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罗思绮打电话向奥斯裴中校求救。若是平常,她也许不会这样做,也许会忍着,再想办法,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她舍不得让他去面对外人的责难,不愿意让他陷入身败名裂的窘境。
但是现在,她必须承认,她没有能力处理这件事——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再过不久就会临盆,昨晚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如果安德鲁的精神状况更严重,也许不只肚里的孩子,连她也会没命。
况且,她亲眼见到丈夫被毒品害得丧失了理智,连一向最疼爱孩子的他,都动手拿东西扔掷小威;幸好小威只是皮肉伤,没大碍,如果更严重,又该怎么办?下一个受害的会是女儿吗?
经过一晚,她迅速擦干眼泪,振作起来。天一亮,打完电话,她开始整理家里的一片狼藉,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况且她还怀孕。
看着这原本幸福的家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丈夫陷入疯狂,人不成人,自己有孕在身,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小威下楼后本来要帮忙打扫家里,说他今天不想去上课了,这么敏感而乖巧的孩子,自然是感觉到家里的异常气氛。
不过她不希望孩子受影响,要小威正常去上课;小威很听话,纵使不愿意,还是乖乖出门。
趁着空档,她把还在睡梦中的女儿送到邻居艾伦太太那里,用同样的理由,说她要跟老公一起去做产检。
九点一到,奥斯裴中校准时赶到,同时还带了两个人帮忙,一起将安德鲁从地下室里拖出来。
“中校,你要把人送去哪里?”
“没辙了,只好送去军医院,然后送进勒戒所。”眼前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已经将昨晚的惨烈状况统统告诉他,他当下认定,如果还为了掩饰,不愿意将安德鲁送进勒戒所,那才是在害他。
“勒戒所……好!我去陪他……”
“Rose,听我说,你就待在这里,不要陪他。我叫我老婆过来照顾你,这段时间,你们不要见面……”
“可是……”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你马上就要生了,如果再发生昨天晚上的事情,后果会有多严重?”看向她身后那来不及收拾干净的一团混乱,可以想见昨晚的惨烈。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安德鲁带走。
那男人两眼无神,里头布满血丝,神情委靡,经过一个晚上的疯狂举动,似乎已经气力放尽。
他明明醒着,却不看她,或许是因为他不敢看她,不敢看见她眼里那失望的泪水,因为连他都对自己感到失望。
安德鲁走了,罗思绮整理着家里,整天足不出户,直到傍晚才去艾伦太太那里将女儿接回,然后小威也回家。
再隔天,中校的太太也来了,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就这样住下,照顾着已经是大月复便便的她,还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这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联络老公,唯一的管道就是透过中校。
中校说,安德鲁接受军医诊断,送进勒戒所,展开勒戒工作,状况很不乐观,毒瘾太深,勒戒很不顺利……
唯一幸运的是,中校说,老公不是唯一有这种状况的人,听说去年从伊拉克回来的部队里,有非常多人都出现了忧郁症等精神疾病,也有人开始酗酒,甚至跟老公一样吸毒,还有不少的士兵最后选择走上自杀这条路。
这种战后精神疾病的状况震惊了国防部与白宫,都视为心理疾病,不会因此强迫其不荣誉退伍,但一定要接受治疗。毕竟这些人都是因为经年战事,导致身体、心理出现问题。
安德鲁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优秀的军人,一个爱家的丈夫、父亲,却困在毒品中难以出来、难以自拔。他埋葬的不只是他自己,还包括她……包括他们的孩子……
两个月后,罗思绮生了,又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婴。生这一胎时就跟生女儿的时候一样,老公不在家,甚至她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不会回来?
生产完后,她休养了几天,就接到奥斯裴中校的电话,语气颇怪,她心里一阵讶异,也有些许不安。
“安德鲁说他想见你。”
“好!我去看他,在哪里?勒戒所在哪里?”这是安德鲁被送去勒戒所后三个多月来,第一次有他的音讯。
“我会派人去接你,只是……”
“只是什么?”
“安德鲁看起来怪怪的,你……唉!你来,再说吧!”
