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雪……”韩子伦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低声叫着这个名字。
八年,他们有八年没见了。时间过得飞快,仿若流水让人抓不住。不经意间,他才察觉他们分手已经八年。
这些年来,求学、工作,直至功成名就——现在的他在美国建筑业无人不识。但是这些年究竟改变了什么?他甚至觉得,除了增加的年龄,他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可是,林清雪——她似乎改变了许多:细长美丽的眸子还是那么迷人,但是往日的甜美、羞涩已找寻不见,转而笼罩着淡淡的、沉静的目光;她不再柔顺、不再甜美;现在的她,连眉宇间也隐约透着坚强。
挑高双眉,韩子伦双眼似笑非笑地闪着光,嘴角微微地向上挑——现在,她不会再作出这种可爱的表情了吧?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叹口气,他起身打开抽屉翻出一本书,书里面夹着一张相片——他和她。
“相片可不可以放到皮包里?”她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不要。”他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要?别人的皮包里都放着女朋友的相片……”
“我的不行,别人会笑我终于物色到了一只美丽的天鹅肉。”
“讨厌啦……”嘴里说着讨厌,她眼中却露出笑意,“记得放到皮包里喔。”
虽然逗她说不要,但他还是把相片放在贴身的钱包里。可惜,只放了半年,半年后他们分手……
低下头,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相片,目光中有着说不清的情绪。
☆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温度也降到入冬以来最低。整个城市目力所及之处皆是银白色的世界,纯洁而冰冷。
街上的人们大多裹着厚厚的棉衣,萎靡却快速地行走着。仿佛冰冷的世界只剩下他们一个人在行走一样。
望着窗外的人,林清雪似乎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孤寂。就像是看到他们,他们身上的孤独全都转嫁到她身上一样。
坐在“天使影楼”精致的真皮沙发上,静静地看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看着他们,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心情,并在不知不觉中幻想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那是孤独的人才做的事。”颜伶曾对她说。她想她是对的,她的确是个孤独的人。
“清雪,又在看外面的人吗?”她的同事化妆师赵晓晶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林清雪微笑着点点头。
“有什么好看的?”赵晓晶不解地望望外面,“我倒觉得这里面比外面更有可看性。”
“李刚和那个小妖精的丑事被他老婆发现,一场架打下来,他老婆毫发无伤,他倒弄了个乌眼青;新来的招待员小景甩了她的男朋友,现在正不耐烦地接听第N遍电话……”她摇头笑笑,“这场雪之后,似乎一切都不对劲了。”
林清雪奇怪地瞪大眼睛,目光充满诧异,“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除了你。你过于专注外面……或者——里面,你的心里面。”她解释说。
“我想……大概是的。”
赵晓晶挑动眉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
“有。”林清雪低低一笑,“现在。”
“你是个能够诚实面对自己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赵晓晶停顿一下,“对了,我要告诉你,预定今天拍摄婚纱照的人打电话来取消了。”
“取消?那位刑先生和艳光照人的杨小姐?”她觉得他们是非常相配的一对,至少外形上来讲很配。
在影楼工作两年多,很少发生取消婚照的事情,“他们换影楼吗?”她往好的一面想。
赵晓晶摇头,“可能女的发现男的有别的女人。”
“你……又知道?”
“那天——他们选婚纱那天,上洗手间时,我听到那男人捧着电话暧昧地说话。”
“……为什么总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林清雪轻叹。
“所谓历史不就是重复不断地上演相同的事情嘛!”
