繁华的办公商圈,停车不方便,方韶茵算好时间依约走到大楼外等。
一辆深蓝色重型机车滑至她面前,以为又是搭讪的无聊男子,她冷冷地瞪了骑士一眼。
直到机车骑士掀开安全帽面罩,露出像狐狸一般的桃花眼,答案立即揭晓。
“你——这……”望著沈博奕骑乘的那辆巨型机车,方韶茵登时傻眼。
车型是很美很流畅,但是打从她呱呱落地后学步走的女圭女圭车开始,从没坐过“两轮”的车子。顷刻,她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值得为这个男人冒险坐这种肉包铁的交通工具吗?
“过来。”他唤她。
方韶茵下意识地听从他的指令。
他为她罩上一件从家中带来的白色羽绒大衣。
她像个孩子似的任他将她的手穿入袖内,再从袖口钻进袖子里扯顺她里头堆挤成一团的袖子,看著他修长的手指为她拉上拉链,直到下颚,然后再整整衣摆,明显过大的外套将她近三分之二的身体扎扎实实地包覆在内。
那一瞬间,有道暖流,从他的指尖传达到她的心窝。
“入夜后比较冷,穿著。还有这个。”他递给她一顶全罩式安全帽。
她犹豫地接过来,沈甸甸地,套到头上后,觉得脖子好像顿时短了两公分。
“上车吧!”他拍拍后座。
吞了两口口水,她十分淑女地踏著踏板,侧身坐上椅垫,一手轻轻扶著他的腰。上车后,还是十分缺乏安全感地挪挪悄臀。
沈博奕摘下安全帽,转向后方看她。“右脚要跨过椅垫,你这种姿势不仅会被警察开单,还可能半路就滑了出去,你该不会连机车要怎么坐都不懂吧?”他对於女人经常以优雅美姿为第一考量感到纳闷,难道性命安全不重要?
“什么?!滑出去?”方韶茵一听,立刻抓牢他外套下摆。真的这么惊险刺激?天啊!懊不会唯一一次的约会就不幸地跟他做亡命鸳鸯吧!
她很想建议他,开她的车好了,这种跟她不熟的交通工具,她实在是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想让他看扁……於是,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只脚要跨不跨的,像是当机的机器人,十分滑稽。
沈博奕终於帮她做了决定。
他转身将她的右脚搬到车身另一侧,然后抓住她两只手往自己月复部一环。
“啊——”方韶茵一声惊呼,贴上他的背。
“坐好了,抱紧我。”
原来……她这时终於看穿他邪恶的真面目,骑机车来就是想乘机吃豆腐,刚才不会问她穿裙子还是长裤。
她偏不如他愿。
“抱紧你……想得美……”她碎碎念著,将手松开,轻轻搁在他腰侧,没好气地说:“我坐好了,出发吧!”沈博奕没多说什么,踩下离合器,旋了旋油门,放开煞车,车身“咻”地像追捕猎物的美洲豹,瞬间加速。吓得方韶茵不顾自己的豆腐一斤值多少,两手冲到他身前,紧紧地左手扣住右手,感觉只要一松懈,自己就会像风筝一样,一飞冲天。
当背部接触到那柔软的身体曲线时,沈博奕像极了一只偷了腥的猫,坏坏的嘴角在安全帽里斜斜上扬。不过,他可不是一开始就抱著这么邪恶的念头。
原本打算拜访一位老朋友,车子经过离家不远的一间连锁咖啡店,突然想起那天上午,她在咖啡馆里可爱的模样,不经思索就拨了那组熟悉的电话号码,没想到会得到令人意外的答案。
车子离开市区一段路后,沈博奕感觉月复部的压力一直没有松开,他掀起面罩,朝后大喊:“车速已经稳定,你可以放轻松了。”
戴著不知几公斤重的安全帽的方韶茵,贴著他前倾的背拚命摇头,又更加加紧手腕的力道。
他只得将车速再减缓,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被挤成胃出血。
“你放轻松,体验一下在风中飞驰的感觉。”他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
她伏在他背后坚持不松手、不睁开眼。
沈博奕莫可奈何又感到好笑,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即使她看起来娇柔,但他肯定她不是这么胆小的女人。
在你以为已经渐渐认识了她这个人,她却永远有让你意想不到的另一种样貌出现——
你以为她气质高雅,她却可以指著你的鼻子破口大骂。
一开始误以为是个搔首弄姿的花瓶,最后却不得不佩服她在执行工作时的执著与条理井然。
你认为她被你吸引,为你著迷,实际上她却耍得你团团转……
他只能说——她,真的太特别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仍持续以强劲的力道擦身而过,将方韶茵的长发吹得呼呼作响,但是,那种平稳的感觉,不再令她突然心跳加剧,被风卷走的恐惧感也渐渐消失……
方韶茵终於缓缓张开双眼,映入眼里的是一片像要将大地吞噬的深黑海洋,抬头是隐隐闪烁的星光,而远处的海面上,似乎也有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上亮一隐,像在打著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暗号。
海——
多久没闻过这种带著咸味的空气,好怀念哦!
