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安静静的坐着,看着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巳时正,距离正午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她就要上路了……
睿王的丧期就在今日——皇帝下令举城发丧,满朝哀悼;她身为活殉之人,将随棺入墓,在死后也继续伺候着主子,在阴曹地府继续尽忠。
确定殉葬以来,天天都有王府的奴仆到公主别院外跪地哭拜,若非心宝牺牲自己,那王府的杀戮是不会停的,他们这些奴仆早成冤魂。
每天来哭拜的人多不胜数,心宝一个都不见,她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斋戒茹素,空闲的时候就诵念佛经,过着最简单的守孝生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为谁守孝……
念一段经文,但愿亡魂早点上路、安心投胎,不要在战场上继续魂无所依,回到该去的地方,在该去的地方相逢……
葬期前三天,她离开了公主别院,在公主的哭声中来到灵前,就在暂历睿王棺柩的大堂旁的小房直接住下。
三天下来,王府对她备极礼遇,吃好、穿好,一点守孝的哀简样子都没有。
正如现在,出殡在即,依旧满桌的酒菜鱼肉,说是为她饯别人间,让她吃饱上路……这路远,得吃饱一点才走得到。
一名老伯,是府内仆人,他将酒菜放在桌上,老泪纵横——他也是被心宝救下的人,看着心宝一身斩衰服,苴绖系腰、绞带捆膝、足踏菅履,头顶则以箭笄簪发,粗布捆包。
大家都知道,心宝以一人换百余人之命……
“心宝姑娘,多吃一点。”
捧着碗,点点头,以筷就口,速度不快不慢,不多吃,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吃……此时此刻,这酒肉再好,尝来都无味。
老伯跪地,用力磕头,“心宝姑娘……”不禁大哭。
心宝笑着,挥挥手,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时,她放下碗,拿起一杯酒,离开座位,走到朝向北方的窗,在窗前举起酒杯,不知在敬谁,然后往地上一洒。
那无依的魂啊!这酒就敬你了……
回到桌上,她不再用餐,脑袋里一片空白,看见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只布袋,她微微一缩。“老伯,”终于开口,“能否取盆火来?”
老伯擦掉泪水,立刻去办。
没多久,一盆火就端了过来,放在地上。
心宝跪在那盆火前,从布袋里取出箭,不再留恋,就这样放进了那盆火中;箭翎瞬间烧毁了,用竹子制成的箭身也在火中挣扎,只有箭矢依旧不化。
她的泪水在瞬间滑下……
说不带走,还是做不到,就让她带着这枝箭上路吧!她什么东西都不要,就带这把箭,只带这把箭……
君提箭救边关,魂断北疆,孤魂无依……但愿这火能照亮黄泉路……
心宝站起身,取起一旁的哭丧棒,走出大门;上路了……
门外,公主就站在那里,她看着心宝,不禁大哭……
心宝看见公主,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不再回头的离去。
鲍主放声痛哭,“心宝,回来……心宝——”哭声断肠,几乎倒在三世子怀里。
三世子亦含泪望着心宝离去的坚决身影。
上路了……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走了好几个时辰;心宝定在队伍正中央,没人敢与她并肩而行,这最中间的位置,只有她能站。
前头是睿王的棺,后头还有大大小小,约四十几具一般的棺木,都是王府内不幸被殉杀的人,这些连同她在内,都要被送进睿王的墓中,从此与世隔绝。
队伍每走一段距离,便要哭喊一番——有人带头,大家随声叫嚷着,场面反而一点都不哀凄,反而令人发噱,不过倒是没人真有胆笑。
一路上,心宝嘴里都念着……到了哪了,等会儿还会到啦,还剩多久就到了……等着、等着,耐心点……
不知道她是在提醒谁,是在提醒自己?还是提醒那个虚空中的人?
