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平稳的流逝,不知不觉,冬至过去了,腊八将临,在这期间,最大的变化是,饭铺子的生意愈来愈好了,比贩卖渔获的收益更好,好得令人手忙脚乱,因为,不只过路游客会来用膳,连城里的人都会特地跑来点菜,光是收小费就收到她们眉开眼笑了。
默砚心那手厨艺简直比宫廷大厨更精湛,最可怕的是,鲁川苏粤湘皖浙闽,煎煮一炒炸烧炖蒸烩,咸甜酸辣辛香鲜臭,早膳正餐点心酱菜,没有一样难得倒她的,连偏僻的地方小菜她都应付得来,而且口味正宗地道,绝不是随随便便打混出来蒙人的。
因此,慕容问天决定他们只出船半天!渔获全数供给饭铺子里的需要,午时之前就赶回来,并直接到铺子里帮忙……
“你们终于回来了,快!快!快!快帮忙招呼一下客人!”
“咦?妳们好像还没准备好嘛,客人就上门啦?”
“对啊,最近也不知怎地,客人上门的时间愈来愈早,收摊的时间反而愈来愈晚了!”
“来吃蟹的吧,今年的蟹特别大又肥,蟹黄也特别多呢!”
“嗯嗯,最近点蟹的客人是特别多!”
于是,大家开始忙活起来,杜啸风兄弟俩在外堂招呼客人,慕容问天父子俩处理鱼虾蟹,慕容雪包揽洗菜,杜琴娘负责切菜,而大厨呢,自然就是默砚心了。
不过……
“砚心啊,妳会写字吗?”杜琴娘问,一边切葱拍姜。
默砚心点头。
“那,多少写点食谱给我,不然……”杜琴娘喜孜孜地瞄一下默砚心隆起的小肮。“再过两、三个月,妳就不能这么辛苦操劳了,这可是我头一个宝贝孙呢,千万要小心一点啊!”
默砚心再点头。杜琴娘回头。“对了,羽儿,找时间去帮砚心抓帖补药来补补身子,瞧她瘦伶伶的,怕她生产的时候会很辛苦啊!”瘦伶伶的?也是啦,不过,她的食量可比谁都大呢!
“是,娘。”慕容羽段转身把一盘刚剥好的虾仁递给默砚心。“来,砚心,妳先炒个饭垫垫底,不然待会儿一忙起来会饿着的。”
默砚心又点头,接过虾仁开始炒饭,可是,饭才刚炒好,杜啸风就喊进来了。
“杨州,五位。”意谓,杨州人的口味,五人份的菜量,至于菜色,由厨房决定,不外乎银鱼、白鱼、白虾和太湖蟹。
默默地,默砚心将炒好的饭搁在一旁,开始动手炒菜,旋即,那盘炒饭又被慕容羽段端起来,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入默砚心嘴里,见状,慕容问天与杜琴娘相对会心一笑,慕容雪则羡慕地叹了口气。
“好好喔!”
“怎么?丫头也想嫁了?”杜琴娘调侃道。
“才不是呢,人家是觉得现在很快乐嘛!”慕容雪娇嗔道。“以前不管我们多辛苦,伯母都不满意;可是现在,伯母离开了,又多了大嫂,虽然一样忙碌,但我忙得好快乐,真的!”
“以前的日子确实很难熬,”杜琴娘感慨地点了点头,“不过现在……”她又朝默砚心瞥去喜爱又怜惜的一眼。“我总觉得砚心是咱们家的福星,自从她嫁到咱们家来之后,咱们的境况愈来愈好,真有点像是苦尽笆来的味道呢!”
“嗯啊,现在我们不但不用再想尽办法满足伯母的种种奢求,赚的钱也比以前多呢!”慕容雪想了想。“起码一倍该有了吧?”
“不,两倍,”杜琴娘笑道。“再下去应该会更多。”
“哇!”杜啸风兄弟俩齐声惊叹。“我们发啦!”