就这样,约定后天她要去勒戒所见丈夫。纵使奥斯裴中校说的话让她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只想见到睽违许久的丈夫。
当天,搭着奥斯裴中校派人开来的车,怀里抱着她和安德鲁最小的儿子,刚出生一个多月的George,前往目的地。
来到勒戒所,外观看起来像监狱,有着高耸的围墙,但走进去,发现这里草木扶疏,景色还算宜人。
办完会客,发现出了些问题,原来收容人依据戒治状况才能决定是否可以会客,如果戒治状况良好,才能会见来客,作为奖励。
而依照安德鲁的状况,目前还不可以会客,这也意味着安德鲁的戒治状况,几乎没有进展。
罗思绮很着急,但这时奥斯裴中校打电话来,表示这是一场重要的会面,收容人安德鲁必须向妻子说明他的决定……
最后在奥斯裴中校担保下,所方同意放行。
罗思绮抱着孩子往内走去,嘴里喃喃念着,“决定?什么决定……”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走了好长一段路,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终于来到收容病房。听说安德鲁目前的戒治状况很不顺利,所以安置在单人房,甚至穿着束缚衣,必要时还全身捆绑。
听到这样的状况,她全身一冷,心凉了半截。看着管理人员打开病房,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恐怖的景象。
安德鲁躺在病床上,手脚绑在床头,他似乎在大口喘息,身体也不断抽搐着,看起来非常痛苦。
“老公……”
轻轻唤一声,瞬间攫住他的注意力,他撇过头,看向门口,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那里。
他的眼神其实有点涣散,无法集中视线,可是那身形,还有脑海里熟悉的景象,他可以确定那是他的妻子。
“老公,你怎么样?你现在怎么样?”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安德鲁看着,费力的从嘴里说着,“别过来,我怕我会伤害你们……”
“老公……”
“那……那是我们的孩子吗?”
罗思绮泪水不断掉落,拼命点头。此时孩子正好醒着,她赶紧将儿子的脸转过来,让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看仔细。
“……”他也哭了,不停喘息,也落泪。“Rose,我想……我们离婚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他叫她来,竟然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话。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恢复正常,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成为一个废人……我不想拖累你,离婚吧……”
“你……”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帮你照顾孩子,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庭,我甚至会伤害你、伤害孩子,我没有资格做你的丈夫……”
“……我们不能再努力看看吗?”
摇头,他已经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我已经不是正常人了,我不想把绑在我身边,你还要照顾孩子,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办法帮你……如果你还要投注精神在我身上,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说得都对,可是她还是想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十年来的幸福生活统统消失了,变成噩梦一场。
“我已经签字了,趁我还清醒的时候,文件放在律师那里,你只要签个字就好……我所有的财产都给你,弥补我不能照顾孩子……对不起……”
她放声痛哭,却无话可回。他还是最爱她的男人,最了解她的心思,知道她已经好累,心力交瘁,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加上一个人不成人的他,她常常半夜惊醒,睡梦中依旧泪流不停,真想一死了之,只求解月兑。
转过身,她想逃出这间病房、迩出这个梦魇,真想再回头时发现这只是梦,眨眼就可以清醒。
忽然,他又唤住了她……
“Rose,麻烦你跟孩子们说……爹地死在伊拉克的战场上,不要告诉他们爹地做了这么丢脸的事……麻烦你……”
泪水没有一时干的,即使离开了病房,离开了勒戒所,离开了美国,离开了他,她都常常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想起自己流过的每一滴眼泪。
因为深情,所以绝情;他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离开他,她何尝不心痛?可是,她背着三个孩子,担子再重也不能放下,路途再远,总要继续走下去。
她还是祈祷他平安,纵使事情的发展令人心碎,纵使他屈服于内心的灰暗势力,关进了他自己给自己搭起的牢笼,纵使连他自己都说,宁可死在战场,光荣捐躯,也不要沉溺于瘾头,羞辱而亡……
但是她还是感谢上天让他活着回来,就算他只是人回来了,心没有回来,她还是感谢……
罗思绮签字,但是没有拿他的一毛钱。离婚从签字那一刻起生效,身为前妻的她不追究,也就没有赡养费的问题。
奥斯裴中校受到委托,当然要帮忙处理好这件事,尽避他知道,离婚是安德鲁那个傻小子提的,但还是很讶异Rose这女孩竟然会答应,甚至签字。
他告诉罗思绮,安德鲁同意将所有财产都给她。
可是她拒绝了,只说:“他往后的日子更难过,重新生活也需要钱,钱就留给他吧!我在台湾还有父母,我要带孩子回去找他们。”
最后一句话,此后再也不见那个男人!她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纽约,甚至离开了美国,回去台湾。
安德鲁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独自一人面对、承受这痛苦的戒断过程。纵使有奥斯裴中校在一旁看着,但这当然比不上家人的陪伴。
奥斯裴中校是有些微词,对那个就这样抛下安德鲁的女人,虽然他可以体会,她必定已是心力交瘁,但安德鲁就一个人,没有家人的关心陪伴,如何撑过来?如何恢复正常?
