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都,你是我们的三弟于刚,不要用这种口气跟你二哥说话!”
“谁是你们的三弟?”他冷笑。“我可没这福份。”
“这护身符可以证明你是我们的三弟,那日,你压着我让玺儿为我扎针时,我明明瞧见这护身符从你领口翻出。”世于略高扬着刚找到的护身符。
“……那又如何?”他垂眸,笑得冷郁。“他杀了我的主子,就因为听信了旭兀术的谗言,竟不问是非地对玺殿下刀剑相向!还亏玺殿下那晚写信要我交到旭兀术手中,就为了将他约出,哪怕是逆天之罪,她也决定亲手杀了他以慰朝雾在天之灵,然而……”他目光狠绝。“你竟杀了她!你这个杀人凶手!”
拔都最后一声怒喊恍若化为千万锐箭,狠狠刺进世于将心坎,他痛得无法言语,热泪掺着冰冷雨水滑落。
他早已不在乎玺儿是否背叛,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他可以既往不咎,如今才知道她根本没有背叛!而她却死了,死在他的手中……
握紧拳头,掌心是冰冷的瓶,里头盛的是她无温的骨灰……
蓦地,他左手朝世于略腰间探去,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回掌猛劲刺向心窝——
“你以为你的命可以抵玺殿下的命吗?”快手抓住了刀身,拔都掌心被划破,汨汨滴着血。
“我一剑还她一剑!”
“二弟,你疯了!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你若敢忘了誓言,我会鞭你的尸再追下黄泉烧你的魂!”世于略恼火地抢过他的剑。
拔都锐眸冷冽地注视着世于将。“你想追去黄泉眼玺殿下道歉吗?没用的,玺殿下不会见你的,她死了近个把月可入过你的梦?她不想见你,请你不要打扰。”话落,转身就走。
“于刚!”世于略瞪着他离去的身影,想拉回他,偏又挂心着心神已涣散的二弟。
世于将忽地歇斯底里的笑起来,那笑声低哑凄怆,如夜枭泣血。
“于将?”
他笑声不断,由缓渐急,由沉渐扬,蓦地呕出一口血,高大瘦削的身形往后倒在软冷泥地上。
“二弟!”世于略揪心地吼着,一把将他扯起,赶忙点住他周身大穴,心急地朝后头暴胞,“来人!立即送王爷回营!快!”
世于将紧闭双眼,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思绪缥缈,百般回转,回到那炽亮的林壑中——
边城府衙里,他看见了她。
她说:“王爷,不疼吗?”依稀可听见她倒吸口气的声音。
静谧山林,古刹草堂之前,他俩立下八拜誓言。
她说:“从此以后,你我兄弟互称,互不瞒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你可满意了?”话里有着浅浅的淘气,那是撒娇的气味。
肃穆边城,杀气漫扬,他俩如鱼欢腾,八拜誓言转鸳鸯契。
她说:“你傻。”笑着,以爱暖柔了那双他最爱的眼。
榆木川崖,他俩生死别离,永世难逢。
她说:“拔都……”
她最后唤的人,是拔都,最后待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拔都,他到底在做什么?
到底做了什么!
瞳眸发烫,胸口微微颤动,一口气梗着,他不咽下也不吐出,存心想要噎死自己,直到满满的涨痛逼醒了他,教他掀眼面对无止境的黑暗,让他彻底明白,那绝非是梦境,是他想逃却再也月兑离不了的恶梦。
暑热的三伏,他冒着冷汗,指尖颤抖,心在胸口疯狂躁栗,却止不住那股逆血而上的寒意。
“王爷?”苏尹近身唤。
“嗯?”他漫应着,尝见口中的腥涩。
“玉萝到了。”
“拿酒来。”
苏尹犹豫了下。“可是,王爷,傅总管说……”
“酒!”