“再过几天就腊八了,我想今年我们应该可以提早休息,打扫屋子,购买年货准备过年。”慕容问天思索着道。“嗯,还可以买两匹布,做几件新衣裳。”
已经有十几年,他们都没有感受过穿新衣的滋味了。
“腊八就开始休息吗?”慕容雪和杜啸风兄弟都满怀期望,啾着眼巴巴的望住慕容问天。“是吗?是吗?”
慕容问天不觉莞尔。“好吧,腊八那天就开始休息。”
慕容雪顿时兴奋地又叫又跳。“娘啊,您听见了没有?腊八就可以开始休息了耶!”
“是啊,真好,不是吗?”杜琴娘满足地呢喃。他们不贪,能安安稳稳的过,就是福了。
忙碌的时间总是眨个眼就过了,一回神,都申时了,虽然还有不少客人,但他们不得不收摊,因为食材都用得差不多了。
“以前过午时就没什么客人了,现在好像不收摊,客人就会一直进来呢!”
“真不知道嫂子打哪儿学来那一手厨艺的?”
“天生才能吧!”说着,杜琴娘取走默砚心手上的抹布,推着她坐到一旁,再递给她一碗趁空熬的鸡汤。“妳别忙了,休息一下,剩下的让我们来就行了!”
于是,除了默砚心之外,大家开始分工合作地整理。
“爹啊,听说两位堂姊都回伯母那儿了耶!”慕容雪手上忙着刷洗汤锅,嘴里头也闲不下来。
女人就是爱嚼舌头。
正在洗碗的慕容问天手上一顿。“妳怎么知道?”
“城里来的客人说的嘛!”
“那么,兴许是她们的丈夫都过世了吧!”慕容家供不起慕容大夫人奢侈的生活,慕容大夫人只好“自力救济”,为了贪图丰厚的聘金以供她挥霍,竟然把两个亲生女儿都嫁给了已踏进棺材一半的老头子做继室,她们会早早便做寡妇,这也是意料中之事。
除非她们先被老头子给虐待死了。
“就算是,她们也应该在夫家守寡吧!”杜琴娘不赞同地道。
“堂姊她们才守不了寡呢,不然她们跑回娘家干嘛?不就是为了再嫁!!”
“这……”杜琴娘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旋即叹了口气。“算了,这也是大房那边的事,我们管不了。”
“还有啊,前两天,堂嫂生了一个娃儿呢!”慕容雪又说。
静默片刻。
杜琴娘猛然转过头来,一脸讶异,“可是,他们不过才成亲半年……”顿住,
又无声片晌,然后没有一丝表情地转回去继续忙活。“呃,母子均安吧?”
“好得很呢!”
“那就好。”
幸好不是羽儿和那位周家小姐成亲,不然绿帽子就戴定了!
“对了,姑丈,那个……”杜啸风和弟弟相觎一眼。“呃,那个,千仞堂是好人吗?”
“千仞堂?”慕容问天有点纳闷地瞟他们一眼,奇怪他们为何会突然问到这种问题。“嗯,跟百晓会一样,表面上,千仞堂是经营正派买卖的大商家,但暗地里,它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绿林帮派,最好是都不要有机会去碰上他们,若是不幸碰上了,有多远就闪多远,千万不要和他们接触,知道吗?”
“是绿林帮派呀……”
“对,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了?”
杜啸风一脸无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和杜啸云两个人用手肘顶过来顶过去,最后杜啸云干脆低头装弄,假装他只是过路的无辜老百姓,什么也不知道,杜啸风只好苦笑着开口。
“我……我听说月枫表哥和千仞堂的香主好得不得了呢!”
慕容问天静了一瞬,下一刻,表情就阴沉沉地拉了下来,好不吓人。
“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他怎会和千仞堂扯上关系了?”
“好像是三、四个月前那一回,”杜啸风不安地吞咽着口水。
“月枫表哥陪周员外去查帐,回程途中碰上千仞堂香主,也不知怎地,两人一拍即合,不久,他们就……呃,就磕头结成拜把兄弟了。”
拜把兄弟?
“这……这……简直胡来!”慕容问天愤怒地低吼,吼完不够,又转身飙了出去。
“爹要上哪儿?”慕容雪志志地问,没见过爹爹那么生气过呢!