林清雪以全新的目光看着一脸从容的赵晓晶,“晓晶姐,你挺有做哲人的潜质嘛!许多话不经意地讲出来,却又很正确、很耐人寻味。”
“经历不幸的事情多了,多多少少会看透一些事情而已。”赵晓晶苦涩地笑道。
望着赵晓晶,林清雪在心里叹口气。她在这里工作两年多,晓晶对她很是投缘,时常坐在一起聊天。影楼里,她们算是比较谈得来的,但她也只是知道她是一个单亲妈妈,家里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
“晓晶姐——”
安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清雪,也许目前你该考虑的不是我。”
顺着赵晓晶的视线望去,林清雪看到正在向她走过来的男人。他三十岁左右,削瘦干练,有一张不苟言笑的,但称不上难看的脸。
他就是苦苦追求她一年的上司张任杰。
“我回去化妆间。”拍拍林清雪的腿,赵晓晶识相地离开。
“也许你会喜欢。”张任杰递过一张淡紫色的招待券。
林清雪的笑一瞬即逝,“张经理……”她拒绝了他无数次追求,拒绝得连她都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为什么他仍是不清楚?
“这是摄影大师闵月作品展的门票,”张任杰说,“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是一直很想去看顶级大师的作品吗?这次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原版呢。”
“你会去吗?”他询问,深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她。
“哦,我……会去。”
☆
下午三点,天空又飘起薄薄的雪,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借着冷冽的风在空中飞舞,娇娆多姿。因为预约的取消,林清雪提前下班。
她的工作就是如此,按照与客户约定的时间工作,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她可以不用上班。
当然,今天这种取消婚照的事情很是少见。在工作两年多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因为有对小夫妇在赶来拍照时发生车祸,推迟了半年之久,而这次……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那么不负责任呢?只管自己快乐而不顾别人的想法,即使有人因此受伤,也只有并不衷心的道歉?叹口气,林清雪自嘲似的勾起嘴角,皮鞋踩在雪上发出涩涩、闷闷的声音。
她在慨叹什么?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
像是确认,韩子伦眯起眼睛,再次望向街对面。一条纤瘦的身影映在他的眼瞳里,酒红色及膝的长外套,随风飞扬的米色围巾,以及微微掀起的及肩秀发。
“清雪——林清雪!”他冲着对面大喊,突然而至的汽车阻挡住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林清雪的身影。他心急地叹口气,跑到街角,按下手动的红绿灯指示键。
绿灯亮起的第一秒,他已迫不急待地冲过去,左右张望,终于在前方公路站牌前看到了她。他望着伫立在雪中的那抹娇美的酒红色,笑意在脸上漾开。他来这里原本是要拜访一位经营古董店铺的老朋友,没想到竟遇到她。
他感觉看见她的那一刹,心猛地一震,“嗨!”
韩子伦望着惊讶得瞪大双眸的林清雪,笑意更深,“我可以将你的惊讶理解为对我突然出现的高兴吗?”
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林清雪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看一位老朋友,他是开古董店的。”
“街角的访幽斋吗?”林清雪不大感兴趣地道,眼睛瞄着街上的车来车往。
“原来在街角,难怪还没找到。”韩子伦笑道,“你……在这附近上班?”
“在前面。”林清雪努努下颌冲他背对的方向示意。
“下班了?”
“是的。”
韩子伦轻咳一声,“我知道有家四川菜不错,我们——”
“对不起。”林清雪微笑道,“我已经有约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吃川菜。”
“我记得以前你很喜欢的。”她的事情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一点他也感到很奇怪。
“曾经喜欢并不代表永远喜欢。”林清雪淡淡地说,“那只是一时的感觉——你能说原来喜欢的现在仍喜欢吗?”
