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抱恩一夜未眠,等着天亮,喜服早已月兑下,换上一袭湖水绿衣裙,腰间系着女帝御赐的金锁片。坐在梳妆台前,她将长发挽成髻,没有戴上半点缀物,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看了一会,她拿起月牙梳试着梳下些许刘海,但却依旧遮掩不了额上的烙痕,想了下,干脆放弃起身。
“夫人?”
回头,便见一个丫鬟端着水盆走进来。
她缓缓地勾起唇角。“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宝汝。”那丫鬟偷偷打量着她。
“宝汝,你可知道昨晚爷儿睡在哪间房?”佟抱恩瞅着她,毫不避讳地问。
要是她没猜错,昨晚的事,兴许闹得府里皆知了吧。
没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宝汝呐呐说不出话。
昨晚爷儿没进喜房,反而回到自己的寝房睡,这件事,昨晚在下人房里传得沸沸扬扬,大伙都在猜这位新夫人到底有多气势凌人。
毕竟她可是朝中位为一品的首辅,可怕的传言很多,正因为如此,服侍她的差事才会落在她这个爷儿最倚重的丫鬟头上。
“嗯?”佟抱恩也不急,淡淡地笑着。
宝汝直睇着她,总觉得她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坏。“爷儿昨晚在主屋寝房入睡,就在离这里最远的东角。”所以,她便直话直说了。
“喔?”她勾笑。
原来喜房也在主屋里,但他却是将她安排在离他最远的地方,这可有趣了。
“夫人,要用早膳了吗?”
“爷儿的早膳可也准备好了?”她反问。
“是,这个时候,爷儿的随侍应该已经把早膳端到房里了。”
“是吗?”她轻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不用伺候我。”
“可是……”
“没事,下去吧。”见宝汝杵在原地,她好笑地摇摇头,径自朝房外走去。
佟抱恩的脚步徐徐,边赏着府里美景,边朝东厢而去。
已入秋,初亮的天空有些迷蒙,就连廊外的园里也罩了层雾,添了几分缥缈的氛围,行走间,还能嗅闻到丹桂香气,教她心情更好,脚步也轻快多了,眼看过了拱门,便到东厢,恰恰瞧见端着早膳走来的男子。
“欧阳?”她轻唤着。
那男子抬头看向她,认出她是谁,赶紧快步走来。“小的见过夫人。”
欧阳璿说着,微拧起眉,不解她怎会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要端给爷儿的早膳?”她看着他手上的托盘,上头搁了简单几样菜色。看来他对吃的并不讲究。
“是。”
“那走吧。”说着,她率先走在前。
欧阳璿丈二金刚模不着头绪,也只能抬步跟着她走。
见她停在寝房外,轻敲了敲门,又不禁疑惑她怎能确定爷儿的寝房就是这间。毕竟,爷儿的房里并未点上烛火,这里一整列的房间,她怎么猜得到?
“进来。”房里舒仲尹低唤着。
佟抱恩勾起笑,推开房门,便见他只着中衣坐在床上,一抬眼对上的瞬间,那惊诧恼火的神情,教她愉悦极了。
舒仲尹不语,微恼地瞪向自己的随侍。
“爷儿,不是我。”欧阳璿赶忙摇头,搁下早膳便退到一旁。
瞧,两人相处久了,果真心有灵犀一点通,不需要言语,他也知道爷儿在不爽什么。
昨晚,爷儿气得话也不说地回寝房,他就在猜新夫人是怎么惹火爷儿的,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他想,爷儿肯定很讨厌新夫人,才会一看她就臭着一张脸,火气一古脑地往他身上撒。
舒仲尹闭了闭眼,试着对佟抱恩视而不见,奈何她越走越近,近到她的影子覆在他身上,让他感觉不舒服。霍地起身,他垂眼冷睇着她。
彷佛感觉不到他刻意的压迫,佟抱恩勾弯了唇角,笑眯了水眸。
“欧阳,爷儿的衣衫放在哪?”她问着随侍,却眼也不眨地欣赏着舒仲尹不满的怒颜。
欧阳璿瞪大眼,确定她是个狠角色。竟能无视爷儿的怒容,笑得那般愉悦,问得那般自然……传言中的首辅大人,果然非常人。
不过,眼前的问题是,他到底要不要回答?
“哎呀,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成了哑巴?”她呵呵笑着。
欧阳璿很无力地看着脚尖,很恨自己为什么要在半路上遇见她。
他答与不答,都不对,他回答了,爷儿恨他;他不回答,夫人整他……他这是什么命啊?