“……是。”苏尹无奈退下。
征北王所居的后院偏厅以上等木材打造,墙面皆是斑斓精雕,地面则是精美绣毯,两旁是从京城里各大花楼细挑的乐倌,管弦合奏,天籁缭绕。
这偏厅几乎成了征北王的寝厅,最深处是座屏榻,上铺金银双线绣花的软衾,好让他可以舒服地在这儿耗上数天数夜不离。
这一年来,他几乎夜宿偏厅,没有喧闹丝弦他便睡不着觉,没有呛辣烈酒他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唯有在醉与梦之间,他才能够获得些许冷静,心才能安然落在不侵不扰的平静里。
外传,打从榆木川一败,征北王就成了个废物,所有军务皆交到他患有痼疾的大哥千里侯手上。
而他,只是待在王府里,沉迷声色,诗酒唱和。
外头都说,征北王,完了。
他一点都不在意。
因为他的心,已死。
身穿精美衣袍,绣饰威武,他一头檀发如瀑倾落未束,唇角噙着自嘲的笑,俊美五官依旧出众,然而颊却削瘦了几分,整个神态颓废轻佻。
“王爷,玉萝到了。”苏尹取来酒,恭敬地覆在他耳旁说。
“嗯。”
苏尹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主子今儿个不对劲,就知道要如何发派玉萝该落坐何处。
回头,他使了个眼色,可玉萝却不睬,抱着琵琶硬是坐上屏榻。
他不悦地拧起眉,又见玉萝体态风流地倚在主子身旁,柔荑无骨却不敢放肆抚上他的胸膛,眼藏媚态,撒娇卖傻地开口,“玉萝来了,王爷不开心吗?”
世于将长睫微掀,眼前一片漆黑,令他烦躁地再合上眼。“走开。”
“王爷?”玉萝难以置信的瞠大眼。
她可是被众王公大臣、骚人墨客捧在手心里疼的花魁,还是他自个儿钦点入府数回的,原以为即将找到收容之所,岂料,他竟已厌倦她了?
“走开!”世于将不耐的低咆。
那呛鼻的香粉味令他额际微微发疼,刺痛的心悸还在胸口蔓延,此时的他只需要酒,压根不需要暖玉温香!
玉萝愤怒却咬牙忍下,绝色芙靥上带着一抹近乎讥讽的笑,她抬高尖细下巴,睥睨底下掩嘴偷笑的乐倌,顺着苏尹的指引落坐在屏榻旁的矮几上。
世于将倚在扶手上,单手托额,另一手则等着苏尹把酒搁到他的手上。
“王爷,就要上菜了,何不……”
他懒懒横眼过去,眼睫未掀,但怒意敞露。
苏尹只得乖乖闭嘴,送上黄金打造的酒壶,里头盛满皇上御赐的洋河大曲,香醇浓厚,入喉呛辣,却如茶回韵于舌末,三巡过后,不醉,难。
但主子现在却几乎是拿这八大名酒之一来当茶喝,不醉难入眠。
无奈地看着主子一口接一口狂饮,像是企图要冲散什么气味似的,苏尹很想阻止,但半年前阻止了一次,被打的伤到现下都还隐隐作确,他实在不太想再冒犯他,但若都不阻止,就怕早晚有天主子会死在酒缸里。
唉……
犹豫了一下,见傅年动作俐落地指派婢女将菜肴布好,他索性抬眼求救。
可傅年仅是瞅他一眼,唇角似掀非掀,还他一记无能为力。
噢,来个人救救他吧。苏尹在心中哀嚎着,不能替主子解忧,他这个随侍好没用啊!
