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八年伦敦
结果,想要自己的脸永存不朽的,不只法国的贵族。刚在皇后广场一栋简单的城中住宅安顿下来不过一个星期,黎柔已开始工作,春天、夏天、秋天随之过去,她的工作既多又密集。作画使得她没有社交生活,但即使不作画也不会有吧。她在伦敦的雇主,社交地位都比巴黎的更高,一名女性画家在这个社会根本微不足道;而樊世日益恶化的浪荡行径,当然更无助于提升。
他还是有很多朋友,英国上流阶级也生产许多浪子。但他们很少邀请他去他们的家,或值得尊敬的场所与他们的女眷吃饭或跳舞,而除非很少的例外,社交圈当然不可能只邀请妻子出席。
反正黎柔也忙得无暇顾及这些,她甚至没有时间感觉孤单,或替樊世每况愈下的行为担心。无论如何,与世隔绝使得她更容易感觉自己跟他的缺点及恶行无关。
至少在这一年圣诞节的前一个星期时,她是这样想的,直到薛本尼伯爵走进她的画室。伯爵夫人是她最近的雇主.而伯爵本人则常跟樊世一起玩乐。
画像今天早上才刚完成,颜料都还没有干,但是他坚持要拿,而且立刻用金币付了她的酬劳。黎柔无话可说,只能交出画像任其处置。她随即目瞪口呆地看他拿出一支装饰在领巾上的别针,对着妻子的画像冷酷而愤怒的刺了进去,并将整张画完全撕毁破坏。
黎柔的脑袋终究没有呆掉。她很清楚他破坏的并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他显然红杏出墙的妻子。黎柔也不难猜知,樊世想必就是罪魁祸首,而且这一回恐怕超过了危险的界线。
她也无比清楚地看见,把丈夫阻隔在她生活之外的墙,也从此被推倒了。樊世这回得罪薛本尼伯爵,已经危害到她……使她进退不得。她若继续跟他在一起,不断的丑闻会拖垮她的事业;然而,她若离开,他也可以将之完全摧毁。他只需透露她父亲的事,她就完了。
他从未公然威胁她,那是不必要的。黎柔对于“他的规矩”清楚得很,他不强迫她同床是因为跟她打架太麻烦。然而,她仍然是他专有的财产,她不能跟别人睡,当然她更不可能离开。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躲开。
毁画的事她什么也没说,并但愿薛本尼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三缄其口。
她不再替人画像,对外宣称她太累了,需要稍事休息。
沉醉在酒乡与鸦片烟雾中的樊世根本毫无所觉。
这年的圣诞节,他送她一对红宝石与钻石的耳坠,她尽责地戴了一个小时,他一出门就立刻拿下来丢进珠宝盒里,陪伴过去九年来他送的那些昂贵但毫无意义的各种玩意儿。
新年夜,黎柔受菲娜之邀前往她十位手足之一的伍菲利在肯特郡的庄园。新年当天回来时,黎柔一进门就听见樊世生气的大骂是谁让仆人休假。她上楼想去他的房间提醒他,现在是新年。毫不意外地,她远自门槛就闻到冲鼻的酒味、烟味和香水味,看来他也自有一套庆祝除夕的方式。
这一切让她作呕。黎柔于是离开屋子,外出散步。从奥蒙街走上康杜街,再到弃婴医院。医院后有两处墓地,分别给邻近两个教区的人使用。埋在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她常来这里,这些伦敦居民甚至不能拿回忆来干扰她。
大维找到她的时候,她大约已在这些墓碑之间漫游了一个多小时。艾凡瑞侯爵殷大维是兰福特公爵的继承人,年方二十四岁,英俊、富有且聪明,却是樊世最忠诚的追随者之一,这使得黎柔非常焦虑。
“抱歉来打扰你,”他们寒暄过后,大维急急地说。“樊世说你出门散步,我就猜想你可能会来这里。”他灰色的眼光看向别处。“我来道歉,我答应你要去伍菲利的家,却没能赶去。”
她早已知道,相信他的承诺是自己太傻。邀他去伍家,只是希望大维能跟值得尊敬的人展开一个新的年度,也或许能认识谈得来的女孩,或较为规矩的男性朋友。
“你没有出现,我并不惊讶,”她生硬的说。“以你的标准,那里的娱乐或许太不够刺激了。”
“我……生了病,”他说。“在家里休息。”
她告诉自己,何必把同情心浪费在一心只想自我毁灭的年轻傻瓜身上,然而她的心还是软化下来,态度也不再那么严厉。
“我很难过你病了,”她说。“但我的愿望也算达到,至少有个晚上你没跟着樊世一起瞎混。”
“看来,你宁可我多多生病。我必须去跟我的厨子说,以后只煮会让我消化不良的东西让我吃。”
她往前走,一边摇头。“你实在让我非常苦恼,大维。你唤醒了我的母性本能,让我担心你,我以前一直很为自己一点母性都没有而自傲呢。”
“那改称为‘父性本能’好不好?”他笑着赶上来。“我会更喜欢,比较不伤我的男性自尊,你知道。”
“这只是观点的问题。”她说。“例如,我就从没看过我的朋友菲娜理会她那些兄弟的男性自尊,她要他们怎样,每个人都乖乖听话,包括那个连她母亲都束手无策的诺伯瑞爵爷,而他还是她的大哥呢。”她指责地看看大维。“我的关心绝对是妈妈型的。”
他的微笑不见了。“伍家不是好例子,而是个例外。每个人都知道凯洛夫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而你太男性至上,觉得女性担任一家之主不好?”
