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舒仲尹进宫求见女帝,不一会,宫人便领着他前往宣天殿后方的东暖阁。
一见他来,玄芸摒退伺候的所有宫人,笑道:“仲尹,朕正好要用膳,你吃了没?一道吃吧。”
“我吃不下。”他掀袍坐在她对面。
“这是怎么着?”她替他倒酒,促狭地看着他。“朕听说,你近来和佟卿相处得不错,敢情是消息有误?所以你心情烦闷,想找朕主持公道?”
舒仲尹垂眼看着她斟的酒,似笑非笑地说:“确实是有事想找陛下讨个公道,不过倒是和抱恩无关。”
“哦?”她笑眯眼。“什么事?”
“陛下为何派人打劫我的马队?”他也不罗唆,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玄芸先是一怔,一抹恼怒快速掠过粉颜后,她无奈叹口气,“唉,原来还是被逮着了,那传回的密信,让朕以为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呢。”
“让人传回密信,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舒仲尹低喃着,“而眼下,我想知道的是,陛下为何这么做?”
为了将对方一网打尽,所以当边关驿站发生打劫一事时,他要马队和驿官封锁消息,不动声色地让犯人传回讯息。
只是,他没料到幕后指使者竟会是女帝。
玄芸拿起酒杯浅啜,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仲尹,记不记得你成亲之前,朕邀你一聚,那时朕说了什么?”
“陛下说,要清理门户。”他笑问:“难道,要清的是我?”
“清你做什么?要清除你,朕何必要佟卿嫁给你?”玄芸有些没好气。“我们是几年的交情?难不成你信不过朕?”
“我当然相信陛下,只是不解罢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因为在他成亲之前她说过那些话,所以他原以为她是要将秦家千金指给他,但不知为何抱恩却跳出来凑热闹……他蓦地一顿,想起朝夕明说的帮他、佟抱恩梦吃时说的保护。难道是她和玄芸合议了什么?
“如果朕要你稍安勿躁,你等得了吗?”
“如果是陛下的命令,我又怎能不等?”如今,他也只能等着看戏了,是不?
“那就请你再等等吧,暂且别把心思搁在商务上,多分点心给佟卿,她呀……对你死心眼极了。”
“死心眼?”舒仲尹哼笑着。
他相信抱恩对他必定十分看重,可她嘴上不肯说,他自然不会逼问。
“怎么,你不信朕的话?”
他扬眉瞅着她半晌,突道:“是陛下故意派那几个内阁面首到我府里走动,企图惹恼我?”
玄芸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内阁群辅,竟被你说成内阁面首……”她笑得极为开怀,好一会才停歇,直问:“可就算是面首好了,又怎会惹恼你?”
他一时哑口。
“仲尹啊仲尹,别再犯同样的过错,别再等到失去时才惊觉,原来你的心早己深陷。”
舒仲尹拧起浓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当年他和玄摇扁之间的事。
“朕想念摇扁,可找不到人聊她,直到三年前,朕在宫里瞧见还是内阁监生的佟卿,怒骂着礼部尚书,只因礼部尚书说摇扁是鬼怪……所以,朕就把佟卿收在身边,这一收,才知道她和摇扁之间的渊源,而朕则找到了一块宝。”
舒仲尹没搭腔,只是静静聆听。
他可以体会玄芸的感受,因为他也想找个人聊摇扁,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的对象,以致当知道抱恩就是小恩儿时,他瞬间对她卸下所有防备,一个不经意便让她堂而皇之地走进他心里。
“记住,别惹恼了佟卿,她可是会记仇,而且是君子报仇,十年都不嫌晚的狠角色。”玄芸低笑着。“知道礼部尚书后来的下场吗?”
“听说他贪污勾结春日将军,所以依律满门抄斩。”
“那就是惹火佟卿的下场,她绝不会心软,要要狠时,她比朕还狠。”
“怎么,她想谋杀亲夫吗?”他撇唇。
“那就看你怎么做喽。”玄芸点到为止。“对了,你要回府前,去看看佟卿,帮朕盯着她,就说三天后的宫宴,让她过来一趟。”
舒仲尹微点头,起身时,像是想到什么,又道:“百定那边,有宫中恶斗,听说两个皇子正在争夺帝位,暗自招兵买马,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哦?百定皇帝不是还活着?”
