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安德鲁常常分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处在哪里?是在那个如同炼狱一般,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枪弹声,今天还活着却不知明天在哪里的伊拉克战场?还是已经回到了夫妻两人位于纽约北方郊区的家里?
这个问题他一直得不到答案,刚回来时,他还可以借由模模妻子的手、抱抱女儿、跟儿子打打篮球来安慰自己,甚至说服自己他已回家了,不需要那么紧张、不需要那么歉疚……
可是时间愈久,他发现自己愈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妻子的拥抱与温存、儿女的稚声笑靥全都说服不了他,只消一个梦就可以让他跌落万丈深渊,就可以让他飞梭穿越千万里,回到那炮声隆隆的战场……
“大家注意四周状况,不要松懈了。”
“是,Captain。”
一整队的陆战队员持着步枪,身着与沙漠战场近乎同色的迷彩服装,全副武装,戴着头盔,行进在距离绿区内政府机关不远处的哨站旁。
主要战事已落幕,但血腥事件仍然不断。上面已经交代,对于绿区的守卫,视作战争仍未结束,因此,陆战队取代了维持治安的警员上街巡逻。
因为视作战争,所以面对一切可能攻击,不管是谁发动的,统统视为敌军的攻势。因为这是战争!就算对方派出平民,也视作敌军的战斗人员,只有歼灭一路……
伊拉克这里的政治与宗教情势,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他们想象,逊尼与什叶派之间的冲突、对立,更已非军事手段可以解决。
他虽然深知这一点,但身为整个联军底下一个小小的上尉,他没有能力左右上头的决定,只能听命行事。尽避他心中充满问号,但是面对下达的命令,甚至面对整个部队所有弟兄的性命,他只能狠下心。
“大家要注意,如果看见可疑车辆,立刻拦停。”一双眼睛凝视前方,不能有丝毫分心,“现在激进分子常常采取汽车炸弹攻击,大家务必注意。”
前几天才有什叶派激进分子开着满载炸弹的小货车,攻击绿区北边的哨站,当时爆炸声几乎撼动整个巴格达,负责整个哨站的警察部队与维和部队死伤惨重。当然,开着汽车的攻击者也丧命。
因此,上面命令,不管如何,绝对不能让攻击者逼近绿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将对方挡在哨站外。如果不这样做,等到车子开进绿区,引爆车上炸弹,伤亡将难以想象。
安德鲁的交代,让所有士兵情绪紧绷。想起几天前另一哨站的惨况,每个人几乎都集中思绪,紧盯每一辆正在靠近或可能靠近的车辆。
这场战争,就算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就算对于开战的命令仍然充满许多质疑与不确定,但都来到战场了,当然要全力以赴,就算不为求胜,也为了让自己可以平安回家,别让亲人伤心。
就在此时,哨站外围突然传来广播声,透过扩音器传来的呼喊,声音显得有点急促,“停下来!这里是绿区哨站,停下来……”
安德鲁听到声音,立刻往哨站方向冲去;其他弟兄看到,也跨进,没多久,一群人都来到了哨站周围。
他们看见,那是一辆卡车,卡车已经驶过绿区的外围哨站。绿区的哨站分外围与内围,这是为了建立双重的防护网,但现在这辆可疑的卡车已经突破第一层拦检线。
卡车过外围哨站时速度颇快,但因为向内驶来途中,地上的铆钉刺破车轮,让速度减慢;而卡车的体积大,轮胎也大,单是车轮胎破损,无法让车子完全停下,仍以约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内围哨站前进。
安德鲁率先冲上前,持步枪瞄准卡车的轮胎,想要将卡车拦住,开了几枪,枪枪都中,卡车速度在慢,却无法完全停住。
“妈的,该死!”
不用问,也不用再调查,这车子一定有问题,肯定是典型的汽车炸弹。
就在此时,一旁的士兵似乎看见了什么,对着他们的长官安德鲁大叫,“Captain,看车上……”
安德鲁一看,老天!他还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场面,大卡车挡风玻璃前方竟然绑着一个小女孩正嚎啕大哭。
定睛一看,更令人吃惊,那小女孩身上绑满了类似爆裂物。
“畜生,这些混帐。”安德鲁恶狠狠的骂,却顿时无计可施。
所有士兵也不知所措,本来想开枪,看可不可以击毙司机,停住车子,但小女孩就挡在司机前方,显然被当成挡箭牌。
那要击毙小女孩吗?小女孩身上都是炸弹,一开枪,引爆炸弹,那车上的火药大概也会随之引爆。最重要的是,小女孩肯定一命呜呼,此时此刻,谁敢下这样的命令?