“完全不是。”他干笑一声。“我觉得不好的是,当你原本应该跟我调情的时候,却只谈伍家的事。我们在一座坟场里面,还有什么比这更病态又浪漫的事?”
他是少数她愿意跟他调情的人,因为他很安全。她从不曾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看到任何的暗示。
“你早该知道,艺术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人,”她说。“我们只制造浪漫,别把作品跟作者搞混了。”
“我懂了,我必须变成一管颜料,甚至空白的画布,让你把我制成你想制造的任何东西。”
我正在跟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画架相差无几。
她呆立于原地,想起:低沉、充满暗示的声音,碰撞的力道,被男性力量所摧毁的意识……那凌驾的力量……那热。
“毕太太?”大维忧虑的声音传来。“你不舒服吗?”
她推开那些回忆。“没有,当然没有,我只是有些冷。没想到这么晚了,我该回家了。”
☆☆☆
一八二九年一月中英国苏瑞郡
亚穆在诺伯瑞爵爷府拥挤的舞厅前暂停片刻,那已足够他知道猎物在哪里。毕黎柔站在通往阳台的那排落地窗附近。
她穿一件镶着深蓝色细边的铁锈色礼服,斑斓的头发随兴地盘在头顶,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
亚穆心想她是否还搽以前那种香水,或者又有了新的组合。
他不知道他会喜欢哪一种。对她的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决定,而这令他心烦。
至少那惹人厌的丈夫不在这里。毕樊世可能正在伦敦某个妆太花、香水又太浓的荡妇的腿间,或某个不知名的鸦片馆。根据最近的报告,自从搬到伦敦,他的品味、身体和智力都急速下滑。
这正是亚穆所预期。被迫割舍他恶名昭彰的小帝国之后,毕樊世正迅速下沉,他再也没有能力或意志力重建像“二八”那样的企业,尤其亚穆运用各种力量,让他毫无后援。
毕樊世匆匆抛弃在巴黎的那家风月场所,由亚穆悄悄接手并将之彻底解体,各国政府不再饱受种种复杂问题的困扰,而毕樊世除了烂死,已经没有其他的路。
相较于被毕樊世毁掉的生命,以及他所引发的恐惧与苦难,亚穆认为唯有痛苦与缓慢的死亡:死于婬乱及其带来的身体疾病,以及鸦片之毒缓慢侵蚀其心智,的确是这猪猡罪有应得的死法。
然而,他的妻子则是另一回事。亚穆没想到她会跟随丈夫离开巴黎。毕竟,他们的婚姻早已有名无实。毕樊世承认他们五年不曾同床。他的碰触会引发暴力,他说。她甚至威胁要杀他。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还说:一个不来,要来的多着呢。
没错,亚穆心想,如果你要的只是普通女人。然而毕黎柔……呃,这个嘛,是一个大麻烦。
一边思考这个麻烦,艾司蒙任由主人带着他四处介绍。终于在见过也许数百人之后,亚穆特许自己再看阳台那边一眼。他瞥见一抹铁锈色,但看不见毕夫人,她像往常一样,被许多男人团团围住。
他所见过、唯一会到她身边绕一绕的女性,只有凯洛夫人,可是根据主人诺伯瑞爵爷说,菲娜尚未抵达。毕黎柔昨天跟凯洛夫人的一位表妹先到这里。
亚穆不知道毕夫人是否已经看见他。看来还没有。一个黑发的笨蛋挡在他们之间。亚穆希望他滚到地狱去,但他只是转头跟朋友说话。这时毕黎柔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舞厅、扫过亚穆……再回来……她的姿态定住。
亚穆并未微笑,即使他的生命仰仗着这一笑。他十分清楚地觉察到她的一切,即使远在半个舞厅之外;他觉察到她认出他时的惊讶,以及因此而在心里掀起的巨浪。
他以周遭旁人毫无所觉的圆滑悄然离开那个谈话团体,并以同样的技巧对付围在她身边的男人,直到打进圆心,靠近下巴高抬、身躯笔直的毕黎柔。
他微微鞠躬。“夫人。”
她快速而不悦地曲膝为礼用法文说:“先生。”