“佟抱恩,你可以出去了。”舒仲尹冷声道。
“相公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被欧阳传染了哑疾呢。”她笑得坏心眼。
他悄悄握了握拳,“出去。”
“那怎么成?”她还是笑咪咪的。“昨晚进了舒家的门,我就是舒家的人,是你舒仲尹的妻,我当然得服侍你更衣束发。”
“不用。”
“怎么可以?”像是瞧不见他眸底的不耐,她走到一旁,打开衣橱,替他挑了一套衣袍,走到他身旁,往他身上一比。“瞧,这袭天青色绣金边的锦袍穿在你身上,更衬得你俊朗无俦,再搭件玄色半臂,将这嵌玉的革带束在腰间……”
比着,小手也从他胸口慢慢地滑落到腰间,那挑逗意味十足的动作,让欧阳璿不知该把眼搁往哪去时,舒仲尹已经一把擒住她的手。
“啊!”她痛缩了下,脸上笑意尽退,还显得痛楚。
舒仲尹一愣,察觉她并非作戏,赶紧放开她的手,惊觉她的十指竟扭曲不全,满是烧烙的伤痕。
而这伤……像是在哪见过。
“好疼……”她垂着脸,手收在胸前,像是痛得难耐。
自觉理亏,他勉强自己软声问道:“要不要紧?还是找个大夫过府诊治?”他只是微使劲,力道并不大,她会这么痛,肯定是陈年旧伤造成的。
表面上,伤看似好了,但谁也不能保证底下不留宿疾。
“不用了……”她的嗓音微微哽咽。“没那么疼。”
面对她这般柔弱的姿态,他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还是赶紧替相公更衣吧。”半晌,她抬头,眸色瑟缩。
“你的手不疼了?”
“疼过就好。”
这回舒仲尹很干脆地起身,让她替他穿衣。
她的动作轻柔仔细,衣襟上每个细结扣都注意到,他忍不住垂眼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发觉当她没露出刻意的笑时,五官极为秀雅,眸色温润可人,没了平常的凌人气焰,看起来顺眼多了。
其实,摇扁不在,对他而言,娶谁都一样。没想过要与她相偕到老,更没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只要两人之间可以相敬如宾,便已足够。
要是她能温顺些,也许……
“你在做什么?”思绪被腰间不安份的小手给拉回,他不悦地瞪着她。
“我在想,我家相公有副好体魄呢。”她说着,小脸竟贴上他的胸膛,双手悄悄溜到后头环抱住。
舒仲尹怒瞪着笑得一脸得意的她,顿时明白,自己根本就是被她给骗了!
这女人到底是怎样的性子,何以能教他这般厌恶
想动手扯开她,但怕力道过大又扯伤她,左右不是,教他怒极。
“你会不会太不知羞耻?”他恼声低问。
“会吗?”她眨眨眼。“咱们是夫妻,关了门,想在房里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羞耻的?”
她话一出口,一直被遗忘在角落的欧阳璿,有股冲动想要一头撞死在石柱上。
他还在这里耶……首辅果真厉害,一会逼得爷儿震怒,一会又逼得爷儿低声道歉,如今又激得爷儿快要喷火……他已经好久没瞧见爷儿这么鲜活的表情了。
“你……”他怒瞪着她,怀疑她方才的痛分明是假装的。
“相公,我这么说,错了吗?玄摇扁她不也是个直率坦荡的人,我坦承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舒仲尹怒眯着眸,难以忍受她再三道出未婚妻的名字。
她狂妄的姿态、无赖的恶笑,到底有哪点可以和摇扁相提并论?她连摇扁的一根寒毛都比不上,在他眼里,她差劲得犹如湖底烂泥。
正打算将她一把推开时,有人推门而入。
“欧阳,爷儿还没准备好吗?”声音传来的瞬间,随即一顿。
欧阳璿回头探去,便见舒家总帐房愣在当场。
“东方倾城?”佟抱恩放开双手,回头看向他。
“正是在下。”东方倾城一见她,随即垂敛着眼。
她笑眯了眼,唇角勾得极弯。“好俊美的一张脸。美到雌雄莫辨、举世无双,但幸好你有高大的身形和阳刚的气息,要不可真要被人误以为是姑娘家呢。”
舒仲尹闻言眉头一拧,随即闪过她身旁,大步走向外头,东方倾城和欧阳璿见状,赶忙跟上。
“相公,你早膳不吃了吗?”她虚假的低喊着。
那头,一点回应都没有,她倒也不在意,意料中的事。
看了眼桌上的早膳,她不客气地坐下,独自用膳,顺便打量他房里的摆设。
不一会,朝夕明走来,手上还拿了罐药。
“唉,知我者,夕明也。”她笑叹着,放下筷子,将肿胀泛红的十指往桌面一搁,他立即替她抹上药。
“你应该跟他说,你的手脆弱得碰不得。”朝夕明难得板起脸道。
“得了,是我自找的。”她撇唇,笑得不以为意。
想激怒舒仲尹,是要慧根的,得是她这般熟识他性情的人才办得到。她痛也是活该,为了将他赶走,这是下下策,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接下来,就看她大显身手。
“走吧。”抹好药,她立刻走向主屋书房。
让朝夕明守在外头,她走进书房里,拾着整面书架寻找舒家大印和各种产状。
原以为需要费上些许时间,没想到不过一会工夫,就在案桌后的书架上找到一只髹盒。
打开一瞧,她想找的东西,竟全在里头。
“是想试探我吗?”她自问着。
并非她多疑,而是如此重要的物品谁会搁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她看向外头。夕明没有半点反应,那就代表他没派人监视她,所以这纯粹是因为他看不起她能干出什么大事?
