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他们来到第一次约会的餐厅,也就是当初言紫霓撒泼演出痛骂女服务生戏码的地方。
他们一踏进餐厅,四周众人立刻眼睛发亮。言紫霓穿着赵云腾送她的淡紫色小礼服,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表露无遗,半长的头发绾成一个髻,白皙的颈项上戴着一条简单小巧的项链,高贵而毫不伧俗,淡妆将她分明的五官衬得更加亮眼,站在长身玉立的赵云腾身边,怎么看都只有“金童玉女”四个字可以形容。
她挽着赵云腾的手臂,对着他嫣然微笑。她决心今晚要好好当他的女伴做为补偿,而赵云腾也努力忘记出门前的下愉快,只想好好享受这个夜晚。
已经当上领班的小安过来为他们服务,言紫霓对她亲切地一笑,让她受宠若惊,服务得特别殷勤。在热忱招待之余,小安忍不住再度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位气质高贵又温柔的小姐,跟那个凶女人、还有奇怪的蝌蚪小姐真的是同一个人?
赵云腾轻啜着红酒,问了个问题,“我很好奇,妳这十几年来除了研究,其他时间都做什么?”
言紫霓很努力地回想,“嗯,睡觉,看动物频道,看小说,还有--”
“我不是问这个。”他打断她,“妳难道没谈过恋爱?没交过男朋友?”
他至少要搞清楚,她坚决拒绝他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为了黑猩猩,还是另一个男人?
“没有。”她回答说:“不过有几次被爸妈强迫跟某些名门的公子哥儿出去,都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为什么?”
“他们都很自大,只顾自吹自擂他们有多优秀,没有人要听我讲研究的事。还有人很不屑地说:猩猩有什么好研究的?”
他啧啧两声,“那不是踩到大地雷了?”
“可不是吗?这也就算了,另外一个家伙更可恶,他好像认为霸道等于魅力,讲话都用命令的口气,做事也从不征求我的意见,约会第一次就想吻我,还叫我不准拒绝,真是笑死人了。”
他眉头一蹙,“结果呢?妳让他吻了?”
“开什么玩笑?我一脚就从他的重要部位踢下去了。”
赵云腾竖起大拇指,“踢得好!”
“你真的这么认为?”
“骗妳干什么?”他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看来我得感谢妳,没在记者会上踢我。”
言紫霓不禁脸色一红。是啊,被他当众强吻,依她的个性一定会当场修理他才对,为何她什么都没做?
最后她想出完美的理由。“因为那次是我错在先啊,当然得给你留点面子。”
他促狭地一笑,“装蒜。”
“什么?”
“妳我都知道,不是那个理由。”
看到他自信满满的表情,她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不然是什么理由?你以为我是因为被你吻得太陶醉,所以忘记踢你吗?”
他笑得更灿烂了,“那是妳说的,我可没说。”
“你!”她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气还是羞,正要开口回骂,忽然一个身影来到他们桌前,朝着她露出令人不太愉快的微笑。
“嗨,言小姐,认得我吗?”
言紫霓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烫着一头鬈发、眼神锐利的女人。“对不起,请问妳是……”
“我就知道妳一定不认得我,没关系。我是何莉玲,以前跟妳一起念○○女中的。我们高一同班,不过妳大概根本不知道班上有我这个人吧。”
一听到○○女中,她的脸色立刻白了一下,勉强一笑,“哦,何同学妳好,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耶,”何莉玲冷冷地一笑,“自从妳畏罪潜逃跑到欧洲去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妳了。”
“什么?”赵云腾听出她话中的恶意,当场变脸,但言紫霓轻轻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动怒。
何莉玲对他一笑,“这位想必是皇朝企业的赵总裁吧?我看过上次的记者会,你们两位的感情真是感人呢。我以前就说过,就算穿同样的制服,在同一间教室里读书,言家的大小姐,跟我们这些小市民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不管惹了多大的麻烦都有人帮妳摆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钓到金龟婿,跟妳一比,我们这些低贱的穷人就算被逼死了也是活该呀。”
“……”言紫霓垂眼望着桌面,一言不发,但赵云腾可不想跟着演默剧。
他抬头直视着何莉玲,声音比冰还要冷,“恕我直言,如果何小姐只因为羡慕别人找到好姻缘就想死的话,也许就表示妳真的该死了。”
何莉玲眉毛一挑,尖声说:“羡慕?我干么要羡慕这种恶劣的女人?赵总裁既然是她的未婚夫,想必也很擅长仗势欺人吧?”
