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薰香灯油杀人一案,两日后,府尹贴出告示宣告已结案,且凶手已经伏法,而丧女的林家人获得了一笔非常可观的银两,据说是善心人士接济的。
既然确定龙家薰香灯油是遭有心人下毒,与龙家油行本身无关,于是龙家榨油厂和油行继续做生意。
而歇息几日,身子已休养得差不多的龙静,再次回到榨油厂工作,才知道收到许多订单,里头不乏之前毁约的商家。
这些订单让她非常狐疑,所以她亲自押着油车前往大风茶肆,想要一探究竟。
“金家油行没有油?”龙静错愕不已。
来到大风茶肆,趁着伙计正在卸货,她试探性地询问了大风茶肆的掌柜,没想到得到的答案竟如此耐人寻味。
金家油行会没有油?
先前金如秀大肆收购,举几柏仁、苏麻、胡麻等等原料几乎都被他握在手中,金家油行怎么可能没油?
“就说这金二少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游说咱们和他立契,现在要叫货,却又说没有油……”大风茶肆的掌柜不断地摇着头,瞧她压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到底还是老字号好,也亏龙二千金大人不计小人过,没将之前的不愉快搁在心上,还愿意送油过来。”
龙静微勾笑。“掌柜太客气了,龙家油行向来是享持着照顾乡里的想法行商,岂有什么不愉快。”
“都怪我一时贪小便宜,才会着了金二少的道,要是你不肯卖油给我,茶肆可就经营不下去了。”他经营茶肆,打一开始就是两家的油都买,哪边价降得多,哪边自然就买得多,可是之前被金家油行的特惠给迷得失心疯,才会和龙家毁约。
“不会的,只要掌柜需要龙家的油,差人说一声,不管数量多少……定马上给你送来。”
掌柜一脸感动。“就不知道龙二千金还愿不愿意和咱们再立契约?”
“这当然可以。”龙静喜出望外地道。
“那价格的话……”
“价格的话自然是维持原本的,还是掌柜希望再压低一点?”要真是如此,她可得要想办法找材料货源了,得一次大量买进,她才有办法将价格压低。
“不不不,原本的就好,我是担心龙二千金会顺便调涨些价钱。”
“怎会。”
“今儿个要是换成金二少,他要说涨谁又能说不。”毕竟是他毁约在先,要是后来被刁难,也只能说自己活该。
“他……应该是不会才是。”龙静下意俄地替金如秀辩白。
“龙二千金该不会忘了金二少之前是怎么抢你龙家的生意吧?”
“同行竞争本来就有些手段,尽避做法我不认同,而且之前我龙家的薰香灯油闹出人命时,也是他替我洗刷冤屈……他那个人,其实不差的。”说着,莫名的小脸竟有些微红。
这说到最后,好像她在夸他似的,真教人难为情。
“那倒是,就好比之前他不是整垮了两家南北货行和窦家食堂,那两家南北货行卖的货里老掺些假货,卖价又高,就连富阳楼也曾经着了道,后来金二少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就让那两家南北货行在崆峒城生存不下去。”
“是吗?”她微诧道。
“还有那窦家食堂,才刚开店没几个月,上过门的都知道它是家黑店,我这里的客人也跟我提过几次,可跟我说又能如何,对方后头可是有些地痞势力,谁敢招惹,然而遇上了金二少,也只能说窦家倒霉了。”掌柜说着笑眯了眼。“所以这金二少要说他是恶是善……倒也挺难论断的。”
龙静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那个人是善不是恶呀,要是只听流言而不知内情,真会以为他是个行事全凭心情,无恶不做的混蛋,但知道了内情,就会发现原来他……是行善不欲人知?
就算他知道外头对他风评不佳,但他也不在乎,就如同她……她只在乎自己所在乎的人的感受,其余的人如何论断,她根本是不痛不痒。
而他也有着和她相似的性子吗?
“龙二千金,那这立契的事……”掌柜说完小道消息,瞧她发愣着,忍不住提醒她。
“那……请掌柜稍待一下,我差人回去拿合同。”大风茶肆在城南,离油行还颇近。
“那你要不要先到里头稍坐一会?”
