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我好不容易发完百货公司的特卖传单,回到家中坐在藤椅上继续做着电子零件的家庭代工,正准备喝口水时,电话就响起。
铃……铃……
我一边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继续绕电线的动作。“喂?哪位?”
“巧巧啊?是我,芷芯,晚上七点半,老地方、老时间、老把戏。还有,伯母住院的费用妳不必操心,包在我身上。记住,晚上七点半,Bye!”喀!嘟……
又来了,又是这种差事。
望了望墙上的钟,该做事前准备了。
先来洗个香喷喷的澡,然后在发尾上好发卷,再拿出芷芯交给我的必需品,开始上工。先将眉毛扯得细细的,再以化妆水拍全脸,擦上保湿霜后,涂上粉底液,以眉笔画深眉形,涂上深咖啡色眼影,刷完睫毛膏后,画上眼线,脸颊上刷上淡淡的腮红,再以唇笔描上枣红色口红,涂上亮紫色蔻丹。最后套上低胸的小礼服,穿上高跟鞋,喷点鸦片,然后将大波浪的卷发放下来就可以了。行前准备,零缺点。
在巷口招了辆计程车。“到丽华饭店。”
“小姐,穿这么水去那里做什么呀?该不会是去卖吧?”中年秃头的计程车司机不怀好意、色迷迷的问。
“吴警官呀,我现在在计程车上,司机名叫林正福,营业执照XXXXXXX,车牌号码XXXXXXX,很安全,过十五分钟左右会到。”我拿起化妆盒当手机,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小姐,我、我刚刚只是开玩笑。”没回头看,所以不知真相的司机开始结结巴巴。
这招果然有用,知道厉害了吧!一直到我下车前,司机都不敢再开口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一出好戏即将上场。
走进餐厅,果然看见芷芯和那位即将被设计的可怜男子。
第一步,踩着高跟鞋大剌剌地往芷芯那一桌走去,先是对着芷芯那位男伴媚媚的笑,以高八度的ㄋㄞ声起音,“嗯,经理,你怎么可以有了娜娜还这样?你这样不行喔--”尾音要拖长,这是重点。
第二步,半靠在这位可悲经理的椅背上,指着芷芯的俏脸嗲声嗲气的说:“妳、妳是A加,我是D减,难怪心爱的他会选妳不选我。”此时的技巧是挺挺丰胸增加气势。“这样吧,妳要一三五还是二四六?妳是千金大小姐,我这个陪酒的让妳先选。”语毕,我缓缓的向芷芯靠近。
第三步则由芷芯独挑大梁。“她、她是?”芷芯先是假装掩面哭泣(事实上是掩饰笑意),接下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起桌上的柳橙汁,往前一泼,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经理昂贵的西装吸收了整杯果汁。
“祝你们幸福!”温柔善良的琼瑶女主角--芷芯,默默的往门口退场。
一切按照计画进行,非常顺利,成功的赶走芷芯招惹来的苍蝇男。
懊是我消失的时候了,正想趁乱溜走却被人拉住,可恶,力道还不小!
“我本来就只是和她玩玩,现在碍手碍脚的人走了,我们可以好好乐一乐了!”这位经理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得很奸诈。
天呀!我哀怨的望着门口--芷芯,妳骗人!这个人根本不是你口中又老又丑的老芋头,他不是草本植物,而是犬科的狼!
“我刚刚好像认错人了,对不起喔,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希望他能够看在胸大无脑的份上,放她一马。
“嘿嘿,等一下上楼开房间,妳就会知道有没有认错人了,娜娜。”该匹狼坏坏的笑着。
妈妈咪呀,真是狠角色!“别这样,让其他客人看到多不好意思呀!你先把饭钱付一付,到时候想怎样还怕我不依吗?”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宝贝,等我一下。”该匹狼潇洒的拿出金卡。
“嗯,快点喔!”等你个大头鬼!我在心底暗骂。趁着他去柜台买单时,我赶紧三步并两步,偷偷模模的从后门溜走。
“娜娜,不是叫妳乖乖等我吗?”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完了!