“什么?”他表面冷静,却很清楚地感觉到怒火快到顶了。
“你是不是也会对着同学冷嘲热讽,只因为她长得胖反应迟钝?会不会把人家的书包割破,往人家桌上丢垃圾?还是没事写一些侮辱的纸条给她?等人家受不了吞下半罐安眠药以后,就丢一迭钱打发人家,然后远走高飞逃到欧洲去?这大概是你们有钱人解决事情的标准做法吧?”
赵云腾微微一惊。他弟弟之前就说过,小紫曾经把同学逼到自杀,当时他觉得应该只是谣言,加上这阵子的朝夕相处,小紫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跋扈的她,他更认定她不会做那种恶劣的事。没想到今天对方居然找上门来了,而且看小紫的表情,似乎是真的?
言紫霓低声说:“何小姐,这是我的事,麻烦不要牵扯到云腾身上。”
“哦,妳现在又这么有担当了?那请问妳,妳对向敏华的责任呢?当年她住院的时候,妳一次也没去看过她,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十二年了,妳找过她吗?妳关心过她的近况吗?当然是没啦,妳只要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谁管那个姓向的肥猪死活啊?是不是?”
全餐厅的人视线又集中在他们身上,赵云腾气得头顶冒烟,言紫霓却还是没开口,放在桌下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包袱,年少轻狂时犯下的过错,不管反省多少次,始终没有办法得到原谅,更无法卸下。虽然十二年来没有人再提起,她却一刻也不曾忘记。
现在被人当面指责,除了默默承受,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赵云腾可不这么想,他一挑眉,冷冷地反问:“咦?原来被欺负的不是何小姐本人啊?”
“当然不是!”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当年那位向小姐被欺负的时候,何小姐人在哪里?妳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当着众人的面,正义凛然地跳出来指着小紫鼻子大骂呢?”
“我……”何莉玲一怔,说不出话来。
“怎么?该不会是没有吧?既然小紫做的事那么可恶,妳还能静静地站在旁边看,这样好像不太对吧?还有,既然妳那么同情向小姐,那妳有没有好好安慰支持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寻短见?都过了十二年,现在妳才来主持公道,不觉得晚了一点吗?”
她涨红了脸,高声说:“那时候言紫霓的势力那么大,我哪敢出来跟她呛声?而且谁对向敏华好,她就整谁,这样我当然不敢接近向敏华啊。”
“哦,妳不敢,是吧?有个字眼专门形容妳这种人,就叫做『懦夫』。懦夫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的不是?”
“你……”她气得跳脚,“你到底懂什么!”
言紫霓轻轻按住赵云腾的手,“云腾,够了,不要再说了。”
他不理她,仍旧对何莉玲露出嘲讽的笑容。“我懂什么?我只知道我眼前站着一个伪君子,看到同学被人欺负却只会袖手旁观,等事过境迁了再出来假装正义使者,简直可笑。我诚挚地建议妳去瘦身中心工作,因为妳可以帮忙催吐。”
听到这句恶毒言语,何莉玲脸都绿了,言紫霓心情虽低落,还是差点笑出来。
“娶一个杀人凶手当老婆的人,没资格说我!”
“托妳的福,我今天终于百分之百确定我没有选错人,再怎么样,也比娶到何小姐这种人好。”
何莉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一阵,转身冲回自己座位。
言紫霓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
赵云腾小心地问:“妳在气我开口损她吗?”
她摇头,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声说:“我们回家好吗?”
“好。”来到门口,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妳在这儿等一下,我有话跟领班说。”
言紫霓看着他定向小安,两人窃窃私语一阵,然后小安在一张纸条上飞快写了些东西,把纸条塞给他。
赵云腾带着她走回车上,她忍不住问:“你跟领班拿了什么东西?”
“哦,我问她甜点的水果去哪里买的,可以给饭店做参考。”
“赵云腾,不要拿我当傻瓜!”
他微微一笑,发动了车子,“我去向她打听何莉玲的私人资料,她现在自己开保养品公司,虽然做得不错,但想跟我斗还早得很。”
“……你想做什么?”
