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爱情以外的日子 第十九章

第八堂下课后,我和阿花、小麦一起走出校门,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那人走近身来。

看清楚是谁,我就没什么好脸色,口气也不太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

“拜托,小姐!脾气不要这么大,我又没得罪妳。帮我介绍妳身边这两位可爱的小姐吧!”

我不理他。他转头向着阿花和小麦。

“两位好,我叫杜见飞,Y大信息系三年级。身高一七五公分,体重七○公斤。喜欢篮球和游泳。未婚单身贵族,是杜见欢的堂哥--”

“够了!”我打断他:“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他这才回过头,正经的说:“不是我找妳,是女乃女乃找妳。我只是奉命来接妳而已。”

“女乃女乃找我?什么事?”

“这妳得自己去问她了。”见飞耸耸肩:“我只是执行命令的小角色而已。”

我沉吟了一会,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一定是为了妈咪的事。杜家眼线四布,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没理由蒙在鼓里的。

“可以走了吗?我的车子就停在那边。”

“既然你开车来,就顺便送我同学回家吧!”我拉着阿花和小麦朝车子走去。见飞先将后座门打开,让她们两人入座,然后绕过车尾走向驾驶座。我站在车子旁边,等他把前座车门打开,不经意的回头,正好看见劳勃瑞福和米俊宽一前一后走出校门。

劳勃瑞福朝我热切的微笑,我对他轻轻点头,身子一矮就跨入车中,没注意他身后不远处米俊宽的动向。

还好小麦和阿花没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出现,她们的注意力全给见飞攫走了。

见飞长得可以说是英俊、潇洒--不只是他,杜家每个男人都有着一副诱惑女人的皮相。加上他们家境优裕,从小就一帆风顺,小小年纪便有着一般男孩缺乏的气质和风度。这样的男子自是容易令人倾心的。不要说是风度翩翩,女朋友一把抓的杜见飞,就算来的是毛躁不驯的杜见志,相信阿花和小麦脸上的神情,也是同样的腼觍和迷醉。更何况杜家有的是钱,“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七分天赋,外加三分修饰,杜家男子从爷爷到见康见壮双胞胎,个个是潇洒迷人,诱惑力十足的万人迷。

像见飞,才大三就开车上学,这点又增加他诱惑女性的资本。这个年代,谁还受得了在吵杂颠簸的公车上谈情说爱?更何况,车子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表征,没有几个女孩超月兑得出这种例外。

而见飞不愧是杜家的男孩,才多久的功夫,和小麦阿花就热得像老朋友一样,把她们的名字、电话、住址套得一清二楚。我有点后悔要见飞送她们回家,怕自己原先的好意,到最后害了她们。

“你女朋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去招惹她们。”她们两人都下车后,我立刻警告见飞。

见飞满不在乎的耸肩:“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们。”

“我告诉你,杜见飞,”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们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准你碰她们。”

见飞看了我一眼,语气平顺的答道:“得了吧!杜见欢,男欢女爱,两情相悦的事妳管得着吗?”

“两情相悦?哼!你未免动情动得太快了吧!”

“很难说,我一向是博爱大众的。”

“你对谁博爱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你,不要招惹她们。”

车子这时已经开进杜家的前院,见飞把车子停妥,解下安全带。

“省省吧!亲爱的堂妹,管好妳自己就好。那两个男的是谁?该不会是妳们学校的老师吧?穿黄衬衫那家伙对妳笑得那个样子,没有鬼才怪!还有另外一个看妳的那神态--亲爱的堂妹,妳可真不简单!”