“不用了,我在外头等就好。”
回头吩附了榨油厂的伙计走一趟,她便站在茶肆外头等着。
茶肆位在街角,她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潮,不禁想着金如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狂妄嚣张,不可一世,可是当她有难,他立刻前往府尹大牢将她带出,知道她身体有恙,带着她就医,温柔地照顾她一夜……
爱尹大牢怎可能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如今她才想到,他什么都没说,但一定付出了什么吧,再者,他保住了阿清一命,还让府尹大人特地贴出告示,告知凶手已伏法。
她也许该找个机会好好地问清楚他的想法,该还的人惰绝不能拖欠,但是……如果他要的是她的情,她要怎么给?
忖着,余光瞥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拐一拐地走进大风茶肆。
“欸,这不是阿泉,你的脚好了?”茶肆掌柜走出柜台外。
“托掌柜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叫阿泉的男人搔了搔头。“掌柜,我要两粒招牌肉包子,要带回去给我娘的。”
“马上来。”掌柜吩咐了声,小二便赶紧跑进厨房准备。“说来金二少也真够狠的,真把你的脚踩都给踩裂了。”
龙静在旁听着,这才想起,原来这个叫阿泉的男人,是那日被金如秀踩断脚的男人。
“话也不是这么说,是我先偷了油……”
龙静一怔,想起那天金如秀说的话……如果他真的是偷了油,那么被金如秀踩断脚倒还好一些,要不一旦押进府尹,那可是会收去他半条命的。
“你也不是故意的,你是因为老母亲生病才会铤而走险。”
阿泉在金家油行工作了两年,偶尔会送油来,过上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掌柜总会聊上几句。
“偷油就是不对也没什么好说,况且二少虽然把话说得很狠,可是私底下派他的贴侍送我回去时,还偷偷塞了五两银子给我。”
“真的还假的?”
“真的,要不然我哪来的银两给我娘看病,还买她爱吃的包子。”
“这金二少真教人看不透呀。”
“二少是好人,他故意踩我的脚是不想送我上府尹,也是要杀鸡做猴,免得其他伙计有样学样。”阿泉叹道。“只可惜,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是从并成手中拿到五两银子时,才发现了二少的心思,教他后悔不已。
龙静垂着眼听着,回想着那晚他的温柔。那是她不曾从任何人身上得到的温柔,所以那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真切切的,是他不外露的一面,而他让她看见了。
总是嚣张狂妄的眸,在那一夜,化为柔情的月华在她心间萦绕着。
仿佛他的眼里只有她,再也看不见其他……
“龙静!”一道暴喝声传来教龙静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就见金如秀在对街下了马车,冲了过来,那擒怒的眸,从远而近,眨也没眨地攫住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大嗓门吼得她头都痛了。
“你是没看到阳光很烈吗,站在外头干什么?”
龙静直睇着他半晌。他看起来很急,像正发火着,可是拉着她的动作却又是万分轻柔。
“发什么呆,先到里头。”金如秀哪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她有点傻。着她进茶肆,直上二楼的雅阁,这举动让茶肆掌柜眼尖地锁定,在脑袋里记录着新的小道消息。
可,金如秀岂会理睬这些。
一坐下,便要小二赶紧端来茶水和茶点,待小二一走,火气仍未消退的他,忍不住又开骂。“你是天生劳碌命是不是,就算是送油也不需要你亲自来吧。”
“你为什么知道我来送油?”
金如秀稍愣了下,随即恢复寻常神色道:“想也知道,大风茶肆叫了油,我没有油可以卖,他一定会要龙家油行的油。”
“金家油行为什么会没有油?”