他冷冷一笑。“妳放心,我不会存心整倒她的公司,相反的,我要跟她下一笔大订单,所有饭店都用她的卫生用品,看她接不接我的生意。要是她接了,就可以证明她也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要是她不接,我就让她一整年没生意。”
这还不叫整她?言紫霓摇头,“别这样,太残忍了。”
“她当众让妳难堪,妳还要帮她说话?”
她直视着他,眼中带着深深的感伤和无奈,还有自我嫌恶。
“因为那是我应得的教训,而且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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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对一个女孩来说,是青春正盛的花样年华。但是她如果不幸长得太胖,五官不够亮丽,个性又太内向,又跟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千金同班,十六岁会变成恶梦般的年纪。
回到公寓,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脚边放着两瓶啤酒,言紫霓低着头,把她当年的荒唐娓娓道来。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一个无冤无仇的人那么坏?反正就是觉得她好胖,长得好丑,动作又慢,反应又迟钝,看了就讨厌。所以我没事就拿她出气,因为是她让我心情不好,当然要对着她发泄。可是我却忘了,别人也是有感觉的。”
当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始终看着地面,一直有种冲动想挖个洞钻进去。
啊啊,为什么她还有脸坐在这里说这些话呢?别的不说,眼前的云腾和他弟弟当初也吃了她不少苦头,现在居然还得听她忏悔?
赵云腾小心地问:“然后她就自杀了?”
她轻轻点头。“差一点就救不回来。我那时虽然多少有点害怕,还是很厚脸皮地想,反正爸妈一定会帮我摆平的。果然,她父母闹到学校,我父母就拿钱安抚他们,然后把我转到欧洲念贵族寄宿学校,我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心想……”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挤出几个字,“我终于可以跟真正有水准的人当同学了。”
“然后呢?妳在欧洲过得怎么样?”
她抬头给他一丝凄凉的苦笑,“在寄宿学校那种地方,学生之间的阶级是很明显的,有贵族血统的最高等,然后再用家境来分,接下来是年级的高低,最后是种族。我家没有贵族头衔,家境也不算特别好,偏偏又是黄种人,而且从一年级开始念,在那里简直被人当成路边的石头。”
“……”他简直不敢想象,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在那种环境要怎么生活。
“结果就很明显啦,我对向敏华做的事,全部加十倍转回我身上。而且那里师长是不管事的,就算我在他们面前被学姊泼水,他们也都当没看到。要是我反抗,学姊就会变本加厉地修理我,老师还会叫我不可以反抗学姊。”
他一脸厌恶,“好变态的地方!”
言紫霓缓缓摇头,“我又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在那里撑了一年,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才哀求爸妈让我回台湾。回来后我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不算挺有名,学生素质也良莠不齐,但是在我眼中,同学每个都像天使一样。可是我忍不住想到,向敏华没有地方可以转学,也没有有钱的爸妈让她依靠,而我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她的青春岁月毁掉了……”她的声音破碎,眼泪夺眶而出。
他伸手拍她肩膀,她却轻轻地避开。
“不用安慰我,我没有资格让你安慰。”
“不要这样说。”赵云腾的声音沉稳而平静。
言紫霓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哽咽地说:“何莉玲说的没错,我这十几年来,一次都没去找过向敏华,更没有好好向她道歉。其实我刚回国那年就想去见她了,可是每次走到她家门口,总是连电铃都不敢按就逃回来,因为我实在不敢面对她。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也不晓得该怎么补偿她。就算说对不起,区区三个字又有什么用?”
深吸了口气,她又继续说:“后来她就搬家了,从此下落不明。从那以后,只要一想起她,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差劲的烂人,连照镜子都会觉得厌恶。所以我就……假装忘记这件事,可是,就算我的脑子忘得了,我的良心也忘不了啊!”