我停顿了几秒钟才转头面向他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杜见飞,天下只找得出你这种人才会有这种肮脏的思想。”

“是吗?妳真的不懂?算了吧!算是我弄错了。反正妳管好自己就好。”

见飞用力关上车门,绕过车头,为我打开车门,搀扶我下车。我心神恍惚迷离,由着他搂着我的肩膀走向大门。

到了屋里我才如梦初醒,挣月兑他的怀抱。大家都在,就等我们吃饭。我放下书包,在见志身旁坐下。

席间,大家都谈些不着边际的事,没有人问候妈咪。因为太刻意了,反而显得造作。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一张张脸都变成了陌生的容颜,像是一群间谍,磨刀霍霍准备向我逼问口供。

我心里有了底,反而意态更加从容,和他们谈笑风生的。我拍拍见志的肩膀,他低头沉思,饭动也没动。

“怎么了?生病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乖?一句话都不说?”

他猛地抬起头,粗声的说:“噜嗦。”然后就猛扒饭入口。我也不以为意。他可能是听了什么风声,觉得难过。妈咪一直是他的偶像,我看他对妈咪比对他母亲还崇拜。说他是恋母情结又不像,那么--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妈咪,只是不知道喜欢到什么程度。会是那样吗?

我瞥了见志一眼,他又是低着头,饭菜动也动的模样。

也许是真的。心理学上那个名词叫畸恋。畸恋?我又看了见志一眼--可能吗?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不禁为自己的道貌岸然感到羞耻起来。

相恋不是只求对方的灵魂,和年龄立场无关的吗?情之所钟不也是和一切立场无关的吗?我一直执着的信念,怎么应验到见志身上,就可耻的动摇疑惑起来?

也许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们之间婶侄的关系,还有因为,她是我妈咪。这样说来,我和一般人有什么两样?我还是和世俗的人一样,不能接受礼法传统所不容的事实。倘若见志真的喜欢妈咪,而妈咪也喜欢见志,我可以接受吗?--荒唐!对!就是这句话,荒唐。我最真实、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这句话。原来,我和一般人还是没什么两样的,无法接受私心里所不能接受的事,借着传统礼法的名义施加压迫。

我突然觉得可耻起来,原来我并不是我一直自以为的那种超月兑和清朗;我一直执着的信念,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有条件的宽容罢了!倘若今天妈咪和见志不是这样的亲戚关系,而只是一般的红男绿女,我想,我顶多一笑置之,佩服他们有这样的勇气--原来,礼法的枷锁是这样的沉重,到头来,我还是陷在它的桎梧中。

所谓伦常,让世事些许可悲哀的事避免,因为有些事,是天经地义的,我也不否认伦理至常的道理。然而,很多礼法传统都是没有道理的。就若感情的事,除了血亲不可,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堂而皇之戕害两情相悦的事?

我知道见志对妈咪的崇拜,只是青春期一时的迷惑,假以时日,他会遇到他真心爱恋、倾心相对的女孩。但如果,我说,只是如果,见志的“喜欢”不是一时的迷惑,而妈咪也对他真心相待的话,问问我的心,我会真诚接受这个事实吗?

不!不!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我对他们说有点晕,就离开餐厅跑入浴室。

我打开水龙头,冲洗了脸,觉得神清气爽许多。抬头面对镜子,却突然对自己陌生起来。

我低头又冲了一次脸。谈感情,扯上的事,难免带点航脏。如果他们只是精神恋爱,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可能吗?的交欢是感情至极的升华。人虽是感情的动物,也是肉欲的动物,否则这世界,性感的女人就不会比感性的女人得到男性动物更多的关注。

是的,人原本就只是肉欲的动物,和一般动物没有两样,发情只是为了延续后代子孙的使命,每个怀孕的女人背后,都代表了一个横陈奔流的暗夜。什么时候,肉欲升华为交织的挣扎,聪明的人类遂为自己的纠葛,装点成美丽的神话,不知情的我们,在懵懂无知的年代,陷身落入原始的蛮荒神话。

我甩了甩头,水珠四溅,再冲洗一次脸,然后用衣袖擦干脸,走到前厅。

大伯母和二伯母不知道正在说些什么,看见我来,立刻停止交谈。二伯母堆起一脸的假笑,说:“阿欢啊!头晕好一点没有?不要太用功了,弄坏身子划不来。”

我对她点了点头,有点厌烦。前厅只有她们两个,其它人都还在餐厅里。

二伯母看我不回答,又继续说:“妳妈咪最近怎么样?好不好?”