“醒了啊?”沈博奕察觉到她的动静,问她。
夜空中只有凉风从车身旁呼啸而过的声音,虽然称不上安静却让人有种宁静的特别感受。
“我又没睡著!”她对著他的背大喊。
“看不出你胆子跟小女生一样小,别告诉我你没坐过云霄飞车之类的惊险游戏。”
“我只是还没习惯,自由落体我都不怕的。”她急忙解释。实际上,没错!那种跟心脏开玩笑的游戏,她一向敬谢不敏。
“注意!连续转道!抱紧一点。”车身随著他的语尾划出一个弧线,被压低的车体像整个要贴上地面,她紧张地扯开喉咙尖叫。“啊——啊——你要死也不要拉著我陪葬——啊——救命啊——”
当车身终於恢复垂直时,她已经喊得口乾舌燥,全身绷得肌肉酸痛。
听见他在前头哈哈大笑,她气得握起拳头拚命槌他。“变态、无聊、世纪大婬魔——”这时也顾不得怕不怕了,她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男人,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她一连拒绝他十次,才故意捉弄她的。
“小姐,从你上车到现在,是谁紧抱著谁不放?我都不介意你吃我豆腐,你居然说我是世纪大婬魔,会不会太冤枉我了?”
“我吃你豆腐?!你这豆腐能吃吗?”她边说边捏他月复间的结实肌肉。“一点弹性也没有,谁要吃啊!”说完还不忘上下其手,多模两下,其实触感还真的不错。
买菜送葱这点基本概念,身为女人是一定要懂的,不吃白不吃。
“又有转弯,小心!”
“哇——怎么那么多弯啊!”她又赶紧抓牢他……
“骗你的。”沈博奕奸计得逞后大笑。这个女人,刚才见面时还一副大家闺秀的淑女模样,一松懈就什么礼教束缚全抛进大海里了。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地吃他豆腐,害得他心猿意马,差点忘了路怎么走。
方韶茵没有立即回嘴。
“咦……怎么不说话?”他问。
她停了半刻才懒懒地说:“幼稚,懒得理你。”心里也觉得好笑,这个男人怎么跟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差那么多,哪里是个身形优雅的美洲豹,根本就是只贪玩的小狮子。
沈博奕姿势立刻不软,握住她环在他腰间的小手,求饶似的上下摇晃。“别这样,理我啦!理我啦!”
那可怜兮兮的口吻,就像是跟在哥哥后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女生,深怕赶不上脚步而被急著溜出去玩的哥哥遗弃。
她知道他想逗她笑,但是,她偏不理会他。
“真的不理我?”他拉拉她的手。
她用另一只手将他的手打掉,坚持不说话。
“呼——”他用很大的力气吐了一口气,好让坐在身后的她能听见。“好安静哦!而且前后都没车,我觉得有点怕,还是骑快一点好了。”
就在他油门轻轻旋了下,车速略微增加一点点的时候……
“哇——好啦!好啦!我们和好啦!”她很快就弃械投降,没骨气地低声求和。
“不要勉强。”沈博奕暗笑。
“不、不!一点都不勉强,我喜欢跟你聊天,什么都好,我们来聊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别为了争那一口气害自己从此断气。
她那既委屈又敷衍了事的口吻,让沈博奕觉得可爱极了,而他也难得找到这么好玩的对象,明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却如此认真地配合他。
他的确被她挑起顽心。小时候,每逢过年回乡下的女乃女乃家时,他最爱跑到庙口的杂货铺,玩一种五块钱戳一个洞的游戏,看看被戳开的纸洞里头有什么惊奇的小玩具。
她让他重拾了童年的乐趣,他戳她,每次都有好玩的反应。
沈博奕觉得她可爱,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背就快被两道烈火般的视线烧出两个大窟窿。
方韶茵眯起细眸,暗暗咒骂面前这个以捉弄人为乐的无赖,觉得他根本就是她的克星,每次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出场,结果最后都搞得灰头土脸,刚才车子过弯时颜面尽失的哭爹喊娘不说,还在他的坏心胁迫下,屈兵求饶。
像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就算她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没办法占到什么便宜,反倒惹得自己一肚子气。
看来,只能草草呜金收兵,免得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方韶茵泄气地将视线调往那一片汪洋,其实,一颗心早已被风、被他那小小的、不经意的温柔给填得满满的了。在她思绪纷乱、厘不清自己的感觉时,那一通电话,带来奇异的变化。
女人,一旦在潜意识里将这种巧合美化成两人的默契,便已泄漏了情感上的归向。
她只是没有注意到,有些细微的变化,悄悄地在心中酝酿成形。
沈博奕见她又安静了下来,拉拉她的手,这才发现那手被风刮得又干又冰,连忙将她的手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发觉他体贴的动作,她别扭地挪动一体,觉得太亲密。
“你要载我到哪里?不是想自己钓鱼请我吃吧?”她随便找了个话题。
“呵,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不过,倒真让你猜对一半。”
“什么?!真的要钓鱼?”她暗吟一声。
这就是他们共进的第一顿浪漫晚餐?
虽然,她老是在他面前出糗,美女形象尽失,但也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难道说,从“风情万种”变成“一种”的待遇居然差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