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也许她拒绝婚事的原因是……
就像在解答他心中的疑问似地,她苦笑了一声,“当我爸爸告诉我,已经跟你订下婚事的时候,我差点当场昏倒。我摔坏你的相机,又那样对待你弟弟,哪里有脸嫁进你家?可是我爸却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你们一定不会计较。实在是很可笑,我爸爸纵横商场几十年,阅人无数,他却不明白有些伤痕是会留一辈子的。”
“这妳就不用担心了,我跟我弟的复原能力都很强的。”
言紫霓摇头,“真的很对不起,我欠你们两个很多,但是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补偿。重点是,我不能嫁给你。要是真的嫁了,就会变得像何莉玲说的一样,有钱人永远不用受惩罚,永远不用努力就可以过好日子,而穷人却要一辈子被欺负。我讨厌这样,这样的世界太没有公理了。”
赵云腾无力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没有公理?妳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妳被学姊欺负得那么惨,早就付出代价了。”
她又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吧?不管我被欺负得再惨,向敏华还是没有得到她的公道啊!”
“哦,那妳拒绝婚事,终身不嫁,她就能得到公道吗?”
她眼眶又红了,低声说:“至少我心里会好过一点。”
“讲了半天,还不是为了妳自己?”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激动,“妳为了让自己好过,所以就逃婚伤害我,妳不觉得这样只是越弄越糟糕?”
“我……”言紫霓觉得脑中金星乱转,“可是这只是商业婚姻啊!你也是被强迫的……”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她从来不曾经历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大吃了一惊,直觉地想推开,但他就是不放。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全身血液都冲上脑部,把之前的思绪全都冲得一乾二净。
赵云腾在她耳边低声道:“妳知道我这辈子最感动的是什么时候吗?”
她根本讲不出话来,只能“嗯?”了一声。
“在我打开妳给我的盒子,看到那台相机的时候。”
“……”
“我真的很高兴,终于有人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更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会是妳。”他轻抚着她的头发,“那么久的事妳还记得,可见妳绝对不是坏人,只是小时候观念有点偏差而已。要不是我亲眼看到妳的改变,我绝对不会相信妳就是那个强迫全班叫妳公主殿下的讨厌鬼。
“何莉玲懂什么?她根本没看过现在的妳,有什么资格说妳不好?就连我弟弟那个超级爱记恨的人都接受妳了,妳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他抬起她的脸,郑重地说:“现在的妳,已经抛下过去,变成一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了,而且每个人都喜欢现在的妳,妳知道这是多难得的事吗?有很多人一辈子也做不到。我敢说那个何莉玲一定也做不到,所以她才会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恩怨。妳不信?我拿我的红萝卜领带跟妳赌。”
言紫霓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在他身上搥了一下。
赵云腾的掌心贴在她脸颊上,有些粗糙,却是无比的温暖。他的声音也同样温暖。
“我认为,妳应该挺起胸膛去见向敏华,好好地向她道歉,把过去做个了结,不要老是认为妳自己很烂,因为妳一点都不烂。”他续道:“妳要的话,我可以找侦探帮妳查她的下落。”
她通红的双眼怔怔地凝视着他,然后微微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我想不用了。”她坚定地说:“我要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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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言紫霓拚死拚活找出高一时的联络簿,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向当年的同学询问向敏华的下落,但是联络资料多半早就失效,即便找到人,对方也不知道答案。当年向敏华在班上几乎是完全孤立,根本没有朋友,至于是谁造成的,就不用研究了。
最后,一个当记者的朋友,给了她一个地址。
一个小时后,言紫霓独自来到一家服装店门口。这家店不大,装潢毫不出色,里面有些很不错的衣服,但是大部份都不怎么样。这里就是向敏华工作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店里生意很差,完全没有客人。老板娘一脸刻薄相地坐在柜台后,对女店员大呼小叫。
那个女店员身高不高,以一般人的标准看来确实稍胖了点,所以老板娘总是一直用“肥猪”、“死胖子”称呼她,甚至还责怪她太丑才把客人吓跑。女店员从不回嘴,只是不时露出抱歉的苦笑,然而她眼中却流露着深深的委屈。
那眼神言紫霓记得很清楚,每当少女时期的自己带着一群死党嘲笑向敏华时,她眼中就会露出那样的目光。
只觉胸中有千万根针在刺,热泪涌上眼眶,她转身躲进墙角,轻声啜泣。
不行,还是不行。这种状况她怎么能进去?只会让她更难受而已。
如果不是她,向敏华就可以好好把高中念完,考个好学校,就不用在这里受气了。现在看她这么凄惨,她有什么脸去见她?就算见了她,又能为她做什么?搞不好一说错话又伤害了她。
对于人际关系,她始终不在行。
她再度望向店中,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见妳,请妳再等一等,等我变得更坚强更成熟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