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轸原来并不姓张,这个消息对云桑来说,不啻是平地惊雷。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的本姓应该和所有的江国后人一样姓江,就算不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姓什么对于她来说,本来并不重要!
但是,他却十分不凑巧地姓易。
记得姐姐曾经警告过她,一个姓易的“妖人”会是最终令竹国灭亡的人,那时候她反驳姐姐的话就是“他姓张”。谁知这个人他偏偏姓易。他不光姓易,还是江国最后一代王族的血脉,他的名字叫易轸。
“他没有告诉我他姓易,我也没有问,我们相识的时候太短了。”她闭上眼睛,有些丧气,还有些心,底气不足。
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他们不是在一起逃亡,就是一同经历瘟疫的灾劫。她从未想过,也根本没时间去想,张轸除了姓张或者姓江,还会有另一个姓。她甚至怀疑,因为长久不用这个姓,被人叫到他的本名时,他自己会不会惘然?
“他是在骗你,傻瓜!”屈云青压低了声音嘲笑道。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姓易?”云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应该相信她的话吗?
“他是在骗你。他姓易,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冰冷冷的声音从屈云青的牙缝儿挤出来,让她感到震惊。
有一种心被人撕裂开,再撒上了一把盐的感觉。
她明明想哭,发出的却是笑声。那种声音,跟她以前在姐姐的府上,看到的畸态的伶人发出的滑稽笑声一模一样。
她知道屈云青说出这番话来,似乎是想向她炫耀点儿什么。因为她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可是,透过屈云青的眼底,她却看到她内心正变幻着另一番景象。
“易轸。”她试探地轻轻叫了一声。
他愣了一下,然后蹙起了眉头,但是没有答应。
“易——轸——”她走到他的对面,拉起他的双手与他四目相对,故意又长长地叫了一声。
“哦,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感觉好陌生!”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仿佛听到这个名字有点不开心。
“这个名字,它带给你不快乐的记忆了吗?”她并不拆穿他的矫情。
“那是责任。”他蹙了下眉头,答道。
“你的责任是什么?或者我应该问,我的江国王子,你的责任是什么?”
到底是不远万里来说服琴竹结盟,还是水淹郢都西郊的铁矿洞,给竹国的兵器铸造业以沉重的打击?但是不管是什么,他的这个责任,已经重新唤起了姐姐对他的期望。真的有本事让姐姐对他动了心。
如果他一早就告诉姐姐他的这个责任,那么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已经给了她太多的谜团了。之前她会觉得这些谜团有趣,但是现在只会觉得担心了。
张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抚着额头缓缓地蹲了下去,她感觉他的头部似乎遭受重击,马上要瘫倒在地上。她知道,这是他的某种伪装。
“你怎么了?”她扶着他问。
“我……我的头有点晕。”张轸仍然抱着头,似乎很痛苦地说。
“那你还是回去吧。回到你义父身边去!或者回到姐姐的身边去,这是你原本的模样,这就是姐姐所爱的模样!”她慢慢地松开了手,冷冷地道。
“为什么这样说?”他察觉到她的说法很奇怪,马上便明白了她生气的原因。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想向你隐瞒我的本姓。江国已经亡国三百年了,我的姓名并没有什么好隐瞒。我认了张翼做义父,加上家里为了避讳琴王疑心,所以让我易姓。算来这件事已经隔了十多年,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如果不是你姐姐那日问我,其实我真的差不多快忘了我原本姓易。现在突然被人叫到,仍是觉得陌生!”
她思索了一阵,干脆地答道:“好,我相信你!总之你说的我都信!”
当初他也是这样对待姐姐的,他问姐姐有没拿他的兵书,姐姐说了谎,可是他依然说他“相信”。
姐姐知道得比她多,也不奇怪。他们原本就曾是情侣,并且直到现在,他还不能完全对她忘情!
但是自从那一日之后。云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多疑。她越来越怀疑易轸在欺骗她,可是她更加怀疑,一切不过是自己在疑神疑鬼而已!她心中虽有无数个疑问,却为了保留心中最初份感觉,竟从不敢问。
这里是郢都外城一个用木石搭建起来的凉棚,是供给赶路的人歇脚的地方,平时棚子的主人也在这里贩卖点儿酒菜。但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酒出售,因为竹王在出冰的仪式上大醉,三日醒酒后便对平民颁布了禁酒令。
再往前走五百步就是城门,出门左转有条路直通西郊无名山脚下的铁矿。在那里,每日每夜都有近千民的工人在同时劳作,但是现在已经没人了。因为前几日发生了一场惨祸,有不明身份的人为了毁掉铁矿洞,炸开了不远处一个蓄满水的湖堤,大水淹没了铁矿,也淹没了五六个村庄。
“姐姐说,昨天被淹死的矿工和村民共有五百个人。姐姐还说,这事是你们‘天策府’的人干的。可是我不信。就算是,这件事也应该与你无关,因为你当时正和我在渚宫的桃林。”她喝了口水,不经意地笑着说。
“那你相信‘天策府’的人会在他们的主子出使竹国的时候做这种事?”