她向附近的人介绍他,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抖动,而当四周的崇拜者一一溜开时,她丰满的胸脯似乎也微微抖动。然而,她不能逃走。亚穆一直与她交换着空洞的社交言语,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在她的身旁。
“希望你那些朋友不是被我赶走的,”他装出惊讶的样子,看看四周。“有时候我会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也许是我的英语还不够达意。”
“是吗?”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她正以画家的专注,穿透似地研究着他的脸。
他逐渐有些不安,而这令他生气。他不该有这种感觉,然而她令他不安已经太久,使得他的情绪变得十分敏感。他也用同样足以令人冒火的凝视盯着她。
她的脸颊出现一层薄薄的粉红色。
“毕先生应该很好吧?”
“是的。”
“希望你的工作也很顺利?”
“是的。”
“你目前住在伦敦?”
“是的。”
短促而严厉的答案说明他已经把画画完全赶出她的脑海。这样就够了,他微微一笑。“你大概希望我滚到地狱去?”
粉红色变深了。“当然不是。”
他垂下眼光看向她戴着手套的手,她的右手大拇指一直不安地模着左手腕。
她顺着他的眼光往下,双手的小动作立刻停止。
“我认为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希望我滚到地狱去,”他说。“我甚至猜测你们逃到伦敦,是不是因为我。”
“我们没有‘逃’。”她说。
“然而,我还是觉得受到些许冒犯。你们什么都没说,连送个信通知一下都没有。”
“我们没有时间跟所有的人道别,樊世很急——”她的眼神开始充满戒心。“他一旦决定就不允许任何事耽误他。”
“你答应替我画像,”他轻声说。“我非常失望。”
“我相信那失望应该过去了。”
他靠近一步,她没有移动。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低下头来。
香味幽幽传来,还是以前记得的味道,还有以前记得的紧张:相互间的拉力……和抗拒。
“嗯,光为了画像,就足够让我来到伦敦了,”他说。“至少这是我跟你迷人的朋友凯洛夫人说的。所以,她同情我了,不只邀请我前来她的家人所住的这风景如画的庄园,还派她的一个兄弟陪着我,怕我迷路呢。”
他抬起头,在她金色的眼中看见各种情绪在其中翻搅:愤怒、焦虑、怀疑……还有一些无法解读的东西。
“看来迷路的反而是菲娜,她早就该到了。”
“真可惜,她要赶不上跳舞了。音乐已经开始,”他看看四周。“我以为会有许多英国绅士赶来带走他的舞伴去跳第一支舞。”他回身面对她。“一定有人邀了你吧?”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如果现在就开始跳,很快就会阵亡。我只答应了四支舞。”
“五支。”他伸出手。
她注视着那只手。“稍后吧……或许。”
“稍后你会推辞,”他说。“你会说脚痛啦、太累啦。何况我也可能太累,因而行差踏错。我记得曾经跳错,后来就没再跟你跳过舞。”他的声音放低。“你不会是想要我诱哄(译注∶coax温和圆滑但善意而有耐心的诱导)吧,我希望?”
她握住他的手。
☆☆☆
“今天早上?”菲娜重复黎柔的话。“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刚来还没两天,何况我才刚到。”
“你应该早一些来的。”黎柔将铁锈色礼服放入皮箱内。
她们在黎柔暂住的房间,时间是早上八点,舞会虽然到接近清晨才结束,但是黎柔已经得到充分的休息。她睡得像死人一样,而她一点也不惊讶。她上床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五年的苦力,而艾司蒙就是她的工头。整个晚上就像是一场战役,事实上,如果他们拿起武器、公然开战,她反而欢迎。当你面对的只是影子、隐喻和暗示,这种仗要怎么打?他怎么可能在一切的行为举止都如此完美合宜时,却让她感觉这么不合宜的燥热?