“听说病重,现在己经只剩一口气。”身为西引皇商,他除了致力于货畅其流之外。早就秘密组织情报网,只要邻国有点风吹草动,他皆会知道。
这也是为何从数代前的女帝,皇商皆有入宫伴驾的惯例。
“好,朕就等着看谁先对西引招手,朕就帮谁,但朕会尽其可能减少血腥。”她想做的大事是,承袭摇扁的想法,开创太平盛世,不再血腥征战。
舒仲尹点点头离去,想起玄芸的交代,特地请宫人带他前往内阁。
内阁位在宣天殿东侧,内部设房六十余间,成员编制近两百人,而此刻内阁大厅里,喧嚣震耳,他踏上长廊,顺着风向,嗅闻到酒味,快步踏到厅前,便见里头竟在饮酒作乐。
他眯眼看着,众人皆席地而坐,像是在商谈什么,却又门户洞开地饮酒,时而发出震耳笑声,而其中笑得最狂放的,就数坐在主位的首辅大人。
“佟抱恩!”舒仲尹不假思索地吼着。
罢饮了一口酒的她吓得把酒给喷了出来,正中坐在她面前的几个群辅。
不过,她己经无心顾及自己的失礼,随口说了声抱歉,便绕过席间的人,来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舒仲尹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再见她配红的面颊,气恼得转身就走。
佟抱恩追上几步,听到后头的鼓噪声,立刻回头瞪去,骂道:“都不用干事了吗?还不回去?!”
群辅和各部监生随即各自归位,她才赶紧追上舒仲尹,没追到他的人,倒是在宫门外瞧见舒家马车,她只好硬着头皮坐上,果真瞧他寒着一张俊脸坐在里面,她头皮发麻着,正待说什么,一口腥甜蓦地涌上,她死命抿着嘴。
“你!懊死的,到底是把我的话听到哪去了!”他骂着,探出双手,将她搂进怀里,喊道:“欧阳,回府!”
“是!”
回到舒府,佟抱恩体虚地由他抱进房里,尽避吃了药,她还是难受得说不出半句话,而舒仲尹则坐在床畔,一双眼狠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那心头被掐住的痛楚渐缓,她才舌忝了舌忝干涩的唇,哑声地说:“那个……”
“很快活?”他讽刺道。
“我……”
“佟抱恩,你好大的本事,竟在内阁大开酒宴,你这个首辅可算是第一人,也莫怪你能在朝里呼风唤雨。”
“不是,我……”那是下属们庆贺她成亲,在讨一杯喜酒罢了……
“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了,我又何必时时为你担忧?!”说到最后,他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气恼得起身要走。
“对呀,不必为我担忧,这么做是对的。”她幽幽道。
舒仲尹闻言,又气得坐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吓得她瞪大眼。
“你不希罕我的感情?”他冷声质问。
佟抱恩呆住。原来,不是自己错觉,而是他真的在意她的。
“所以,你也没打算说出自己的爱恋?”他再道。
她抓耳挠腮,小脸微微发烫着。“我、我……我又没喜欢你。”
他扳动她的肩,强迫她直视着自己。“再说一遍。”
“我……”
“从小,我父亲严厉地教导我,不准我喜怒形于色,不准我和太多人接触,为了要养成我的独立,却造成我难以和人往来。”他突道。
佟抱恩一头雾水,不解他何以转了话题。
“所以,那一年过见你,将你抱进怀时,我吓到了,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与人这么亲密的接触,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你搭话,所以唯有摇扁前去济堂时,我才会跟去,因为我无法独自面对你。”
她听着,却依旧不懂他告诉她这些,到底是想说什么。
“虽然再见面时,我不记得你,更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丫头。”
佟抱恩蓦地瞪大眼。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小泵娘,曾被我唤作丫头。”他说着,表情微恼,仿佛气恼她逼出他的心底话。“我尽避没时时惦记,但也没忘过。”
她受宠若惊。她竟是一直存在他心底,他是记得她的!
然而,就算惊喜,她也不敢得意忘形。
“相公这么说,是要我感谢你?”