“去找月枫问个清楚吧!”杜琴娘说,两眼不安地望住丈夫离去的背影。
月枫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慕容问天回来的时候比飙出去的时候更生气,脸色铁青,头顶还冒浓烟,一进门砰一下就先把可怜的小几一拳打碎了再说。
“可恶!”
“怎么了?”杜琴娘问,若无其事的地挡在膳桌前,免得他下一拳不小心也毁了他们今天的晚膳。
辛苦了一天,大家可不想饿着肚子上床。
“我苦口婆心地劝告那小子,要他明白千仞堂不是正派帮会,那帮子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眼的,希望他别再跟他们搅和在一起了,免得害了自己。没想到那小子……”慕容问天说得差点咬碎了满口牙。“那小子竟敢说他的事我管不着,还扬言他会让慕容世家重新成为江湖上的名门世家,他……”两眼左右乱扫,原想再找个什么东西来出出气,可是看来看去最“方便”的就是眼跟前的老婆……
算了!
“他根本是在异想天开!”
“那大嫂怎么说?”杜琴娘眉儿也皱了起来。
“大嫂她……”慕容问天差点又吼了起来,顿住,深吸好几口气,勉强压下大嗓门。“拿出分家凭证,要我别管她家的闲事!”
杜琴娘沉默了一会儿,叹气。
“那你就别再管她家的闲事了吧!”
“可是……”
“你也管不了啊!”
“但……”
“爹,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可是,”慕容羽段静静地插进话来。“您也应该清楚得很,有伯母在,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慕容问天窒了半晌,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
“我知道,但我们也只能等出事后再说了,否则……”慕容羽段苦笑。“难道爹你能以武力强逼伯母听你的不成?”
“我……”一个字而已,慕容问天默然了,因为儿子说的是事实。
“唉,真是,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不是很好吗?”杜琴娘摇头叹息。“强求那无谓的名与利又有何意义呢?”
“娘!”慕容羽段摇摇头,示意娘亲别再多说了,然后两眼瞥向父亲。
杜琴娘会意,“好了,好了,”硬把丈夫拖过来强行按坐下去。“吃饭吧!”
从慕容问天回来开始,默砚心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碗筷,直至此时,她才悄然抬起清冷的瞳眸,看看慕容问天,再瞥一眼身旁的丈夫,之后才跟着大家一起端碗持筷,吃饭。
寒意沁凉,夜风瑟瑟,苏州的冬,依旧是冷。
虽然心头卡着疙瘩,过年时他们还是暂时撇开烦恼,尽量让自己过得很尽兴,元宵时,一家人又特地进城里去看热闹,快快乐乐的度过了一个满足的年。年后,饭铺子生意更兴隆,因为默砚心用秘方卤了一锅卤味和五香牛肉,那浓郁独特的香气、鲜甜甘美的滋味,蹄膀润而不腻、牛肚香脆有嚼劲,让人品尝到一口接一口,欲罢不能的绝妙感觉,不但上门的客人都要先点两盘卤味和五香牛肉,外带的客人也愈来愈多,他们根本忙不过来,只好请两位伙计来帮忙。
最后,他们连出船捕鱼的时间都没有了,便直接向其它渔夫选焙海鲜食材,每天一大早起床就得开始准备卤味和牛肉,忙得不亦乐乎。
端午前,默砚心产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麟儿,大家这才明白默砚心为何要特意卤制那锅卤味和五香牛肉,如今,就算她不在铺里掌厨,那卤味和五香牛肉依然抓住了铺子的鼎盛生意,还有愈来愈兴旺的趋势。
于是,杜琴娘忍不住得意洋洋的炫耀。
“我就说吧,砚心是咱们家的福星吧!”