菲娜在床边坐下来。“你在躲避艾司蒙,对不对?”
“好吧,对。”
“你真是个傻瓜。”
“我应付不了他,菲娜。他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他超出任何人的能力范围。樊世说得很对。”
“樊世是沉浸在酒缸中的烂人。”
黎柔卷起一件衬裙,塞入皮箱角落。“但是他很会看人。”
“他是嫉妒,因为艾司蒙是他所没有的一切,或者是他本来可以有、可是被他随手虚掷了。那无赖根本配不上你,从来就配不上。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忠诚,你早就该有一位情人。”
黎柔看了朋友一眼。“你有吗?”
“没有,但那是因为我没有遇上合适的人,而非遵守某些愚不可及的原则。”
“我不要作任何人的妓女。”
“‘妓女’是来自男人角度的名词,”菲娜说。“而且只用在女人身上。男人胡作非为就只是浪子或花心,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同样的事情,女人如果做了,就成为妓女、婊子、荡妇——恶,名单还没完没了。我曾经算过,你知道吗?英语中对于追求享乐的女人的词,十倍于男人。这很值得思考。”
“我不必思考,也不想思考。我才不管妓女是什么,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堕落到樊世那样的层次。”
菲娜叹口气。“你跟你可爱的伯爵连调情都还谈不上,”她耐着性子说。“何况,他也不曾硬拉着你上床,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哥哥的家人都很可敬,你就住满原先计划要住的一个星期吧,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白人奴隶卖掉。”
“不行。因为……他太诡计多端。我没有……唉,我该怎样解释?”黎柔拂开脸上的头发。“你真的看不出来?这方面,樊世真的说得很对。艾司蒙与人相处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就好像——噢,我不知道,好像一种催眠。”
菲娜的眉毛扬了起来。
黎柔无法责怪她,这种话真的有点疯狂。她坐到朋友身边。“我打定主意绝不跟他跳舞,”她说。“那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然后,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真的不可笑。他威胁要‘诱哄’我!”
“诱哄?”菲娜面无表情的重复一次。
黎柔点头。“转瞬间,‘诱哄’变成世界上我最不想要的事。”她垂眼看见右大拇指揉着左手腕,眉头皱了起来。他甚至注意到这个。她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尤其是任何会泄露内心机密的事。这个小动作让他知道她很不安,他立刻加以利用。他用“诱哄”威胁她,就是因为他很清楚他做过的“诱哄”让她很害怕。
“我认为问题不只是艾司蒙,”菲娜说。“你的神经好像全都露在外面,而这大部分是因为樊世的行为,此外你也工作过度,一如你几个星期之前宣布的。”
“我已经不再关心樊世的行为,如果让他的情绪影响到我,我会疯掉。我知道鸦片和酒使他那样,所以不再理他。神经露在外面的人是他,只要他别靠近画室,他要拆了房子我都不管。其实我也很少看到他,那些支领不少薪水的仆人很懂得立刻替他收拾善后。”
“都这样了,你还宁可回去?当你可以把伯爵绕在小指头上玩的时候?”