大家看向安德鲁,他的官最大,当然听他的命令。可是安德鲁完全不动,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小女孩看起来才五、六岁……老婆第二胎生的也是女儿,过几年就会跟那个小女孩一样可爱……
他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见长官迟迟不下达命令,卡车愈驶愈近,士兵开始惊慌,甚至有人开始后退,要躲入绿区。
“Captain?”
安德鲁愣了愣,看着那车子愈来愈靠近自己,靠近身旁的弟兄,以及靠近身后的绿区,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知道自己再不赶快下命令,车子继续靠近,引爆,他们所有人都会完蛋,全部都要葬身在此。
突然,他眼睛一闭,再张开,里头没有杂念,只有泪水,他持枪,对准那个小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开枪,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士兵喝道:“就地寻找掩护……”
丙然,小女孩当场遭到击毙,引爆身上的炸弹,爆炸威力当然也炸死了司机,顺道也引爆卡车上所有的炸药,顿时轰天震响,火光刺眼夺目,黑烟直冲云霄。
卡车终于停住了……
“唔……”
他惊醒,不知是第几次了,整个人坐在床上,浑身冷汗直冒、频频发抖,眼眶湿透,泪水不断涌出,似乎满是恐惧。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上头显示凌晨一点半。看了看身旁的人,老婆睡得很安稳,嘴角还有甜甜的笑。
安德鲁抹了抹自己的脸,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发抖,还有那自从回家之后便尾随而至,始终难以驱离的恐惧与歉疚。
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尤其是老婆。在军队里,在那场战争中,他杀了太多的平民,包括小孩,但大家都习以为常,甚至冷血麻痹,所以没有人会拿那件事来苛责他。
可是,自责是最恐怖的处罚。
回到家里,看到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他才惊觉自己真不是人,歉疚之深、恐惧之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婆总说,他有任何事都可以跟她分享,让她跟他一起承担,可是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说他因为不得已,杀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只有大概五、六岁,就跟Jenni一样,是个可爱的孩子……
连他都不原谅自己,他更怕老婆、孩子知道以后,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血液里竟流淌着残酷的成分,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冷血无情。
安德鲁踉跄下了床,尽量保持动作轻柔,怕吵醒老婆。但他全身不停发抖,走往门口的路上甚至跌倒;幸好罗思绮睡得熟,没因此吵醒她。
出了卧房,他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望前、望后,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能下意识的往书房走去。
来到书房门口,转开喇叭锁,走进书房,不敢打开大灯,直接将门反锁上。他模索着往书桌走去,直接往椅子上坐下去。
书桌上摆着他的公事包,突然,他想起休假前同事给他的东西,听说可以平复情绪、恢复精神、不再颓靡。
真的吗……
试试看,不然现在连酒精都救不了他。
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小包东西——一个小小的夹链袋,里头装着白色粉末,他看着,凝视着,手微微发抖……
然后打开夹链,将手指伸进沾了一些粉末,记得同事说过这东西的用法……
他将粉末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吸,然后闭上眼睛,突然间,手不抖了,身体不冷了,眼泪也停了,喘气也不再了。
他张开眼睛,将袋子里所有的粉末统统倒在手上,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吸入,继续享受,沉溺那种解月兑的感觉……
“老婆,你要教我中文,是不是要给我取蚌中文名字?”
“需要吗?你这个蛮夷之邦的人,需要有中文名字吗?”用中文说。
“什么东西,我听不懂啦!”中文还不太好,尤其听不懂四字成语。
“barbarian。”
“嘿嘿,你是说我在床上像野蛮人,还是在床下啊?”
“变态。”笑了笑,“好!我帮你取蚌中文名字。”
想了想……“中文是姓在前面,名在后面。姓的话,跟我一起姓好了,你也姓罗,反正你叫Lowell,也是罗的音。至于名字……”
“什么名字?”
“你叫安德鲁,有个安,就叫你罗祈安好了。”
“很好听耶!只是,什么意思啊?”
“祈祷你……平安回来……”
深夜时分,睡眠再度中断,又醒了过来,罗思绮坐在床上,模着肚子,肚子变得更大了,怀孕已经七个多月,距离临盆也不久了。
模向一旁,老公又不在。
神经突然又绷紧,这阵子一直这样紧张兮兮,怕老公出了什么事,自己正在怀孕,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担心老公,她快要来到情绪临界点。
都怪老公,希望他把所有心事都说出来,却怎样都不肯;她问不出来,只能自己胡乱猜想,大概跟战场上的事有关……
她可以接受老公有些秘密,但至少自己要快乐一点,不要这样闷闷不乐的。她不想逼得这么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轻轻下了床,两只脚放在地上,冰凉的感觉让自己清醒多了。穿上拖鞋,小心翼翼站起身子。
怀孕到了末期,更需要小心,动作一个不注意,说不定会早产。虽然她前两胎都足月,但还是要谨慎,以免一个不小心,反而害到孩子。
往门口走去,打开门,走出卧房。走廊昏昏暗暗,看不太清楚,尽避是在家里,哪里有什么,她熟得很,但她还是伸出手,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走。
老公,你在哪里?