“佟抱恩,别再试图惹恼我。”舒仲尹沉声警告。
“哪有惹恼?”她皱起眉。“你之所以记得我,不过是因为摇扁姊姊罢了,你之所以改变态度,也不过是因为我和你之间有个共同话题,就如同女帝会开始赏识我,便是因为我和摇扁姊姊的渊源。”
顿了顿,她看向他,又说:“你也一样,你待我好,只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回忆罢了,你需要一个人和你聊摇扁姊姊,只是这样罢了。”
她己经和夕明聊过,知晓义兄对他说过些什么,所以她论断,他的改变,肯定是如此。
他的感情,不是爱情,她也不需要他的爱情,只要她曾经待过他的心底,那就足够了,所以别给她希望,因为爬得越高往往摔得越重。
舒仲尹额上青筋颤跳着,有股冲动想要掐死她。“如果你没有半点本事,玄芸不会纵容你行事,好比你若没有打动我,我也不会为你动了情!”他咬牙道。
他和摇扁的亲事,是年少便订下的,之所以订得早,是为免前帝胡乱决定摇扁的婚事,他以为自己是基于保护摇扁的立场而这么做,直到她有了心爱的男人,他才发现,原来,自已是爱她的。
他的感情慢热,让他错失一次。
好不容易,他才又遇到一个牵动自己心绪的人,他不容许她逃避,更不容许自已重蹈覆辙。
“你……动了情?”她傻眼。
这个冷情内敛的男人竟对她表白……她不是在作梦吧。
“这一回,我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错杀?相公,你说得咬牙切齿呢。”他的表情很凶狠,带着杀气,是她头一次见到,心里有点毛。
“对上你这种惹人心烦的女人,想不咬牙切齿都难。”
“既然这样,你干嘛委屈自己?”
“一点都不委屈,我会慢慢地驯服你这匹野马。”
他那认真又带着邪佞的表情,教她从脚底板凉了起来。“你……你想做什么?你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又没喜欢你!”
“无所谓,我会让你爱上我。”不说?他有得是耐性。“你知道吗?再野的马落到我的手中,没有一匹我驯服不了的。”
“我是人……”
“所以,头一次驯人,要是技巧不佳,还请多包涵。”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佟抱恩瞅着他,像是瞧见可怕的大魔头,突然发现,自已好像逃不出生天了。
“第一件事……”他沉吟着,她艰涩地咽了咽口水,猜测他会找什么酷刑凌虐她。“睡。”
他搂紧她,让她把头枕在他肩上,再拉起被子将她盖妥。
佟抱恩呆住。
就这样?
接着发现他的手轻拍着自己的背,像在哄她,她不禁想笑,想跟他说,自已年纪不小了,别拿对付娃儿的手段对付她,可是……这手段真是高明呀,才一会,她就开始昏昏欲睡。
瞧着她入睡,舒仲尹叹口气。
他用爱情喂养抛,她要是敢再不识相地说不爱,他会让她知道,谁才是鬼!
于是,佟抱恩被软禁了。
整整三天足不出户,甚至有下属前来探望,也——吃了闭门羹。
“你干么这样?他们来找我,肯定有事。”她抱怨着。
“天大的事,有玄芸扛着。”舒仲尹面无表情地说。
“哈,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她打趣道。
“是。”
佟抱恩傻眼。
这男人越来越不按牌理出牌了,这不是她所认识的舒仲尹。
他应该更冷漠,更无情,可是这三天来,她深切的体悟到,有些话真的不能乱说乱问,甚至别想再调戏他,因为苦头她都得自己尝。
是夜,他带着她进宫,赴女帝设下的宫宴。
爆宴设在御花园,虽说北风吹起,冷得紧,但园里盛开的各式梅花,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两人一入席,玄芸便坏心眼地道:“听说佟卿病了,可为何朕却觉得她气色绝佳无比?”
“那是因为我般勤伺候着。”舒仲尹大言不惭。
“哪有!”说那是什么话?
“我没有抱着你睡、喂你吃药?”他问。
想起他每晚搂着自己入睡,甚至以口喂药……佟抱恩脸红得都快滴出血了。这男人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连这种话都在陛下面前说!
“哇,原来两位如此浓情蜜意,这样看来,朕特地设宴,倒是扰了两位的好事了。”
她没料到两人进展神速,更意外的是,竟是仲尹先出手。
原来他并非冷情,而是干柴没遇到烈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