“我姐姐也是这样说。”
“哦?她怎么说?”
“没有人会相信。‘天策府’的人会不顾主子的安危贸然下手,所以这件事只能算是意外。”
“你姐姐说得没错。她真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他点点头,赞道。
“为什么突然赞她?”
“因为她猜对了一件事。那件事,正是‘天策府’的人做的。不过,我事前全不知情。”
听完这句话,屈云桑合掌道:“你果然没有骗我!这次是姐姐错了!”
“什么?”刚问完,他立即明白了真相。云桑一定早就知道了什么,原来刚才她那番话只是在试探他而已。
“我去了出事的地方,根据村民的描述,我知道这件事挑头的人就是张合。”云桑笑道,“姐姐和我打赌,她以为你一定会瞒我这件事,可是她猜错了!”
听完云桑的话,张轸,不,现在还是应该叫他易轸。易轸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是想到他当时的确不在场,也许他会考虑隐瞒这件事,那样的话就糟糕了。屈云青这个女人,看来已把那日与自己会面的经过告诉云桑。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大胆到将勾引他的事全都讲出来?不过她应该不会那样笨。
“义父要做的事,总是那么令人匪夷所思。可是我却没得选择。”
其实他也真的不想死那么多人,所以才会想到去通知屈云青。尽避已经来不及了,但是他已经尽了力!
“我知道,他是你的义父,又养育你那么多年,你没得选择。只要你不助纣为虐,不要胡乱害人。”
“我当然不会。当时之所以离开琴国,追到竹国来。一方面是为了你姐姐,另一方面,我也是想避开他的耳目。”易轸说完,忽然又拉起云桑的手,道,“不过,你知道吗,竹国存在一日对于琴国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为什么这样说?”她愕然。
“竹国有最剽悍的猛士,况且铸剑术天下无双。这样强大的国家,又拥有比琴国更丰富的铁矿。所以琴王一直怀疑竹国与其余六国结盟,就是要置琴国于死地。而竹王结盟五国也并不是为了消灭战争,而是要和琴国一决雌雄。”
“真的是这样?”云桑大惊。难道她一直料错了竹王的初衷?
易轸点了点头。他告诉云桑,要让琴对竹放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结盟。这是避免两国交战,生灵涂炭的唯一办法。可惜令尹昭睢与大夫陈轸等人却百般阻挠,让结盟不能成。而他的义父在这个时候眼见结盟无望,所以才会派人毁掉竹国龙脉上最大的铁矿,因为一旦竹国人拥有大量锋利无比的铁铸兵刃,将给琴国的统一大业再来巨大的麻烦。
“所以我一定要拿回那本《吴起兵法》。这样,就算万一结盟不成,琴国也能自保。”他道。
“我信得过你,但是信不过你的义父。万一真的有朝一日两国开战,你们不就会用那兵书上的兵法来杀竹国的人?”云桑连连摇头。
“你信不过我吗?只要你把它交给我,我保证绝不会交给义父!”他再次抓紧她的手道。
“这样做,你义父会同意?”她疑惑地问。
“会!”感觉她开始动摇,他暗中舒了口气,“帛书全文是用一种特殊的文字写成,除了我,没有几个人认得这种文字。”“唉,那样就好。”云桑长叹一声道,“但愿七国都能结盟,不止是琴和竹。这样就可以不再打仗,变成庄子休先生提到过的那个‘天下大同’的世界一样。”
对于易轸的话,她并不全然相信,也非全然不信。可是这也不能怪她愚笨,以她一个十几年来一直只懂得埋首深山修习仙道的女子而言,要想像一早就立志干政的姐姐那样,做出正确的选择与判断,太难了!
“熊牟那样怕死的人,都可以为我冒险,那你呢,你能为我做点什么吗?”她追着易轸,在市集里穿来绕去。声音很大,唯恐他会听不到。
“你希望我做什么来证明?”易轸摇头,对她小女孩式的无聊举动有点无奈。
“我想看看琴国的舞蹈是怎样。”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不会。”难得这次他竟然没有尴尬到脸红,只是笑着推辞。
“真的很想看你跳!”她撒娇似的拉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他仍然只笑不答,不置可否,让她感觉扫兴。
“如果你真的什么也不肯为我做,那样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对我是真心?”她薄怒道。
其实在竹国,男人跳舞真的是很平常的事。就连他们的大王,有事无事也会自己头插羽毛来上一曲。不过云桑从来没想象过像易轸这样的人跳起舞来会是什么样。
有击筑的声音从闹市的人群中传来。云桑扔下易轸赶过去一看,人堆里一位年约十七八岁,淡妆素服的流民女子正随着那筑声翩翩起舞。
“好呀好呀,跳得真好看!”
人丛里掌声不断,几个小女孩也加入了舞者的队伍。
“要不要大家一起来?”那正在翩翩起舞的女子忽然向大家招手。但见周围起舞的人越来越多,个个神情愉悦,并不觉得不好意思。云桑再想找易轸的时候,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一曲舞罢,那女子拍拍手看客们就四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