“……因为有个伙计把油弄脏了。”
“所以不但食用油没了,就连燃油也没有?”她今天一早收到的急单可不只有大风茶肆这一家。
“对呀,就是有个笨蛋害我损失惨重。”他说着,还故意一脸气愤,仿佛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龙静看着他,轻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
“笨蛋。”她小声道。
真是个笨蛋,明明就是想帮她却不明说……明明人就挺好的,却偏要当恶人,不是笨蛋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是要问你,你把阿清带去哪里去了?”她抿笑低声问。
他的好她记住了,有机会她会报答他的。
金如秀眼角抽搐了下,没好气地道:“你放心,我把他安置在我家,有专人照料着,不成问题。”
“谢谢你。”她起身,朝他欠身施礼。
金如秀赶忙拉着她坐下。“不需要行礼吧,我不过是顺手帮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你,身子不舒服就多休息,别老是大热天的在外头走动。”
“只是想知道金家油行怎会没有油罢了。”
“不过是点小事想知道不会来问我,还害我跑了一趟榨油厂找不到你。”他咕哝着。
“你找我做什么?”
“我……”这话让他很难接。
找她做什么,不外乎是想要多培养点感情。而且,为了让她喜欢自己,他还特地回家站在镜子面前,找自己笑起来最好看的角度。
练了两天,他总算找到完美无比的角度,也练出了无人能比的笑容。
“嗯?”
金如秀看着她,深吸口气,随即朝她露出他在镜子前演练不下百次的金家招牌微笑……双桃花眼眯到极限,凝聚无限魅力,企图……己经很明显了。
“……你在干嘛?”
“什么意思?”
看她没反应,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换个角度再来一遍。
这个角度也是不错的。他想。
“你为什么要笑得这么猥亵?”她皱眉,现在到底是在玩什么?
金如秀眼角抽搐,嘴角颤动,直到完全撑不住,笑容彻底收尽,他咆哮着,“老子笑得这么温柔,你说老子猥亵,你的眼睛是坏了不成为!”
他娘的,他刚刚那笑容可是完全模仿大哥的笑,那可是传说中,令人如沐春风的谦逊笑意,为什么会猥亵?!
他在镜子前练到眼角都抽筋了,就只为了将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结果却只得到狠夜两个字的评语?
这女人眼光真的非要差到这么可怜吗?风流潇洒、俊俏落拓都不会欣赏?
这已经不是可悲两个字就可以解释的可怜。
龙静一愣,总算搞清楚他的意图,不由得掩嘴失笑。
丙然是个笨蛋。
“很好笑是不是?”他要狠地瞪着她。
金如秀非常确定自己被取笑了……可是,她笑起来时神情恬淡柔媚,不妖不挠,就是很对他的味。
所以,算了,他可以原谅她,不跟她一般见识。
“你找我就为了要笑给我看?”她问得很蓄意。
她怎会不知道他刻意展现风情,把自己搞得像只开屏的孔雀,就是为了要吸引自己。
可是这做法,真的是太逗了。
“我……有事要问你。”这种讥笑的口吻,如果不是她,说这句话的人早就不知道已经死几百遍了,真亏他忍得下来。
“什么事?”
“龙家油行的薰香灯油有几款?”
“你问这个千么?”
“薰香灯油应该只有龙家才有贩售,这一点是没错的吧。”
“那确实是我家的独门配方。”
“我记得大约三个多月前吧,我在寒烟阁闻到一款味道很特别的薰香灯油,可是却没在你那儿闻到过。”他笑得一脸坏心。
来吧,承认吧,既然她会向他借种买子,那就代表她至少对他是有好感的,对不,就让他好心地循循善诱,让她认命地承认。
“……是吗?”她心头一跳。
难道,他说的是那一晚?
那桩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不应该知道的……但他的嗅觉极好,也许隔着厢房门板也闻得到。
那么他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那味道……很香。”他压低嗓音附在她的耳畔低喃。
龙静一颗心陡地飞快跳着,也不知道是因拂过耳畔的热气,还是为他那低哑的声音。
“我不知道姑娘家们闻起来有什么感觉,但是男人闻起来……”他点到为止地透露着讯息。
“我……我不知道。”她缩着肩,躲着他呼出的热气。
“龙静,那一晚你在哪里?”来,老实说,他等着。
龙静突地一愣。
他为什么这么问她为难道说,他真的知道什么,所以,他现在是在试探她,她要是承认了……他又会对她有什么要求?