走着、走着……好几个时辰都过去了,足足从午时走到了申时末,她走到筋疲力竭、汗如雨下,甚至开始用着哭丧棒撑着自己,咬着牙也要走到。
她的意志毫无动摇,这段路她非走完不可,尽避皇上告诉过她,只要她在入墓前反悔,皇上绝对会降旨救她。
但她不会反悔的……终于走到这里了,一切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她不需要再空等,不会再失望……
终于到了睿王墓的入口处——继任为新睿王的长世子领了皇上颁赠已故睿王褒谧的圣旨,连她也有圣旨。
皇上封她为天朝女户,此后万古流芳、贞德永垂……这净是虚言,但她收下,心里唯一感谢的就是皇上的成全。
进了墓园,外头听见嘈杂声,好像是睿王府的人不让礼部跟其他各部的官员进园,她有点讶异。
睿王曾贵为摄政王,睿王的丧仪应该由礼部来负责,但看来这次睿王府自己主导了一切,朝廷无权插手。
心宝又想起了一件怪事,听说已故睿王的遗书称,不要三世子随队送葬,要他在家守孝。
三世子不来,公主自然也不来!
当时,三世子的表情既哀伤、又无奈——连自己的父亲去世,都不准自己儿子送,难道父王真的那么讨厌他……
进了墓园,开始有人喊着,“定快一点,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天黑前要进墓,快点。”
队伍速度加快,心宝也被迫赶路。说也奇怪,这睿王墓竟然这么大?眼前有条笔直的石板路,一望竟然不见底,也看不到前方会有什么。
她侧头一看,路旁有着大小雕像,如果她没记错,这叫做石像生,有神兽、有灵鸟,也有威武强壮的武官,和风度翩翩的文官,统统雕刻得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畏。
心宝随着队伍向前走着,走了许久许久,终于走完了这条不知到底有多长的路。
到了底,这才看见一座汉玉石牌坊,以及连接着的大小建物;再往下走,则又是一座碑楼,上头高高五个大字,写着神功圣德碑,凿刻着满满的碑文,却在碑主名号上挖空,似乎在等待日后填入。
再往前,她看见一座浩瀚巍峨的宫殿,牌匾上写着隆恩殿三个大字;心宝心里一惊,讶异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再往后走,来到了方城明楼,穿越后终于来到了坟前,心宝看着,眼前一个入口,后头随着斜坡进入地下世界。
到这里后,老睿王的棺椁从灵车上降下,往里头送;后台那四十具棺木也往里头送,心宝不禁怀疑,这个地下墓穴里头有这么大吗?可以安放这么多的棺木吗?
睿王进入地下墓穴,祭祀官也带着王府的人进入,心宝当然也跟着走进去。那斜坡又是一长段路,慢慢向内降,他们往内走,终于来到墓穴中。
心宝看着,真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墓穴仿若地下宫殿,由一条中道串起了前、中、后三室,前两进再分左右,那四十多具殉葬者的棺木就往第二进的左右两厢送入。
老睿王的棺木往最内进送,安放在里头的正位上,身旁还有两具棺木,应是两位被迫殉葬的睿王侧妃之棺。
这时,众人陆续撤出,睿王离去前,还对着心宝说:“心宝姑娘,先父就托付给你了,望你好生照料,本王感激不尽。”脸上彷佛还带着笑意。
心宝没有响应,她只是往墓室内走,最内一进摆放睿王的棺木,中进的空间则摆着许多随葬品,甚至包括一张雕龙王座,还有一盏长明灯。
她懂了,难怪不让三世子来送……
“你们以为瞒得过天下人吗?”心宝轻声说着。
王府的祭祀官离去前,听到了,他看着心宝,“你说仟么?”
“神道、神功圣德碑、隆恩殿、玄宫,这些全部都是帝王礼制。睿王……还真的有狼子野心。”
祭祀官笑着,“你看得懂?真不简单,还想说什么,赶快说吧!”
等会儿大门一关,金刚墙一筑,她就再也别想说了。有话,说给王爷听吧!
心宝摇摇头,不干她的事,让外头的人去伤脑筋;她是来死的,不是来揭发小人的。
况且不是修个皇陵,死后过过当皇上的瘾,就能得到这个天下!