“别动!”清晨,当慕容羽段为默砚心梳发挽髻横钗后,默砚心正待起身,忽又被唤住,于是,她没动,让慕容羽段再为她戴上一对珍珠耳环。
“好了。”默砚心静静地凝望着铜镜里的人儿,好半晌后,她起身,径行离去,双颊依旧是两抹醉人的红。
慕容羽段唇含浅浅的笑,随后跟上。
这日,是孙子满月的日子,老怀弥慰的慕容问天决定要歇业一天,自家摆上一桌丰盛的满月酒好好庆祝一下。
“这孩子,真是漂亮啊!”慕容问天怀抱孙儿,低声赞叹。
不约而同,所有的目光先朝慕容羽段飞去,再移向默砚心,然后在孩子脸上绕了一圈,又回到默砚心那里,所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孩子漂亮,是因为孩子像娘亲。
慕容羽段不以为意的淡然一哂,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很平凡,也从不曾在意过,慕容家的人,无论男女,向来没有出色的外貌,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在慕容家,好看的男人才是特例,譬如慕容月枫,那是因为他有个貌美如花的母亲!慕容大夫人;就如同他儿子,也有个清丽月兑俗的娘亲!默砚心,两者都遗传到母系那方的出色容貌。不过,对他而言,儿子好不好看并不重要,男人,讲究皮相是最肤浅的。
“砚心,默家就妳一个孩子吗?”杜琴娘问。
默砚心点头。
“那么……”杜琴娘飞快地和丈夫交换一下眼神。“下一胎无论是男或女,就过给你们默家吧!”说着,她自怀里掏出夜凤镯为默砚心戴上手腕,又把苍龙佩塞进默砚心手中。“苍龙佩是慕容家传家宝,夜凤镯是默家传家宝,咯,全都交给妳啦!”
她这么做所代表的意义十分简单:慕容家和默家的延续责任,全都交到默砚心手上了。
虽然订定婚约时并没有提及这种事,因为当时默家尚有许多男丁,但如今,默家已凋零了,而默砚心毫不嫌弃的嫁到落魄潦倒的慕容家来吃苦,慕容家自然也该替默家着想一下。
默砚心垂眸盯住手上的苍龙佩好一会儿,抬眸,点了点头。
“好,好,大家快吃吧!”杜琴娘开心地招呼大家用膳,却没料到默砚心这一点头承诺,是承诺下多么沉重的一副担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杜琴娘说的是慕容家和默家的子孙延续问题,默砚心点头扛下的却是整个慕容家的未来!
慕容家,在不久的将来,将再度成为江湖上的名门世家!
书案后,慕容羽段手上捧著书,月光却不在书上,而是随着妻子的纤影移动,看她喂饱孩子女乃,看她为孩子换尿布,看她摇着孩子哄睡了,看她将孩子放入摇篮里,看她回到窗前坐下,看她拿起女红,看她……
朝他望过来。
四目相对。
许久、许久……
然后,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事上,他看书,她做女红,安详的时光静静地流淌……突然,他放下书本,起身走到她身旁,先在她肩上按了按,待她抬起眸子来,再将两手背负到身后去,双眼注视着窗外的夜空,神色凝重地思索好半晌之后,方才出声。
“昨儿个,我进城买笔墨,无意中听见了一件事,”他低语。“三个多月前,周员外突然昏倒,清醒后却成了痴人,大夫说是邪气入脑,无能为力,之后,接掌周家大权的竟非周员外的儿子,而是月枫堂弟……”
他侧眸瞥向她,正好对上她的眼。
“妳说,这事是否有蹊跷?”
她点头。
“要告诉爹吗?”
她摇头。
“我也这么想,可是……”他眉宇深锁。“这事明摆着就是月枫堂弟和千仞堂的阴谋,图的是周家的庞大家产,我能不管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他。
他轻叹,“的确,我想管也管不了,只是,眼睁睁看着月枫堂弟为了贪婪而走上歧途,我却束手无策……”无奈苦笑。“我真是无用!”她摇头。
“我应该阻止他的!”
她再摇头。
“我不该?”
她点头。
“为什么?”
她垂眸,突然将绣花针刺入指尖,一滴火艳的鲜血立刻渗出、淌落。
“妳做什么?”他惊呼,立刻单膝跪下,怜惜地捧住她的手,不假思索地舌忝去那滴血,下一刻,他恍然大悟。
“妳是说,月枫堂弟会杀我?”
她摇头。
“……千仞堂?”
她点头。
“怕我坏他们的事?”