“没办法,老实告诉你好了,”我转过身来,媚媚的笑笑,“我对小小的经理是没兴趣的,我的终极目标是进驻--阳明山的顶尖别墅。”
“拜金!”狼经理恨恨的说。
“随你怎么说,只要不碍着我就成了。”我无所谓的耸耸肩。
“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妳是不是有什么困难?”狼经理忽然成了牧羊犬。
“没有困难,纯粹为了满足个人爱钱的嗜好。”我挑挑眉。
“让我包养妳吧,不要再在酒店抛头露面了。”恢复野性的狼经理忍着气开口。
奇怪,他在生什么气啊?这人还真是霸道,竟然不是征询我的意见,而是直接用肯定句!
“不好意思,我不住小套房或小鲍寓的。”我笑得很甜。“再见喽!”我挥挥手,拦了辆计程车。
终于安全的抵达家门,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还没坐下,芷芯的电话就来了。
“怎么这么久?急死人了!般定了没呀?”芷芯劈头就是一问。
“嗯。”我淡淡的回应。
“别这样嘛!又不是第一次请妳帮忙了,结果到底怎样?”
“OK喽!”劳碌神附身的我又开始做手工。
“明天记得去看看伯母,劝她开刀,妳今天没去陪她,她看来好寂寞。”
“芷芯,谢谢妳。”听芷芯这么说,她今天一定有去医院探望我妈。
“谢什么?我才要跟妳道谢呢,Bye!”
币上话筒,我心里不禁五味杂陈,芷芯是我多年的好友,却并非知己,因为只要接受她金钱资助的一天,我们就很难成为平起平坐的死党。我并不是不喜欢芷芯,而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很多话我不是不跟她说,而是没办法开口。许多事情,只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否则,只能包容,无法谅解。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不用她的钱?为什么我要那么拼命地赚钱?因为得到别人的帮助太多,会使我矮人一截啊……
我常常在想,有钱人的大脑结构是不是多一根筋?像芷芯,爹疼娘爱家有财,却老是大喊世界不公平。追求她的男士众多,但是没一个好下场,每个都被她天使般的脸孔、魔鬼般的心肠吃得死死的。唉,其实我也是帮凶,跟着芷芯胡搞瞎搞。芷芯未来必定是少女乃女乃的命;反观自己,我连明天在哪儿都不清楚……
一早起来,请一起在便利商店打工的华雨先帮我代班,我赶紧到医院去看妈。
“妈,开刀不会痛的,开刀病才会好,您听我的话,好吗?”坐在病床前,我苦口婆心的劝着。
“妳、妳给我……走……”母亲有气无力的回答。
“妈……”
“不要叫我妈!妳如果还有把我当成妳妈,就不要骗我开刀……”
“妈……”
“妳出去、出去!”
“算我求妳,妳出去好不好?”母亲把头转向另一边。
“妈,那您好好休息。”
我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病房,关上房门。
不一会儿,隔着门,传来;声又一声刻意压低的啜泣声。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我脸颊上不断地滴落。
妈是怕她会难过吧……
妈从前健康时曾经对我说:“巧巧,如果有一天,妈晓得自己快死了,一定会对妳很凶很凶,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呀,假如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巧巧一定会很难过,妈怕巧巧会太伤心,所以不要对妳太好,那么,等到妈走了以后,妳才能坚强的活下去。”
妈,您这又是何苦呢?
我的哀恸又岂会因此而减少!
擦干眼泪,我前去和母亲的主治大夫讨论病情。
“医生,我母亲的病还有救,对不对?”