“我强烈怀疑那位先生由得了任何女人耍弄他,那应该是相反的情况。他要做什么没人阻挡得了。”黎柔起身,又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菲娜如何抗议,她仍在半小时内收拾停当,随即坐入出租马车回返伦敦。
她在午后不久到家,换下旅行装、穿上平日的家居服并罩上围裙后,即大步进入画室。直到这时,她才敢把在诺伯瑞庄看到艾司蒙伯爵至今、累积在心中的情绪释放出来。
幸好,她不必决定要画什么。她走前正在画一幅静物,除非特别指示,女仆从不准进入她的画室做清洁工作。
那一堆瓶子、罐子和杯子似乎杂乱无章,却是画者最理想的练习。你必须去“看”,全然专注地看,然后把你看到的画出来。
她看着、专心看着,她开始调色、下笔,画出……一张脸。
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画布。她急于逃开的那人的脸。
她的心狂跳,她用刮刀抹去那张脸,重新开始。她再次专注于静物,画出来又是那张脸。
她立刻知道原因。因为艾司蒙是一个谜,所以她日思夜想。她对人的脸向来有某种直觉,可是艾司蒙的脸却无从理解。
这个神秘的感觉,从巴黎就开始纠缠她。十个月来,她没有见他也拒绝想起他,然而只要在他身旁十分钟,她立刻再次陷入这个谜团。她忍不住想要理解他究竟做了什么,以及他是怎样做的——他的眼睛说的是事实或谎言,他甜美慵懒的唇线是真实或幻觉。
他逮到她研究他,也了解她在做什么,而且不是很高兴。她曾看见这些怒意,它们在那水波不兴的蓝色深渊中闪现,并在一个心跳之间消逝无踪。他逮到她想剥去他的面具,而且很不喜欢。所以,他把她赶走,而且只需一个眼神。他专注而灼热地看她一眼……而她,立刻落荒而逃。
然而,在她内心某个黑暗的深处,她想要那灼热。
或许让她把他放在心上的,并不完全是艺术家的她,而是这个黑暗的部分。她可以随时走开,可以跟他寒暄之后就离开,但是她没有。她离不开,也不想离开。
她从来不是优柔寡断或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女人,然而,她没有离开,而且所有的时间里几乎无法思考,更别提说话,因为她觉得自己像被撕成两半:要、不要,离开、留下。
现在,虽然他在好些距离之外,她仍然无法用工作把他从思绪里赶开。他就在她的工作里,而她无法把他赶开。
注意力溃散了,怒气潮涌而上。她的太阳穴怦怦狂跳,她扔下画笔,拿起刮刀刮去画布上的颜料,把一切丢到地上。愤怒的眼泪奔流而下,她重重地从画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走回去,抓到什么就撕,撕完就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在乎。她只想要破坏。她正要把窗帘扯下来时,听见了丈夫的声音。
“真是的,黎柔,十里外都听得见你了。”
她猛然转身。樊世抓着前额站在门口,他的头发结块,下巴都是胡渣子。
“你这样胡闹叫我怎么睡啊?”他质问。
“谁管你怎么睡,”她的声音里都是眼泪。“我才不管任何事,尤其是你。”
“我的天,你还真会挑时间发脾气啊。说真的,你在家做什么?你不是要去诺伯瑞住一个星期吗?你只是回来发脾气吗?”
他走进画室。“真可惜,那是一幅好作品不是吗?”她用拳头按住狂跳的心脏,看向四周自己造成的结果。天哪,又一次乱发脾气、毁坏画作。
然后她看到他捡起画布“不要碰它,”她有些太过激动的叫。“放下它,出去。”
他抬头看着她。“原来是这回事。想要那位漂亮伯爵,是吗?”他扔开画布。“想爬回巴黎,加入那堆蛆虫,是吗?”
脑袋中的雷声稍止,可是如焚的沮丧仍在,她咬紧下巴。“走开,”她说。“不要烦我。”
“我到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对付反复无常的艺术家。不知他对夫人的小脾气会怎么想?会用什么方法让你安静下来?很难说。也许他会打你一顿。你喜欢那样吗,亲爱的?或许你会喜欢呢,谁知道。有些女人喜欢来硬的。”
她快要吐了。“走开,不要烦我。把那些去对你的妓女说。”
“你曾是我的妓女。”他上下看着她。“你忘了吗?我可记得很清楚。那么年轻美丽,迫不及待的要讨好我。而且一旦克服了少女的羞涩,也很贪得无厌。不过这也是可以预料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像有冰爪扣住她的小肮。这是自从那一夜之后,樊世第一次公然谈论她父亲。
“怕了吧?”他的眼光从画布转回来,放纵的嘴得意的笑着。“我真笨,怎么没有早些想到这一招,不过在巴黎时还是不保险,法国人哪会在乎你父亲是谁或做了什么。但英国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不是吗?”
“你这混帐东西。”
“你不应该引起我的嫉妒,黎柔。你不应该画出一张将近一年没见的脸,或者,你又见到了?你最近见过他?他去了诺伯瑞庄?你最好告诉我,那很容易查证的。他是不是在那里?”他质问。
“是,他在那里!”她愤怒地说。“而我离开了。你那恶心的怀疑真是无聊,如果你装粪的脑袋还不满意,尽避去问你的朋友——问你高兴问的任何人。他才刚到英国。”
“他怎么会去诺伯瑞庄?”