她再点头。
“这么说来……”他沉吟。“倘若我硬要阻止月枫堂弟,恐怕会连累爹娘、小妹和……”他还没说完,她又开始点头了。于是,慕容羽段再度沉默了,其实这些他都早就明白了,即使如此,他真能放手不管吗?
可是,倘若插手管了,很可能会连累无辜的家人,他能不顾吗?
所以,他犹豫了,虽然心中早已有答案;所以他才会在将烦恼的心事说出来之后,又刻意询问她的意见。
他,需要得到她的谅解。
“这种违背良心之事,月枫堂弟不应该做……”
她点头。
“而且,千仞堂只是在利用月枫堂弟,最后,他也会被『处理』掉的……”
她再点头。
“不仅如此,月枫堂弟还会连累他的母亲和妻儿……”
她又点头。
“我真能不管吗?不,不要点头!”她不动,看着他。而他,见她的指尖已不再渗出血来,方才让她收回手,然后起身,继续负手望着窗外,虽然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当年,慕容家曾是武林中名重一方的大豪,如今却沦为太湖渔夫、饭铺子老板,可是,慕容家从不曾后悔过,因为,爷爷做的是应该做的事,但求无愧于心,后果如何不重要,这……妳懂吧?”
她点头。
“那就好。晚了,我们睡吧!”
于是,他们上床睡了,而窗外,也开始飘起摇曳的雨丝,绵绵细细地宛如蒙上一层轻雾,淡淡的紫藤花香沁在朦胧的雾雨中,悄悄凝结成愁郁的心绪……
虽然不再出船捕鱼,但每日清晨,慕容问天与慕容羽段父子俩依然天刚亮就起床,早早便出门赶到早市去选焙最好的卤味材料。
“都买好了?”
“差不多了,只剩下牛肉。”
“那么你先……”
“让两位表弟先将买好的食料拿回家,”慕容羽段泰然自若地抢着说。上牛肉贩那儿等他处理牛杂,至于我,我想去买件珠花送给砚心。”慕容问天笑了,那笑透着浓浓的椰榆,他拍拍儿子的肩。
“好好好,你去吧!”
片刻后,慕容羽段悄然立于周府前,钻眉沉吟半晌,蓦而拧身腾空而起一个回转,自府侧闪电般射入……
“月枫。”
床上人一惊而醒,猛然坐起身,讶异地瞪着床前的人。
“堂哥?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慕容月枫皱眉,继而朝身侧看去。
“放心,我点了堂弟妹的睡穴。”
慕容月枫双眉耸了下,旋即下床披上外衣,然后跟着慕容羽段到外室,两人相对落坐。
“好,说吧,你到底来找我干嘛?”
慕容羽段深深凝视他片刻。“这件事,我不敢让爹知道……”
“到底是什么事?”慕容月枫打着呵欠,很不耐烦地再问一次。
“你与千仞堂连手图谋周家的财产……”慕容羽段苦笑。“我怎敢告诉他。”
打一半的呵欠狞然抽回去,差点呛喉,慕容月枫惊骇地月兑口而出,“你怎会知……”骤然断音,神情猛沉。“你说这件事二叔不知道?”
“你……”双眸阴森森地瞇了起来,慕容月枫慢吞吞地又问。“确定二叔不知道吗?”
“爹要是知道,他早就来找你了!”
“是吗?”很好,堂哥要是没告诉二叔的话,就不可能告诉任何其它人,换句话说,只有堂哥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眼底闪过一抹阴狠,慕容月枫突然起身去倒了一杯茶给慕容羽段,再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那么,二叔知道你来找我吗?”
“既然不敢让他知道这件事,我又怎敢让他知道我来找你?”很好,没人知道堂哥来找他,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所以,你是要来告诉我,我错了?”
“你是错了。”
“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不管理由为何,你都错了。”
“我是为了慕容家呀!”慕容月枫愤慨地自我辩解。
“那只是你的借口,”慕容羽段沉重地道。“事实是,你贪名亦贪利,那原也无可厚非,只要你有心,那可以成为激励你上进的因素。可是,偏偏你不循正道而行,不择手段谋夺他人财产,月枫,你想害人,终究会害己呀!”