“某些……依然如故。”他深深地看她,双眸深幽沉静。
那样深沉的目光几乎使她深醉其中,三秒钟后,她绝然地转开视线。望着缓缓驶进站的公车,林清雪心中竟有一丝奇异的解月兑感。
“车来了,我们改天再见。”她转身上车。
“清雪。”韩子伦拉住她的手臂,“我送你,我的车在离这儿不远的车库里,你等我——”
“不用客气。”林清雪轻轻推开他的手,快步地奔上公车。直到汽车开动,她才深深舒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慢慢消失。
而愣在原地的韩子伦,望着载走那抹魅惑的酒红色公车,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韩子伦一小时后,终于到达访幽斋。并非他是路痴,找了许久也找不到。事实上,它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很显眼,顺着公车站走下去不出十分钟就可以到。
但是,他路过一间影楼——天使影楼。直觉地认为是她工作的地方。
天使影楼在整条街最中心的地方,面积很大,最显眼的是整面的落地大玻璃,上面贴着梦幻般美丽的婚纱照,画上的人美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缓缓地移动脚步,走进影楼,在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孩的介绍下,韩子伦看到了一本厚厚的林清雪的摄影簿。
“她的作品在国际上获过奖喔,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摄影师。喏,这里面也有获奖的相片。老实讲,她能够在我们店里工作,我感到很惊讶——你一定也是知道她的名气,才指名要她的吧?”
韩子伦没有回答,望着那张“断臂少女”,他深深地被震撼了。即使是一张简单的复制介绍图,他仍能体会到相片里冰冷灰色的基调。
外面的雪渐渐大起来,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走出去的他,抬头望望天,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
在这个冰冷的季节,似乎雪的一切都向他铺天盖地地涌来。
☆
为了补偿前几天的半途离开,林清雪再次来到苏宅。
“清雪。”饭后,林安慧有些神秘兮兮地拉她坐到沙发上。
“有事吗,妈?”她口中吃着水果。
林安慧轻咳一声,“清雪啊,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啦?”
“没有。”
“可是,你苏叔叔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去看摄影展,你们好像还谈笑风生的。”
“他只是影楼的同事。”
林安慧皱眉,“是那个张经理吗?”她曾听颜伶提过有个经理追求了清雪整整一年。
“对,是他。”林清雪无奈一笑,想来这又是颜伶的“功劳”,“不过,我和他没什么——只是同事。”
“只是同事?”
林清雪点头,“我不会骗你的,妈。”她拿起纸巾擦嘴。
“哦,那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把纸巾放到桌上,林清雪在心里叹口气,“妈,这个问题每次见面你都会问!”
“所以说,目前还没有?”林安慧眼中莫名地有股轻松。
林清雪疑惑地看她一眼,然后慢慢点头,为什么她觉得有点诡异?
“现在,我有个新的问题。”林安慧瞄着女儿,“你还记得上次见到的韩子伦吗?高高的,挺潇洒的那位?”
她一怔,怎么忽然提起他?
“你记得吗?”林安慧再问。
“……记得,叔叔的世侄嘛。”
“你觉得他怎么样?”从各方面来讲,林安慧都十分满意他。
慢慢地举起杯,轻轻呷口茶,林清雪垂下眼,长长的眼毛有节奏地上下闪动,“他是个我不想有所牵连的人。妈,我不喜欢他!因为不喜欢,所以没有感觉。”
美丽的眸子凝视略显失望的母亲,“保持现状不是很好吗?妈和苏叔叔在一起很幸福,看着你幸福,我也觉得幸福。”
“女人终归需要归宿。”林安慧叹道。
“但不是现在。”还有,不是他。
“可是,子伦似乎对你有意思。”不光她,苏成也这样觉得,“他甚至问你有没有男朋友。”林安慧惋惜地叹道。
“也许……只是客套问问而已。”林清雪淡淡地说,“妈,你不要多想了。”
“你该深入了解了解他,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不错?如果她知道他曾经是那么深地伤害过自己的女儿,会不会仍这样认为?
☆
望着窗外披着阳光的男人,林清雪眯起了眼睛。
他的背后仿佛环着光圈——大概是阳光照射的关系。一双明亮、魅惑的双眸直直地望着她,嘴角轻轻上扬。还是那般潇洒、还是那般桀骜。
若不是接待员小李眼尖地认出他是曾来过影楼的男人,她不会好奇地望出去,更不会看见他。为什么他会来这里?