“我又见鬼的怎会知道?有人邀他去吧。这很正常啊,他或许跟半个上流社会都有亲戚关系,大多数的法国贵族都是这样的。”
那得意的笑开始扭曲。“一定是菲娜邀请他的,又像以前一样在替你拉皮条——”
“你真是太过分了——”
“啊,我太清楚她了,为了让我戴绿帽子,那黑发的母狼什么都很乐意做。”
“绿帽子?”她恨恨地再说一次。“那你让我成了什么?处于这种情况的老婆,又该如何称呼?或者‘老婆’就很抬举我们了?”
“那你要哪一个?‘下堂妻’好不好?”他大笑。“即使我们可以离婚,你也不会喜欢的,对不对?为什么不喜欢呢?那种丑闻或许会替你的事业制造奇迹。”
“你很清楚那只会毁掉我的事业。”
“你若敢搞七捻三,不要怪我弄出大丑闻。”他一脚踢开那张画布,大步来到她面前。“而且私下的报复更不会少。你知道你将付出什么代价吗,我最亲爱的?”
他几乎已贴到她的脸。强烈的反感在心中翻搅,但她拒绝撤退。她对自己的力量若有一丝怀疑,他会立刻察觉并加以利用。她抬起下巴,冰冷地注视他。
“不准再见他,”他说。“也不准跟菲娜见面。”
“我见不见谁你休想管我。”
“我就要管——而你只能听从!”
“回地狱去腐烂吧!你有什么权利发号施令,我才不听你这种妓女猪的命令!”
“你才是舌头恶毒的假道学!我让你随心所欲,容许你不让我上你的床,结果得到什么?你溜到诺伯瑞去张开双腿——”
“闭上你的脏嘴!”她的眼中充满灼烫的热水。“出去!用你最喜欢的那些东西把自己醉死、毒死!就是不要再来惹我!”
“我的天,要不是我的头像蒸汽机那样敲打,我会——”他举起手臂。她知道他气到真有可能打她,可是她不会退缩。
他瞪着自己的手。“但我当然不能打你,对不对?我那么疼爱你。”他改而抓住她的下巴。“你这个包袱真是太顽皮了,我们等你平静一些再来谈。我可以相信你不会拿个钝器进来敲我吧,我亲爱的?我们已经不在法国。英国陪审团的心脏和头脑都很硬的,再美丽的女人都被吊死或砍死很多了。”
她没有回答,只在他离开画室时,瞪着地板直挺挺地静立着。直到他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而去,直到他的卧室房门砰地关上,她才僵硬地走到沙发坐下来。
她揩拭眼睛、擤擤鼻子,告诉自己,她不害怕。等他从昨晚的堕落状态恢复正常,樊世将很清楚,任何要伤害她的丑闻也都会伤害到他。如果他能恢复正常,如果那些酒精和鸦片没有摧毁他的理智。
他们来伦敦的这十个月,他的情况愈来愈糟,有时候不到晚餐时间起不了床。他要吃鸦片才能睡,起床后又需要鸦片减轻头痛。反正,他的烦躁、牢骚、头痛和数不清的不适,都得靠酒或鸦片来压制,他凄惨的生活才过得下去。
她不该跟他吵架,他的心智已经生病,她这等于是跟患了霍乱的病人争论,她也不应该被他激怒。
她起身拿起惹祸的画布,责怪自己让一切秩序大乱。都是艾司蒙让她心烦气躁,把她变成了傻瓜,不只跟菲娜说那些催眠的傻话,还从诺伯瑞庄逃回来。
“我的天,我变得跟樊世一样错乱了,”她喃喃自语。“这就是跟他一起生活的结果。”
走廊那边传来碰撞声。“是啊,可怜的家伙,”她的眼光从毁掉的画抬起来往上看。“这人也开始推翻家具、打烂东西,这大概是跟‘我’一起生活的结果。”
她扶起画架,把画布放上去,从橱柜中拿出新的颜料,将画笔从房间各处捡回来,决心重拾工作。
虽然她的心或许还是一件混乱,但是这场暴风雨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终于将艾司蒙伯爵惹人心烦的面容完全清除。
她一边工作一边告诉自己,她“可以”离开樊世,她可以改名换姓离开英国,“再一次”重新开始。她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画画。她才二十七岁,要重新开始还不算太老。等她平静一些,该把这件事想清楚。她应该去找贺德鲁商量,他虽然已经不是她的监护人,但仍担任她的律师。他会给她最好的意见,并且帮助她。
手和头脑都忙着,她没有注意到时间飞逝,直到工作告个段落她才瞥视壁炉架上的时钟。午茶时间都过了,丝毫不受打扰的工作当然很好,但是她的茶呢?