“那么久的事了谁会记得?”她垂敛长睫,直瞪着桌上的茶杯。
金如秀无声地啧了声。“也对,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猛抽口气。
他知道了?不、不可能,她的计划没有任何破绽,他肯定是在试探,她不能自乱阵脚,必须冷静以对。
“重要吗?”她问。
“很重要。”
“为什么很重要?”
“因为我喜欢你。”
她不禁愣住。
对了,他既然喜欢她,当然会在意她未婚有子。“你……就别喜欢我了。”她叹道。
也不知道是老天作弄还是怎地,竟对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在她处心积虑一举得子之后,却又让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可是……尝到了又如何?
她不能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眯眼。
“我未婚有子你很在意,不是吗?既然在意,又何必喜欢。”女子清白,对男人女人而言都很重要。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未过门的妻子早已没了清白;而一个姑娘家更是视清白为己命……她可以舍弃清白,那是因为她要换取包重要的东西。
这决定她没有后悔的机会。
“也不是在意,而是……”他隐约感觉不对劲。
到底是哪个环节错了,为什么她的反应皆在他意料之外?
“你要是不在意又怎么会问。”她苦笑道。
如果注定没有结果,老天就不该让她发现他的好,教她永远只记得他的坏,她就不会痴心妄想。
“会问……当然是因为我想知道,但对我而言,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谁的,都算是我的。”
是他的,他当然很开心,不是他的……那就当成是他的,不就得了?虽然他会有点不爽,但是娘也说过了,自个儿不是童子,有什么资格要求未来的娘子是个处子,所以……
就算她一举未中,经他人努力才有,他也只能忍痛接着,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够争气。
龙静怔仲地看着他,拢了拢颊边的发丝。“你怎么可能忍受这种事……”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的,是不?
“为什么不能,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有谁真能把话说死的。”他耸了耸肩笑着。“咱们之前斗成那样,那时要是有人跟你说,之后的某一天咱们会坐在茶肆里闲聊你信吗?可缘分不就是如此,重要的是,我喜欢你,我……从没喜欢过任何一个姑娘,真要说的话,恐怕算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只是因为没喜欢过,所以最近才发现……反正,不管孩子是谁的,都是我的。”
他羞窘的表情,毫不闪避的目光,强而有力地刻进她的心底。
毫无疑问,他喜欢自己……她知道,她感受得到,可是……就算他不在乎孩子到底是谁的,她又怎能昧着良心骗他。
这孩子是他大哥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当做是他自己的吧。
男人,是她自己挑的,孩子,是她用尽心机得来的,然而如今却像是在嘲讽她,她做的决定限制住了自己的脚步。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任何人,更没想过有人会爱这般不讨喜的自己,她是何德何能得到他的喜爱?
“龙静,你怎么了?”金如秀自个儿说了老半天等不到她的回应,正羞恼得要发火时,却瞥见她眸底蓄着泪,教他顿时慌了手脚。“我……我说错话了?”
“不,不关你的事……是我……”
泪水梗住她的喉头,让她再也说不出话。
“到底是……”他正要问,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上楼。
长治一上楼,瞧她就坐在临窗的位置,忙道:“小姐,大小姐刚刚差人到油行告知,今晚一道用膳。”
“龙嫣?”龙静微愕道。
“是,还说二夫人也会一道用膳。”长治表情不变地说着。
“长治,备马车,我要立刻回去。”龙静闻言脸色瞬变。
多年前的教训让她至今不敢让娘踏出西厢一步,可龙嫣竟要求大伙一道用膳,她要是不赶紧回府,天晓得会出什么乱子。
“是。”长治迅疾离去。
“我陪你。”金如秀收敛神色道,瞧她张口像是要拒绝,他沉声坚持,“我非去不可,就算你不让我跟,我也一样要到你府上做客。”
他还没问清楚她刚刚到底是怎么搞的,怎能在这当头放她走。
“可……好吧。”她本不愿让他介入自家家务事,可是事态紧急,她不想浪费时间阻止他。
她必须赶快回去,绝不让任何可能伤害娘的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