忖着,她不禁缓缓勾笑,拿出了大印,再挑了几张舒家名下的产状,但就在这时,她瞥见髹盒底部有条玄红锦缎交织的绶带,下面还悬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
佟抱恩怔住。
她微颤的将绶带拿起,轻轻翻转玉面,上头雕写着“西引开朝女状元”……这是她及第时,前任女帝亲自授与她的。后来,她托义父把绶带交给玄摇扁,可她作梦也没想到,最终珍惜收藏的人是他。
这绶带竟是搁在髹盒里……
“仲尹……你还记得我吗?”她哑声问着,内心激荡。
还记得她是被他带回济堂的丫头吗?
看着绶带,她的思绪翻飞,回到十年前——
入秋,微凉的风袭来,旁人皆感到舒适宜人,唯有她感觉风冻刺骨。
蚌头小小的她就缩在京城一条僻静胡同里,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不只因为她身上破烂的衣裳,更因为她额上的烙痕。
她闭着眼,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十指扭曲而布满烧伤。伤口还烂着,直痛进骨子里。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打算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直到有声音逼近,近到她感觉有道视线就投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微张眼。
那是张极有型的俊脸,眉骨立体,大眼深邃,但眸色有点凉,那是不符合他年岁的冷沉。
“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嗓音沉醇悦耳,让她不由得一直盯着他,但不想回话。
她没有家,她的家在几天前付之一炬,就连家人都不在,唯有她逃过死劫。
“仲尹。”
另一道好听的清脆声音吸引她的往意力,她往他身后看去。
“摇扁。”男子回头唤着,微凉的眸色瞬间添了几分柔软。
“唉,是个小丫头,一道把她带过去吧。”那少女一身男子衣袍,衬得她英姿飒爽,脸上带着笑,微扬的眉眼噙着英气。
“丫头,要是你没有地方可去,就跟咱们一道走吧。”那男子垂眼瞅她,朝她伸出了手。
她犹豫着,不知自己还该不该活。
也许,她该待在这里自生自灭,直到她失去呼吸,不再祸延任何人。
那叫摇扁的少女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起,吓得她瞠圆了眼。
“傻仲尹,你没瞧见她身上有伤?她浑身在发烧呢。”玄摇扁柔声斥责,随即又朝她笑着。“丫头不怕,姊姊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她嗫嚅着。
玄摇扁咧嘴笑着。“所以,要给你一个家啊,我身旁这个人,可是皇商之子,咱们西引皇商最乐善好施了,最近在城里办了济堂,到了那里,先找个大夫替你医治,放心吧,一定把你治好,你就不痛了。”
她垂下眼,心里有股暖流窜动着。
己经太久,没有人正视她的存在,对她嘘寒问暖。
“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她抬眼,对上少女恬柔的笑。“抱恩,佟抱恩。”
“抱恩?”玄摇扁摇头晃脑地走着。“好名字,我喜欢。”
这是好名字吗?她不知道,从没人觉得这名字好。
“摇扁,让我抱她吧。”舒仲尹伸手要接。
“不用了,小恩儿好瘦,瘦得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玄摇扁笑看着他说:“况且小恩儿可是个小泵娘,你别随意乱碰。”
“小泵娘?”他轻哼着。“不过是个小丫头。”
说完,他霸道地将佟抱恩给抱进怀,但旋即他就有点后悔,因为怀里的她太瘦小,身上还发着烧,小脑袋像是没力的偎在他肩上。
那瞬间,心底有股奇怪的感受,她暖暖软软的,就贴在他的心口上。
“哎呀,你轻薄了小恩儿。”玄摇扁轻呼着。
“就这么点程度?”他神色不变地撇唇。“快走吧,要是迟了,她就要烧成痴儿了。”
“还不是你耽搁了。”
佟抱恩疲惫地闭上眼,听着两人一来一往的斗着嘴,那带着笑意的交谈,让她舒服地沉入梦乡。
不知己经有多久,没有睡得这么好。
她害怕睡觉,一入梦,就有可怕的景象等着她,更怕梦在现实中成真。
而现在,尽避恶梦依旧,但一觉醒来,就可以瞧见她最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