她正要拉铃时,邓太太抱着一叠床单出现在画室的门口,面带责备地看看这乱成一团的房间。
黎柔不理女仆。樊世和她显然不是很好的雇主,短短十个月,这已是他们的第三组仆人了,所有的仆人都对她有些不满。
“午茶什么时候准备好?”黎柔问道。
“马上好,夫人。我只是想先去替先生换床单,可是他的房门还关着。”
“既然这样,他只好等到明天才有干净的床单了。”黎柔说。
“只是他特别吩咐今天要换,而且告诉邓先生说他要洗澡,现在热水都快煮干了,因为我叫邓先生要等房门打开才能送热水上去。上次——”
“我知道,邓太太,我了解。”
“而且毕先生说要吃小圆面包,我也很高兴的做了,因为他吃的简直比老鼠更少。可是现在面包都快硬成石头,热水也快煮干,夫人又要喝茶,可是我连床单都没换。”邓太太的不满变成指责。
显然,她认为这都是黎柔不对。黎柔不该与丈夫吵架,现在他把自己关在房内生气,使得仆人的工作无法顺利进行。
然而,他那些命今显然都是吵架后才交代的,所以他应该不是那么生气,也并未打算要睡很久。黎柔的眉头皱起,一定又是鸦片在做怪。他刚才还抱怨头痛,可能又吃了鸦片睡着了,这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她仍有些不安。
“我去看看,他或许有事,如果睡过了头,他会生气的。”
她离开画室快步走向他的卧室,敲门。“樊世?”他没有回答。她更用力敲门,叫人的声音也更大,仍然没有反应。“樊世!”她用力拍门,并大叫。
一片寂静。
她谨慎地将门打开,往内看,心跳差点停止。
他躺在床边的地毯上,手上抓着倒地的床头几的腿。
“樊世!”她虽然叫着,但已经知道他听不见了,再也不会起来了。
邓太太听到声音跑来,在门口发出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
“谋杀!”她叫道,从门口退开。“上帝救我!噢,汤姆,她杀掉他了!”
黎柔没理她,很快来到丈夫身边跪下来,碰触他的手腕和脖子。他的皮肤是冷的,太冷了。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什么都没有。他走了。
她听见邓太太在走廊尖叫,听见邓先生匆匆上楼来的脚步声,但一切噪音好像发生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黎柔晕眩的往下望。
破碎的玻璃。平滑的是水杯的玻璃,有蚀刻花纹的是鸦片瓶的玻璃,还有蓝色和白色的瓷器碎片……那是装水的瓶子。
“太太?”
她抬头,望着邓汤姆瘦削的脸。“他——他……请你找医生来。还有贺先生,快一点,请你快一点。你必须快一点。”
他在她身边跪下来,检查她刚才检查过的那些生命迹象,然后摇头。“医生帮不了他了,太太。我很遗憾。他已经——”
“我知道。”她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一切很没有道理。当然,医生警告过,樊世自己也很清楚,他曾告诉她:剂量错误就是毒药。但她仍然想要尖叫。
“你必须去,”她告诉邓先生。“必须找医生来……”
开立死亡证明。文件。生命过去,留下文件。生命过去,曾经活过的东西被放入盒子里,放进土里面。几小时之前,他还在对她吼叫。
她浑身一颤。“请你去找医生,和贺先生。我会陪着——我丈夫。”
“你全身都在发抖。”邓先生伸出手来。“还是离开吧,邓太太会来陪他。”
她听得到邓太太还在大声哭泣。“你的妻子才需要人照顾。”黎柔尽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请你安抚她.但是也请你去找医生和贺先生来。”
邓先生勉为其难地离开房间,黎柔听见他的妻子跟着他下楼。
“她杀了他,汤姆,”那刺耳的声音说。“你也听到她对他尖叫,叫他去死。叫他回地狱去腐烂,我就知道事情会这样。”
黎柔听到邓先生不耐烦的说了些话,然后就是大力关门的声音。邓太太虽然不哭了,可是仍在唠叨,但并未上楼来。死亡就在楼上,她任由黎柔独自面对。
“我在这里,”她低声说着。“噢,樊世,你这可怜的人。求上帝原谅你,也原谅我。你不应该这样孤孤单单的走,我会握着你的手,我会的。你曾经是个好人……噢,你这愚蠢的傻瓜。”
泪水滚下脸庞,她弯身替他合上眼睛。这时,她闻到一个奇怪的味道。奇怪……而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她看看破掉的鸦片瓶,瓶内的鸦片已经浸湿了他头旁边的地毯。可是她闻到的味道不是鸦片,而像……墨水。
她吸吸鼻子,往后退,要自己冷静下来。这儿只有水和鸦片,没有其他的,连刮胡水都没有。但她认得这种味道。
她往后坐在脚跟上,双眼扫视房间。她早先曾听到撞击声,是他撞倒了床头几,因此水壶、鸦片瓶和水杯掉到地上。他跌倒了。可是他并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既没有求救,也没有骂人,只有一个撞击声,然后就没有了。
他立刻就死了吗?