我听了,更烦了。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然后才说:

“我妈咪很好,身体很健康,谢谢二伯母关心。”

“说这什么话!二伯母当然很关心妳们的!”说着,就要靠过来。我微皱眉,还好这时电话响了。

找见飞的。

我扯着喉咙喊叫:“杜见飞电话。”

我看见二伯母对大伯母表示一个嫌恶的表情。我知道,她嫌我大声叫粗鲁没教养,不是淑女应该有的表现。

我这么一喊叫,餐厅里的人都围过来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这样。

见飞瞪了我一眼,伸手接过电话。整屋子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只好三言两语就把电话解决掉。

女乃女乃这时过来坐在我身旁,大家都很有默契,不约而同的称托有事离开,只剩下爷爷、女乃女乃、二伯母和我。

我心里冷笑着,却又不忍太伤女乃女乃的心。有时我觉得很奇怪,爹地这样的人,有着阳光般朗笑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手足连襟?!

其实他们也不是不好,也许是我太苛责。他们只是--唉!怎么说呢?他们只是环境太好了些,太有钱了些,气焰难免高涨了些,态度不诚恳了些。

对待我,他们其实算是非常客气友好的。

女乃女乃拉着我的手,好一会才慢慢说:“嘟嘟,妳知道,女乃女乃最疼妳了,也最关心妳和妈咪。妳告诉女乃女乃,妈咪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

我看着女乃女乃,从她诚恳的眼里,我相信她是真正希望妈咪幸福的。可是大家族有大家族复杂的因素和自己不可作主的无奈。妈咪一旦再婚,牵动的不只是她个人而已,而是整个杜氏家族。更何况,妈咪一直是杜家最耀眼亮丽的明珠,爷爷女乃女乃最钟爱的三媳妇,她的所作所为,无形中都牵动了杜氏家族,关系着杜家的荣辱声名。

当年爹地死后,四方亲戚,包括爷爷女乃女乃,都劝妈咪多为自己着想,或者再婚,或者什么的,妈咪硬是不肯。事隔多年,妈咪的一举一动,仍牵动着杜家神经的每一根纤维。

妈咪是不可能一辈子孀居的。如果我是造物主,是爷爷女乃女乃,我也绝对不忍心看她独自一个人寂寞--那么美的一个人,美得让人忍不住想疼惜。凭妈咪的风华,绝对是值得一个好男人呵护、怜爱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妈咪心里究竟怎么想。只要她还在杜家的一天,就永远是杜家最受钟爱的三媳妇,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但是,如果她再婚呢?一旦她再婚,她就不再是杜家举足轻重的三少女乃女乃,不再是人人称羡的贵夫人。我知道妈咪也许不在乎这些,可是爷爷在乎,女乃女乃在乎,大伯母、二伯母更在乎。一旦妈咪再婚,意味着爷爷女乃女乃从此要失去这个最钟爱的三媳妇--虽然感情依旧在,但是意义不会再是一样了--同时也意味着妈咪在杜家势力的消长,大伯母或者二伯母终于可以取而代之了。

我正视女乃女乃,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女乃女乃,妈咪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我知道没有。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我一定会告诉您。您不要担心这么多,妈咪只是最近工作比较忙而已。”

女乃女乃脸上的表情有种释然又有点忧伤。我知道她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希望妈咪能再找到幸福的归宿,一方面又怕失去妈咪这比女儿还钟爱的媳妇。

二伯母一脸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女乃女乃和爷爷都没有注意到,只有我,抓住她那一剎那的心情。

“那我上回在街上看见的,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会是谁?”二伯母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我们都听见。