自从上回发现老公半夜起来喝酒,她大概知道老公半夜不睡觉,会待在哪里——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储藏室。
说到那天发现老公酗酒,她问了几次,老公都否认,只说那些酒瓶是他忘了拿出去丢,不是他一个晚上喝完的。
棒天再去看,酒瓶都清空了。她虽然心里狐疑,却没有再问,毕竟,她习惯相信老公说的每一句话。
看了看储藏室与书房两间房间房门下方的空隙,只有书房里隐隐透出光线,储藏室则是阒暗一片。
当然,罗思绮立刻知道老公在哪里。
伸出手才想转动喇叭锁,心里已有准备门大概是锁着——上回老公偷喝酒时,门没锁,她当场发现;记取教训,这次他应该会锁门。
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安德鲁没有锁门!
手放在喇叭锁上轻松转动,门缓缓开启,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似乎怕惊动房里的人。但趁着门半掩,另一只手伸进来模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想给里头的人惊吓兼惊醒。
下一秒钟,罗思绮将门完全打开,同时另一只手也将灯打开,房内顿时光亮一片,所有举动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里头的人果然吓了一跳,赶紧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拨到地上,想要湮灭证据。抬头看向门口,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粉末,显然非常狼狈。
“老公,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没敲门就进来?”他很狼狈,因此有点老羞成怒。
罗思绮还来不及问他脸上怎么沾了白色的粉末,地上怎么一团乱,就先因为他的异常表现而起疑,甚至也有点不悦。
“我在我家,这书房是我们两个共用的,我不知道我进来还要敲门?如果你要做什么秘密的事情,就应该锁门。”
一番话让安德鲁不知道该怎么接,其实罗思绮也知道,她没敲门确实是她不对,只是那不是他们的习惯,过去他在家里任何房间,她想进去找他,直接开门进去就好,他根本没要求她要敲门。
安德鲁哑口无言,突然发现自己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粉末,赶紧擦掉,然后站起身走向门口。“我要去睡了……”
“等一下。”
正要走出门,却因为她的叫唤,整个人僵住。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处理公文。”
胡扯!身为军人,他从不把机密带回家里处理。真要忙,他会选择住在营区,把公事处理完再回家。“既然是公文,那干嘛丢到地上,要我帮你捡起来吗?”
“不用。”怕她真的跑到书桌后面看,赶紧将人拦住。“我们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再处理就好。”
“安,”凝视着他,顺便将门关上,不让他走,“刚刚你的脸上有白色粉末,那是什么?”
“……”
“安?我在问你话,为什么不说话?”
“……老婆,不要问,好不好?”
摇头,“告诉我,老公,那是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你在做什么?”这一次,她不再退让,坚持要得到答案。
安德鲁神色恍惚,似乎在闪避什么;这让罗思绮心里更不安,笃定丈夫有事瞒她。
她不理他,直接往书桌方向走去;安德鲁大惊,一时之间也跟上,甚至还伸出手拉住妻子,不让她再往前走,甚至动作大了一点,让罗思绮以为他是要推她——为了隐藏他的秘密,不顾她怀孕七个多月,他要动手推她。
“安德鲁,我怀孕七个多月了,你要推我吗?”语气显得冰冷,成功喝阻了丈夫的动作。
他吓了一跳,手缩了回来,脸上冒出冷汗,表情痛苦不已。罗思绮一句话,成功制止住丈夫的拦阻,也幸好,他至少还在意她。
她走向书桌后方,果然看到一地混乱,有几个小小的夹链袋,袋里还残存着粉末,甚至也有几个袋子,里头装着满满的白色粉末。
她不顾自己大着肚子,费力的蹲躯捡拾那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袋子;安德鲁看在眼里,又急又想将东西抢回来,但脑中的理智以及对妻子的爱意,让他根本不敢有动作。
看着那一袋白色粉末,就算再笨的人,应该也知道那是什么了!只是,她还是不肯相信,因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认识,她不肯相信。
她的丈夫自律甚严,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管是道德,还是操守;不论是战术,还是体能,他一直都表现出色。
他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