她再次弯身闻嗅,那味道只存在他的口鼻附近,非常轻微,但真的存在:苦杏仁的味道。但是,她为什么会想到墨水?
她的头脑并不愿意想,但是她硬要它想。墨水,在巴黎,许多年前,有个医生要她去推开窗户。他正要打开一瓶蓝墨水,普鲁士蓝(Prussianblue),他说即使是烟也会让人不舒服。“你们艺术家都太大意,”那位医生继续说。“你们其实一整天都活在各种毒物之中。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孩子?氢氰酸(prussicacid)。”
氢氰酸,症状在几秒钟内就会出现,几分钟内就能致人于死。心脏慢下来……抽搐……窒息。平常用品的变形物,只要一茶匙,就可以致命。它是剧毒之一,因为它太快了,那位医生说。而且很难察觉,但它有一种苦杏仁的味道。
那就是她现在闻到的。
有人用氢氰酸谋杀了樊世。
她闭上眼睛。毒药、谋杀,而她才跟他大吵一架。
她杀了他…;你也听到她对他尖叫,叫他去死。叫他烂回地狱去。
英国陪审团……再美丽的女人都被吊死了。
陪审团,审判,他们会发现爸爸的事。
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的心狂跳,她毫无机会,他们会相信她有罪,认为她的血液生来就是邪恶的。不,她不要被吊死。
她站起来,四肢都在发抖。“这是意外,”她低声说。“上帝原谅我,但这一定是以外。”
跋快想,冷静的、镇定的想,氢氰酸、苦杏仁。对了,蓝墨水。
她悄悄溜出房间,看着楼梯下面。邓太太还在边哭边自言自语,但是看不见她的人,可能在前厅等她丈夫回来。邓先生和医生随时都会到。
黎柔快速走回画室,抓起一瓶蓝墨水,立刻又赶回樊世的卧房。
她的手在发抖,她扭开盖子,让它侧躺在鸦片瓶的旁边。墨水从瓶子流到地毯上,微微冒出烟来。
她不能留在室内,医生说过,烟也会让人不舒服。她起身退到门口,虽然很想跑开,但又觉得恶心或晕倒也好,这样清醒着很难受。她要自己守在那里,她不能跑走,不能抛下樊世孤单一个人,不能晕倒也不能恶心。她必须思考,准备面对这即将来临的一切。
她把所有的意志力全用于这件事。楼下出现了一些声音,但她把它们挡开。她必须非常镇定,不能哭,任何失去控制而引发的后果,都将是她负担不起的。她需要所有的意志力。
她听见脚步声上楼来,但没有转头去看。她无法转头,她仍如此慌乱,根本没办法命今肌肉做任何事。
脚步声来到身边。“夫人。”一个其轻无比的声音,轻到她认为是出自于幻觉。仿佛整座房子都在低语,发出嗡嗡声。
有其父必有其女。再美丽的女人都被吊死了。
“夫人。”
她的头慢慢转过去,望入……不似存在于人间的一对蓝眼,和一头皇冠般的金发。她无法理解他怎会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吗?她无法思考任何事。泪水烧灼她的眼睛,但她不能哭,也不能移动,她会像水壶、瓶子、玻璃杯那样碎成片片。
“我——不能,”她喃喃地说。“我必须……”
“怎样,夫人?”
她晃了一下,而他接住她。
她在这时碎去,将脸压进他的外套里,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