原来是她!我还以为这次的闲言闲语又是杜家那个眼线传来的,原来是她!上天真是捉弄人,我很喜欢双胞胎兄弟,却很讨厌他们这个母亲。

女乃女乃听了二伯母的话,又紧张的对我看来。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说:

“我知道妈咪公司的海外总公司,最近派遣了高级专员前来视察,妈咪身为经理,当然要亲自负责接待,以免显得怠慢。”

女乃女乃点点头,瞪了二伯母一眼。二伯母自讨没趣,便离开前厅。

好险!幸好妈咪的总公司真的派人到台湾!二伯母看见的那人一定是梁志云!妈咪真的已经和他友好到可以公然出入的程度了吗?

我急着想回去,便托辞还有许多功课,女乃女乃也就不再留我,吩咐见飞送我回去,见达和见志却抢着说要送我。

见志要送我的理由,我可以猜得到,但见达呢?他又是为什么?我狐疑的看他一眼。

他朝我一笑,对女乃女乃说:“女乃女乃,还是我送见欢回去吧!”女乃女乃没异议,见志却涨红了脸,坚持要送我回去。

我心中突然很同情他,纯情的少年情怀啊!

我转身向见达说:“谢谢你,见达,下次吧!今天就请见志送我回家。”

“这么晚了,骑机车危险。”见飞越过众人,狡狯的拥着我,神情亲昵疼惜:“是我护送公主前来的,就该我护送公主回去才对。”

因为还是高中生,家里不给买车,所以见志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马力一二五的野马。

见志更涨红了脸,对见飞怒目相向。我轻轻甩月兑见飞的臂膀说:“才八点而已,还不晚。而且,我相信见志会慢慢骑的--”

见志不等我说完,就拉着我出门到车库。他把安全帽递给我,然后发动引擎。我跨坐在他身后,轻轻揽着他的腰。

见志把车骑得飞快,风从两旁呼啸而过,直到巷子口才减慢速度。巷子口杂货店里,张妈妈和杂货店李妈妈正不知在发表什么高论,看见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见志才在门口把车停妥,她就已经跑到我们跟前,手上拎着一包盐。

“阿欢啊!我看就像是妳。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本来想向妳们借点酱油的,没想到妳们都不在。妳张伯伯真爱折腾人,这么晚了才想吃个什牛腩的,我家临时又没酱油盐巴的……”叽哩呱啦连珠炮似的,一边说还一边瞄着见志。

见志绝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着不耐烦,拉着我就往楼上大步走开,我不想得罪张妈妈,对她微笑又点头,才小跑跟上见志。

见志一路拉着我上楼,张妈妈在后头跟着。到了四楼,张亮丽正好把门打开,冷漠的瞥了我和见志一脸。也许是我敏感,我觉得她特别留意见志拉着我的手。

我打开门,把书包丢在沙发上,见志却站在门外不动。

“进来吧!妈咪不在。”丢下这句话,我就忙自己的事。直到洗完澡才回到客厅。见志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电视。

我不知道该和他谈些什么。他抢着送我回来,无非是希望能看到妈咪。偏偏妈咪不在,我又不拆穿他的心事,只好也沉默的看着电视。

见志一直等到十一点,妈咪还是没有回来。送他到门口,我把告诉女乃女乃的话再对他说一遍,希望这样他心里会觉得好过一点。

丙然,他的神情舒缓许多。看着他骑车离去的背影,我有点惆怅。青涩懵懂的年代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我们可爱又可叹的青春岁月,什么时候才会延展成动人的金色时光?我仰头望着冬夜疏冷的星空,觉得微寒凄清。

妈咪直到午夜过后才回来,我在黝暗的黑里仍可透视出散发自她脸上,那种异样的光采。

“二伯母说在街上看见妳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女乃女乃叫见飞接我去他家,问我妳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我说那是海外总公司派遣来的专员。见志送我回来,等妳到十一点才离开。”

我不等妈咪有什么反应,说完就离开这个黑暗隐入另一个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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