“不管堂哥你怎么说,我的的确确是为了慕容家,”慕容月枫骄傲地挺高了胸膛。“等我确实掌握住周家的金库,我就会设法赎回爷爷卖掉的一切,这是爷爷、爹和二叔早该做的事,既然他们都不做,就由我来吧!”
“姑且不论你的想法对不对,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谋夺周家的财产。”
“这是最快的方法!”
“你不应该害人。”
“周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人,”慕容月枫冷笑。“告诉你,他干的黑心勾当可多了,其中还不少是伤天害理的事,这也算是他的报应!”
“无论如何,害人就是不对的!”慕容羽段严肃地坚持道。
“你……”慕容月枫似是想破口大骂,但转个眼又吞了回去。“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把周家的财产还给周员外的儿子。”
“如果我说办不到呢?”
“那么我会向官府告发你的阴谋。”慕容羽段顿了顿。“我知道,你不只贪周家的财富,更觊觎周家与官家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一般江湖人物能够拥有的,你以为仰赖这种特别的势力,就能够让武林中人向你低头、向你称臣?想必千仞堂也是抱着这种目的而和你合作夺取周家的。所以……”
他坚定的望住慕容月枫。“一旦我向官府告发,即使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但只要出现这种不良的纪录,周家就会失去上贡的资格,届时,周家也会失去与官家之间的特别关系,这么一来……”
“够了!”慕容月枫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懂你的意思了,无论如何,你就是不能放过我,即使是为了慕容家?”
“错的就是错的,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来自圆其说。”
“但我是你至亲的堂弟啊!”
“月枫……”
眼见慕容羽段一脸无奈但坚决的表情,慕容月枫默然无语了,垂眸深思了好半晌后,终于重重的叹了口气。
“算了,慢慢来就慢慢来!”
慕容羽段双眸惊喜地灿亮了起来。“月枫?”
慕容月枫耸了耸肩。“你要我把周家财产全数还给我大舅子,我就还给他,可以了吧?”
“太好了!”慕容羽段欣慰地点点头。
“那么……”慕容月枫又去倒了杯茶,向慕容羽段举杯。“以茶代酒,谢谢堂哥使我能够及时悬崖勒马!”
他的语气中透着隐隐的嘲讽,但慕容羽段实在太高兴了,以至于没听出来。
“自己兄弟,这是我应该做的。”慕容羽段也端起适才慕容月枫倒给他的茶,两人相互敬了敬,而后一仰而尽。而后,两人又聊了几句彼此家人的近况,当慕容羽段觉得时间已太晚,唯恐家人担忧,正想起身告辞时,忽觉脑际一阵晕眩,刚离开椅子的又跌了回去,扶着愈来愈晕眩的脑袋,他有点困惑。
“我怎么……”
“堂哥,很抱歉,这是你自找的!”
“嗯?”
“奇怪,羽段怎地还没回来?”慕容问天狐疑地喃喃自言自语,探头往前堂张望一下,再走出厨房后门朝住屋方向吼过去。“琴娘,羽段回来了没有?”
“没有。”杜琴娘应声从屋里出来。“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慕容问天瞥一下尾随在杜琴娘身后出现的默砚心,目光再次透出调侃的椰褕笑意。
“他说要去买支珠花给砚心,谁知买到现在,铺子都要开门了还不回来。”
“或许他是想仔细一点挑。”
“再怎么精挑细选也不可能挑到现在吧?都快两个时辰了!”
“说得也是,那也许是……”
杜琴娘正想再说出其它揣测,霍地……
“姑……姑丈!泵丈!”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杜啸云从饭铺子前一路惨叫到后面来。“回来了,回来了,村里的阿建伯送表哥回来了,可是……可是……表哥不对劲啊!”
咻一下,慕容问天已然消失身影,杜琴娘也急急忙忙追在后头……
“我从城里回来时,瞧见他一个人站在路边,就把他送回来了饭铺子前,阿建伯解释完就离去了;慕容问天盯着慕容羽段,脸色凝重,一句话也没说,杜琴娘则不知所措地绕着儿子团团乱转。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羽儿是怎么了呀?”