祭祀官走了,墓内只剩她一人。
朱红大门从外面关闭,一道名为自来石的石墙伫立在门内,外头有人从朱门韵门缝中伸进了一个勾杓般的器具,形状有如北斗七星,用那杓状之处将那堵自来石一勾,自来石撞上朱门,从此内外两隔、阴阳不见。
耳边瞬间变得安安静静,隐约可以听到外头的人正在修筑金刚墙,那墙筑好后,睿王墓就永远与世隔绝。
心宝站在墓室中,发现自己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到这里,真是死路一条,再也不用去想外面的事。
心宝就这样坐在地宫的地上,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语。她心里霉然觉得好平静,人生至此,说不出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是喜还是悲?
等吧!
走完这段路了,接下来,就是等死了。
千里之外,北方战线,官军军帐内,一个男人站在桌前,看着眼前那推演战况的沙盘,兀自沉默。
身旁放着一个包袱,随身之物都已收拾好了。他卸下戎装,换穿蓝色长衫,脸上的胡髭多日末刮,虽是如此,但脸色略显苍白,只见那男子身上蓝色长衫的左袖垂在身侧……
战事已有重大进展……他该走了……
二皇子与裴策进帐时,就看到这个画面——向群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他身旁的那个包袱,他们也看到了。
断臂之后,他们本以为向群活不了了,但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人更不应有这样的下场。
“醒之,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摇头,看着两个兄弟,“我要离开了。”
两人一惊,裴策紧张问着,“离开?你要去哪里?”
“我该去哪就去啦,朝廷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留,不然你们反而变成欺君……我早就打定主意要离开,只是前阵子战事混乱,我想帮你们的忙……现在战事底定,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二皇子愤怒大骂,“混账!你为什么非得选在现在说这种话?今天不是说好要一起庆祝吗?我们终于打赢了这场仗啊!”
这场仗,胜利来得太晚,向群已经受到重创,现在就算打赢了,也只是迟来的安慰。
裴策也劝着,“醒之,我以为经过这段时间,你已经放宽心胸了。当初若非你以自己的安危相逼,我也不会发那种战报!我们应该一起回京,向皇上禀明,相信皇上会原谅我们的。”
向群默默无语,不肯说话。
裴策继续说:“况且部队这里人这么多,怎么挡得住悠悠众口?当初说流骗皇上,迟早会被揭穿……”
“所以我要离开,到时候看到我没跟着你们回去,皇上心里也有数,不用再多说,你们就当我死了……”
二皇子愤怒上前,一把揪住向群的衣服,“说什么兄弟?你当兄弟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吗?这一场仗,如果不是你给我们出主意,我们哪能打赢?”
向群伤后,多日卧床疗伤。少了向群,他们反而成了群龙无首,他们就算还拥有两万兵,反而只能坐困愁城。
发动奇袭前一晚,他们几个将领沙盘推演,彼此无语,连裴策也拿不出主意。
这时,几天下来躺在床上下不了床的向群,竟然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爬到他们面前,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摆出了调兵进攻的阵势。
再次攻山……
但要分两批军队攻山,一前一后,前后约隔十里。
上回他们在山上被包夹,死伤惨重。但这一次,换他们将敌军包夹入山,两边夹攻,一次歼灭。
获得计策,众人精神一振,隔日即出发,当然向群不能去。
可是这一战,鏖战了五天,不但大获全胜,敌军全灭,官军损伤甚少,甚至他们还大有所获。
因为他们竟然发现,刘涛那浑小子竟与敌军将领勾结,当场抓到他们碰面时那谈笑风生的得意场景。
二皇子当场将刘涛的人头砍下,激励士气,就算这刘涛是睿王的侄儿,长世子的堂兄,也照杀不误!
而这件事,也让裴策的心里觉得不太对劲。
向群脸色苍白,却是咬牙不吭声;他的伤势刚愈,当然承受不住二皇子这般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