“动作快。”傅年轻拍着手,示意所有端菜的婢女动作加快。
屏榻前数十道菜并非是所有人共享,而是给主子的,近一年来,征北王食欲极差,总是全桌撇下,王府的厨子一个换过一个,练得每个新上任的厨子非得要绞尽脑汁地思索新菜单,以博征北王的青睐。
然而至今,成效依旧不彰。
瞧菜色已布得差不多,傅年精烁的眼望向高傲的玉萝。
玉萝哼了声,跪在屏榻前,挑着菜色,夹了爽口的麻辣细粉送到世于将嘴边,软声哄着,“王爷,该用膳了。”
世于将不耐地微张口,嚼了口食不知味的菜肴。
暗年见状,弹了弹指,两列乐倌在琵琶琴瑟、笙管笛箫的和奏中,唱和着沁园春和念奴娇。词意雄壮,皆是一些壮士意气,劝勉莫失意的情调,完全无关吟风弄月。
“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云无便,未容黄鹄轻举……”歌伶唱得壮志凌云,唱得万般委屈。
世于将低哑笑开,霎时,满屋丝竹顿停,无人敢再发声,数十双眼直瞅着他不放,眸色戒慎恐惧。
他笑得张狂而凄迷,胸口剧烈震动着。
“王爷。”傅年向前一步。
世于将的笑声渐歇。“这是你点的曲?”
“……是。”
“你是想要劝勉本王别失志,还是在笑本王落魄?”他笑得嗓音发哑。
“傅年不敢,傅年只是希冀王爷别因而失意。”他二话不说的跪下。
世于将唇角勾着邪气的笑,笑声未歇。“本王双眼已瞎,你还想怎么着?”
“傅年并不是希冀王爷再回边城,只是希冀王爷……振作。”简单两个字,他却说得好艰难。
并非他怕死,而是怕王爷会因而更颓靡,他打小在王府长大,与世家渊源极深,自然清楚世家发生的大小事件,就连王爷的事,他也从千里侯送回的书信中得知,却得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慵懒斜倚在扶手上,世于将淡道:“换首曲子吧。”
“……是。”傅年起身,使了个眼色,乐倌立即再奏,换了首曲调轻扬的山坡羊,词意无关壮志未酬,唱的是闺情。
“女敕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
“下去!”
拌伶才唱上两句,屏榻上便突然传来世于将暴烈的喝声,她给吓得双腿一软,泪水喷出,伏在地上不得动弹。
这动作,差点撞上刚端酒要入内的奴婢。
那奴婢瞧了里头一圈,淡淡地扬起笑。“啊,这是怎么着?有乐器有歌声,怎么却不见有人跳支舞助兴?”
话一出口,抽气声此起彼落。
世于将浓眉揽起,青筋狂肆地在额际如蛇信般跳颤着,唇紧紧地抿成一直线,然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教苏尹不由得拍额低叫,让傅年朝那奴婢投去欲先杀而后快的目光。
那奴婢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说错了吗?不都是应该这样的吗?”
暗年闻言,心更是快要窜出胸口,又是比着又是指着嘴,不出声的肢体动作非常明显地要她闭嘴,但也不知道她是真看不懂还是在装傻,只听她又说——
“本来就是啊,这儿的花娘这么美,若不跳支舞,这筵席也太冷清了吧。”她看向跪在屏榻底下的玉萝,玉萝则已吓得芙靥如灰。
要她跳舞?不如叫她去死好了!王爷的眼又看不见,在他面前跳舞,不是存心要笑话他,等着被砍头?
她抖得不小心抚上世于将的腰间,很倒楣地模上那只玄色小瓶,吓得水眸瞠圆,来不及抽回手,她的手已被紧紧扣住,痛得她泪流满面。
“王……爷饶命……”几个字,她颤不成语,说得好破碎。
“谁允你碰本王了?”将她拽近,世于将已不能视物的黑眸缠烧着怒焰,唇角勾起教人胆寒的冷笑。
厅堂上众人噤若寒蝉,乐倌们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傅年更是捧着额无声哀嚎,而苏尹则选择什么都没看见。
“玉萝,不是……”好痛……
“哎,王爷真小气,才碰一下就这么狠。”突地,那清润嗓音如落叶般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震起涟漪,吓得乐倌们掩嘴,免得不慎尖叫出声,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丫鬟到底是打哪来的?
不想活,也别拖着大家一起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