只见慕容羽段直挺挺地站着,身上虽然有些儿脏,但一点伤也没有,不对劲的是他的表情,不,他根本没有表情,脸上是一整个的空白,眼底更是一片空洞,彻彻底底的虚无,就好像痴了、傻了……不,不对,比痴傻更糟糕,痴傻起码还有白痴或傻子的样子,但他根本什么样子也没有,更像是丢了魂、失了魄……
“丧魂丹,唐门的丧魂丹!”慕容问天终于开口了。
“唐门?丧魂丹?”杜琴娘喃喃道。“但……但……他怎会……怎会……”
“我也不知道他怎会惹上唐门了,不过……”慕容问天毅然转向妻子。“我这就上唐门要解药去!”
“他们会给吗?”
“一般情况是不会,可是唐门欠爹一份情,他们不能不给!”
“那你就快去吧!”
“嗯,我会尽全力赶路,最快七天,最慢十天内赶回来,在这期间……”警告的眼神陆续扫过妻子、女儿、外甥和媳妇,慕容问天慎重地道。“铺子休息,千万不要开门做生意,要好好保护羽段和你们自己!”
杜琴娘神色一懔。“知道了!”
而后,慕容问天不再浪费时间,当即飞身离去,一眨眼就消失踪影了,于是,杜琴娘振了振精神,转头开始下命令。“啸云,去写张条子贴在铺子前,就说咱们要休业一个月。”
“这就去,姑姑!”
“雪儿和啸风,你们两个把铺子里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全给我搬回家里来,在妳爹回来之前,咱们都不出门,就靠那些食物过日子!”
“是,娘(姑姑)!”
最后,杜琴娘转向怀抱幼儿的默砚心,“砚心,妳就专心照顾孩……”话还没说完,孩子就飞进她怀里了,她愕住,怔愣地看着儿子被媳妇牵走。“呃,好吧,孩子我照顾,羽儿就交给妳了!”
她叹了口气,看看怀里的孩子,正甜蜜安详的熟睡着,而他爹却……
原以为苦难已过去,正是否极泰来之际,却又平空降下来莫名其妙的灾祸,难道慕容家果真逃不月兑噩运的纠缠吗?
要照顾一个除了会自己呼吸,塞食物到他嘴里,他会自己嚼、自己吞咽之外,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根本毫无自主能力的大男人,应该不会太容易吧?所以,大家都以为负责照顾慕容羽段的默砚心,在某些时候一定会叫救命。但没有,好几天过去了,默砚心都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过,而慕容羽段也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出现在大家面前,身上不但不臭,还随时都散发着洗浴饼后的清香味,这使得其它人不由暗暗纳闷不已。
在必须“搬动”慕容羽段的时刻里,纤细柔弱的默砚心至少应该表现一下她的无能为力吧?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她就是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砚心,照顾羽儿需要帮忙吗?”餐桌上,杜琴娘捧着饭碗,装作不经意似地问;得到的回答是:
摇头。
“大嫂,若有需要,说一声没关系,我随时都可以帮忙喔!”
看着大嫂专心地、耐心地一匙一匙哺喂大哥吃稀饭,都没想到在他咀嚼吞咽的时候,她也可以乘机吃一、两口,慕容雪好感动,也好想帮忙,可是,她得到的回答也是:
摇头。
“表嫂,我们很闲的,比较,呃,重一点的工作就由我们来就好了,表嫂也可以休息一下啊!”平时就爱打打闹闹顽皮的杜啸风兄弟,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很成熟、很有担当,兄弟俩暗中说好,无论何时,即使是半夜,兄弟俩其中之一定然会保持清醒,以保护表哥和家中的女人。不过,他们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摇头。
杜琴娘、慕容雪和杜啸风兄弟俩不禁面面相觎,继而无奈苦笑,最后再耸了耸肩。
好吧,反正只要等到慕容问天拿解药回来就没事了。
慕容问天没有带解药回来,却带了一个人回来,唐门左巡堂钱坤。
“果然,不是丧魂丹!”钱坤的手搭上慕容羽段的腕脉不过片刻工夫,就说了这一句令人心直往下沉的话。
“不是丧魂丹是什么?”慕容问天气急败坏地怒吼。
“慕容兄,请别对我生气好不好?唐门比你更想早点还清欠你们慕容家的人情啊,可是……”钱坤苦笑。“令郎明明不是中了丧魂丹的毒嘛!”