“官小姐,宫女士的病发现得太迟,又错失了手术的最佳时机,现在动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妳要好好考虑。”
“可是不开刀,病也不会自己好……”想起母亲的身体脆弱到连很烂的稀饭都会让她口腔的黏膜流血,我不禁又是一阵鼻酸。
“如果决定不动手术,妳可以把母亲接回家照顾;如果决定动手术,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我知道了,医生,谢谢。”
走出医院大门,我觉得好无助、好茫然。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做?
妈坚持不肯开刀,手术的费用健保又不是全额补助,住院的费用,还有积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愈想我的头就愈痛。
妈发现乳癌时,已经是第三期了,但她竟然为了怕影响我的期中考,一直瞒着我,还继续去超级市场上班!
一得知妈的病,我立刻办休学,妈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气得三天不跟我说一句话。
妈,您实在是太爱护我了。
我一定要让妈的身体好起来!一思及此,我赶紧冲回医院,这次我一定要说服妈开刀。
没想到,才刚回到医院,就见到我永生难忘的一幕--妈正在急救中--
我不知道在病房外坐了多久,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几个小时之后,医生和护士低着头严肃的走了出来。
“请问我妈……”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久,妈妈的遗体被移到太平间。
“妈,您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喃喃自语着。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一整片的黑不断地笼罩着我。
妈的后事,办得很简单。
一开始,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先做什么才好,幸亏有妈的同事、朋友和邻居的帮忙,丧礼才得以顺利完成。
来上香的除了和妈一起上班的叔叔、伯伯、阿姨们之外,就只有一些邻居和芷芯了。
芷芯来时,给我一包厚厚的奠仪,这次我无力拒绝,因为我真的真的非常需要钱。
芷芯抱着我哭,“巧巧,巧巧,妳以后怎么办?”
“妳不要担心,天无绝人之路。”虽然眼睛因为眼泪的原故,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我还是冷静的回答她。
“巧巧……”芷芯的脸上又淌下了两道泪水。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我故作轻松的说。
“嗯,不管发生什么事,妳一定要记得还有我。”
“谢谢妳……”
送走芷芯,望着接她的车子消失在巷口,我轻轻的说:“还好有妳,就算妳无法体会,可是妳以最珍贵的态度来对待我们的友谊。”
法事作完后,房东太太已决定不再出租公寓--除非我缴纳积欠了三个月的房租。
再三天,房东太太就会把我赶出去了。我收拾了一些东西,却又觉得是白忙一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整理又有何用呢?但是,不找一点事情做,我一定会疯掉的!
在清里一些广告信件时,我发现了一封限时信。
这封信的寄件处写的是内详,笔迹……笔迹和妈的一模一样!
我以颤抖的双手拆开信封。
傍我最亲爱的女儿:
巧巧,妈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决定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诉妳。
二十年前,妈是一家公司的小职员,妳的生父是妈当时的主管,我们彼此欣赏,进而相恋。原本我们已经订婚了,但因妳父亲出差到美国时和董事长的千金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和他的婚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我才发现怀了妳,于是辞去工作,不告而别,和娘家也断了联系。
是妈不好,害妳从小得和我一起过苦日子。
在我得知病情加重后,已和妳生父取得联系,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虽然非常震惊,但他已同意会好好的扶养妳。
妳生父刘敬是深央财团的董事长,他家的住址跟电话,以及办公室的电话、手机都在信纸背面。
至于妳的外公、外婆在几年前已经先后过世了;妳还有一个嫁到高雄的阿姨,听说过得并不是很好,如果将来妳有能力,记得和她多联络。
妳要好好照顾自己,三餐要正常,不要常熬夜,知道吗?不要再让妈操心了。
妳要记住,妈永远爱妳。
母亲
读完这封信,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了。可是,为什么是在这种令人哀恸万分的时刻,给她这期待已久的消息呢?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人家都有爸爸,而我没有?”母亲那时二话不说,拿起鸡毛撢子就是狠狠的一阵抽打,还罚我不能吃晚饭。但我半夜起床时,却发现母亲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哭泣,从此之后,爸爸这两个字,我不敢再提,母亲自然也不会提。
如今,我不仅有了爸爸,而且还是个有钱的爸爸,但,却是以母亲的死换来的,我只能说,这个世界真的很残忍。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思考了一整夜,我想,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只好拿了一些简单的衣物,打算和芷芯说一声就去找我的父亲。
临走之前,我再次回头看了眼这个住了多年的小鲍寓,脑海中全是从前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种种,我赶紧把心一横,大跨步的离去。
我不是绝情的不回头,而是因为只要我一回头,就永远无法走出悲伤的记忆了。
我照着信上的地址来到一栋位于阳明山的温泉别墅,站在铁门前,我不知道该如何进去,我知道来之前应该先打电话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妈死了,拜托你养我吧!