玻璃窗外的他向她挥手,笑容灿烂。她安静地凝视他,在他以为她不会出去的时候,她披上外衣,缓缓地走出去。
“有人说,你来过这里?”她走到他的面前。
“是的,我曾经来过。”
“为什么?”她盯着他。据她所知,他没有女友,更不存在结婚一说。
“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接触的人。最重要的是,我想走近你。”
他安静地、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可是她古怪的眼神,令他顿觉浑身不自在,“清雪……”
看着他,林清雪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不知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清雪。”他小心翼翼地凝视她,“再见到你,你仍是那么强烈地震撼我的心,强烈到……令我不能自已……”
“住口!”林清雪大声道。
韩子伦错愕地瞪着她。
“住口!”声音比刚才小了些,“我不想听,你的话令我觉得……恶心。”
“清雪?”
“不要叫我,也别用这种眼神来看我。”林清雪沉着声音,起伏的胸部可以看出她内心的不平静,“你难道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看着她的眼神,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被深锁在心底深处的爱,瞬间席卷而出。
“清雪。”他的眼睛里有着熟悉却又久违的深情。
“八年前,我记得你说过,人生有许多岔路口,更多的时候是——你选择了其中一条,就没有资格再选其他的。”林清雪面色平和地说。
韩子伦默默地看她,目光深沉复杂,“我可以说吗?”久久地,他问。
“什么?”
“我爱你!”
脑中“嗡”的一声,比第一次听到他说爱她时更乱、更复杂。
他说爱她?
他刚离开时,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有一天他突然回到她身边,笑着说他爱她——只要这样,她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在乎地继续爱他……
现在——八年后?她突然觉得很讽刺。
“清雪,我为你仍记得我说过的话而高兴,但是路是人走的——这几年我改变了看法,人是可以选择的。我选择你,依着我的心。”韩子伦为她瞬息变幻的容颜悬着一颗心。他试图靠近,她迅速退后一步。
“对我而言,你的选择与我毫无关系,不论你选的是路还是人。”林清雪的声音清冷。
“清雪……”韩子伦目光一暗。
“里面的人在等我拍照。”
“再见。”韩子伦勉强一笑。
转开视线,林清雪头也不回地离开。
☆
深深叹口气,韩子伦加快车速,穿越闹市。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面对林清雪,他甚至有种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感觉。尤其她的目光,时常令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些觉得他变得胆小了。千人演讲会上他也未曾怯场,可是遇上她,他的口才和勇气似乎不翼而飞。
是因为她冰冷的眼神吗?
他有些难以相信她会拥有那么犀利、冰冷的目光。她的改变的确很大。尽避如此,他的心依旧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远离,他似乎无法抗拒地被她吸引。
可是,他忘不掉那冰冷的眼神,一如他忘不掉当年她温柔的目光。
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冰冷?
“……你的选择与我毫无干系……”她的话在他脑海回荡。
这时,电话响起,他心烦地接起。
“儿子,你在哪儿呢?”韦西声音温温软软的。
“我在外面。”韩子伦深吸口气,平静地说。
“今晚有个饭局,你爸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去。”
他头痛地说:“妈,我不想去。”
望向外面,一辆辆的车将他挤在中间,他烦躁地拍了方向盘一下。
“怎么了?”韦西问,她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堵车。”韩子伦停顿一下,“妈,帮我推掉它,我不想参加那些变相的相亲宴。”前天他陪同父亲出席一场晚宴,已经感受到了双方家长强烈的撮合眼神。
“这是你爸的决定,而且人都约好了,你怎么可以不去?”
韩子伦苦笑,“你们这样逼我没用的。”
“这不是逼你,是为你好。你想想,人家苏佑平孩子都两三岁了,你呢?还是没有定性,自命潇洒,任何女人都不放在眼里。”
是吗?是别人不将他放在眼里才对!
想到林清雪,他有些烦乱地叹口气,她的话为什么不停地出现在他脑中?
“七点,镜月餐厅喔。”不等他讲话,韦西已经挂断。
“妈——”韩子伦无奈地将手机贴在额头前,双眉紧紧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