慕容问天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是什么?”毫不迟疑地,钱坤转到慕容羽段身后,拨开头发,仔细搜寻了一会儿……
“咯,瞧,就是这个!”钱坤指着慕容羽段后脑勺,有一个约绣花针粗细的银点,如果不是有心人仔细寻找,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咦?那是什么?”慕容问天下意识伸手过去,想碰触……
“别动它!”钱坤急忙喝阻。“令郎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这支银针插在他脑子里,可若是硬要取出这支银针,令郎的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闻言,他四周有几张脸,就有几张墨绿的荷叶片。
除了默砚心,她的脸色不但没有丝毫变化,也依然没有半点表情,但是,她突然一晃身失去了纤细的身影,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
“你你你……你是说,羽儿他……”杜琴娘惊恐地说不完整话。
“是,想要令郎活命,就不能取出银针,但不取出银针,他就得一辈子这样,你们……”钱坤叹道。“好好考虑一下吧!”
不是茫无神智,空白地过一生,就是死,他们只能选择其一。
杜琴娘抽了口气,与慕容雪相对呆住了,杜啸风兄弟俩也傻了,慕容问天则怔着脸好半天后,才吐出一声窒息般的申吟。“天哪!”
“我很抱歉,但是……”钱坤歉然地拍拍他的肩。“我真的无能为力。”
“但……”慕容问天挣扎着。“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老实说,这两年出现了很多类似令郎这种状况的人,起初也都找上唐门要解药,经过我们详细检查后,才发现问题是出在那里……”钱坤用下巴指指慕容羽段的后脑勺。“我们也试过几次要取出银针,可是……”
他摇摇头,“银针取出来之后,没有一个能活过半灶香时间的,所以……”他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大家业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是生就是死,但那种生,跟死又有什么不同?
慕容问天绝望地颓然无语,杜琴娘母女失声痛哭,杜啸风兄弟俩也低头哽咽不已。
“那么,我回去了。”钱坤轻轻道。
没有人理会他,他便悄然自行离去了。
“为什么?”慕容问天喃喃自问。“羽段这辈子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打小就是个勤劳诚恳的好孩子,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我真的以他这个孩子为傲,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他?”没有人回答他,他自己也想不出答案。一个多时辰后,默砚心又出现了,他们依然沉浸在绝望与哀伤之中,仍旧没有人发现她曾经离去又回来了。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牵着慕容羽段到前头去,该吃饭了。
屋外,蝉鸣轻快地吟唱,清澄的月色下,忽明忽暗的荧光在飞舞,溪水悄悄溜过岩砾身旁,微风嬉戏于竹林间,夜,依然未曾眠。
屋内,默砚心牵着茫无神智的慕容羽段来到书案后,轻轻按着他坐下,再为他打开那本他最常看的书放在前面,然后,一如往常,她拿着女红到窗前落坐,静静地做起女红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抬头看向他,但是……
他没有看她。
他们没有四目相对。
良久、良久……他们始终维持着那种姿势,他空茫的眼直视着前方,而她,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至起更梆响,她才徐徐收回视线,女红放在一旁,起身去牵着丈夫到床前,轻柔地为他褪下外衣、靴子,帮他躺上床,为他覆上双眼后,自己再月兑衣上床,躺下,如同以往,背对着他侧睡。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又坐起身,回头看着已然熟睡的丈夫……
他的手臂没有圈上她的腰际。
他也没有将她拉向他。
良久、良久……
她终于又躺了回去,依旧背对着他,然后,她徐徐往后退、退、退……直至她的背紧贴在他胸前,再把他的手臂拉来环在自己腰上,而后,阖上眼,她也睡了。
清晨,谁要为她梳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