大概站了五分钟左右,我就被警卫请进去了。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约百坪的花园,七里香环绕着铺着小碎石的走道;右边是人造的鲤鱼池,里头有小水车转动着;左边则是花房。
“小姐,这边请。”
“好。”我把视线收了回来。
走进富丽堂皇的客厅,有一种陌生又不习惯的感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感到有点不安。
“妳就是官念慈的女儿吗?”一位挽起发髻、披着披肩,看来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从楼梯上走下来。
“是的。”
“妳好,我是刘太太,我先生去纽约了,妳母亲的事,我很遗憾。从今天起,妳就暂时住在这里,等一下徐妈会带妳去妳的房间,还有什么问题吗?”刘太太面无表情,态度冰冷。
“没有。”
“那就好。”刘太太说完话后,便自顾自的坐车出门。
徐妈领我走进位于二楼的房间。
我看着这个房间,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请问我就是要住在这里吗?”
徐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请问……”我怕她听不清楚,想再问一次。
“官小姐,老爷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这么交代,我们作下人的也没办法。妳……如果妳不嫌弃,要不要先跟我挤一挤?”徐妈看我的脸色包含了几分爱怜。
“妳……为什么要帮我?”
“我和妳妈以前同是公司的总机小姐,算是旧识了,后来因为公司裁员,我就到刘府来帮忙,这一做,就是十几年。”徐妈缓缓的说。
“谢谢妳,妳叫我巧巧就可以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我对徐妈又多了一份亲切感。
“不客气,可怜的孩子。”
我把行李搬到徐妈住的房间,她不住在主屋,而是住在一间盖在别墅后门旁的小平房里。
我告诉自己,别人想让妳知难而退,住不下去,妳千万不能如她的意,所以我一定要住下来让她看!
晚餐时间,徐妈喊我到主屋的饭厅用餐。
刘太太和一位穿着入时的年轻小姐已在餐桌前坐定。
“这么大牌,还要人三催四请啊!”年轻的小姐顺手梳了梳像小鲍主似的褐色卷发。
“这是我女儿灵姿,灵姿,这位是巧巧。晚一点我侄子健历处理完公司的事会回来,我们先用餐吧。”对于刚刚刘灵姿的冷嘲热讽,刘太太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今天有客人呀!灵姿,是妳的同学吗?”痛苦的十五分钟过去,终于因为刘健历的归来打破沉默。
“健历,这位是巧巧。”刘太太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巧巧,欢迎妳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我叫刘健历,比妳大四岁,也算是妳哥哥,灵姿则小妳三个月。”健历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表哥!”刘灵姿怒气冲冲。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刘太太放下碗筷,起身离开。
“我也吃饱了。”刘灵姿临走前瞪了我一眼。
她们母女俩盘子里的菜几乎都没什么动。
“巧巧,还习惯吗?”
“嗯。”我努力的扒饭,因为如果一停下来,我肯定会马上哭出来。来到这里,除了健历之外,我所见到所谓未来的家人都没有给我好脸色看,听见讽刺羞辱的话并不会使我难过,但温馨的问候反倒会勾起我的脆弱。
“以后请多多指教喽!”
“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