他在安德鲁面前念过几次,甚至有意无意责骂罗思绮,但总换来安德鲁的怒火,不顾阶级上的差异喝斥不准他骂那个女人。
不过说也奇怪,罗思绮走了之后,安德鲁反而更认命的接受治疗,有时候他的瘾头发作,痛不欲生的伤害自己时,只需要在他耳边说一句“你就是这样,所以你老婆才会离开你”,他几乎很快就能冷静下来。
安德鲁的戒毒过程,奥斯裴中校都看在眼里,或许他真的已经痛定思痛,决定彻底断掉这用毒的恶习,重新做人。
事实上,只有安德鲁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
戒毒的痛苦很痛,仿佛千百把刀在身上戳刺挥砍,痛到连骨头都在痛,可是这种种痛楚,跟失去妻子相比,根本不能比!
只是一想到妻子,他就能冷静下来,甚至冷笑,笑自己就是因为吸毒都会失去妻子,照道理讲,他应该非常痛恨毒品,就是因为毒品,他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脑中生根,他很快筑起心防,希望可以彻底阻挡那随时随地都可能席卷而来的毒瘾。
毒瘾很难熬,每次发作时总会发冷、头昏,甚至头痛;痛楚从大脑向四肢扩散,且渐次加强。
可是他坚决阻挡,他是个军人,既然如此,那他就跟毒瘾作战,全面戒备,绝不松懈防备,更不允许自己软弱。
他已经输到一败涂地,也不怕再惨下去。
丙然,慢慢见到了效果——毒瘾发作的次数逐渐减少,从最严重时,也就是开始戒治前两、三个月,每天可以发作五、六次,到后来一天一、再次,到六个月后,他大约两天才会有一次不舒服的感觉。
连毒瘾发作时不舒服的程度都减弱了许多,至少不再头痛欲裂,不再痛到像是连骨头都炸开一样,有时候他只会觉得冷、会觉得低潮、会觉得茫然。
就像这次住院一样……
其实戒治工作经过将近七个月后,他就离开戒治所,重新回到人群中,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但他并没有停止心理治疗。
心理医师告诉他,必须比戒毒前更谨慎的约束自己、告诫自己,不能随时屈服于自己内心的软弱,不能因为一、两次挫折就缩了回去,甚至重新投入毒品的怀抱。
他谨记在心,但是这很难,本来,妻子离开是他努力戒除毒品的动力,但现在,反而将他推入孤独深渊。
回到家中,回到那个他几乎快要忘记的房子,里头景色就跟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只是沾染了许多灰尘,显然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冷……
回到部队,他发现自己比以前确实少了许多意志力,一点点挫折就灰心,就想缩回去;经过这番毒害,他连自信心也没有了。
堡作上不容易获得成就感,加上身边没有亲人支持,他开始觉得,离开勒戒所后,痛苦好像又回来了。
确实他动过很多次念头想要再去吸毒,他有管道,知道可以跟谁买,当然,他也记得怎么吸,用鼻子轻轻一吸……
可是他总会对着自己喝斥一番——难道还想回到原来的日子?!都因为毒品而失去挚爱了,这样的代价还不够惨痛吗……
两种力量交相拉扯之下,他只好把自己关到冰柜里,如果冷死了,那至少也不用再向毒品投降……
“拜托,不要再做这种傻事好不好?”把自己关到冰柜里,只想阻止自己脑中的吸毒念头吗?
出院那天,奥斯裴中校来接他,顺便叮嘱着他;安德鲁换下病人服装,穿上便服,默默无语。
“第一年,你在戒毒;第二年,你在适应,都很成功;现在,第三年了,你几乎恢复正常,工作上是如此,身体也是如此,医生说,经过诊断,你已经没有毒瘾。可是你有时候还是会动了想吸毒的念头,这是为什么?”
“……”看了他一眼,一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的样子。
“因为你没有人陪!人是感情的动物,别说有吸毒的人,正常的人都会因为孤独而显得软弱,”看着他,“我说过,叫你去交个女朋友,你不要!叫你回去找Rose,你也不愿意,那你到底要什么?”
“唉……”
奥斯裴中校也叹息,“不管如何,不要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你现在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你,不会因为动了念头就真的去做,你已经学到教训了。”
“我知道……”
又是一叹,“我去帮你办出院,等我一下。”留下他一个人在病房。
看着病房,他叹息,他知道,中校说得都对——有时候放假在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真的是他觉得最脆弱的时候。
三年了,她现在怎么样?日子还好吗?没有他这个麻烦在身边,应该比较快乐吧?孩子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