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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丝泪(下) 第6章(1)

三月里的江南,总是雨雾蒙蒙一片,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丝丝细雨把尘世的一切都隔开了,却隔不开心底忧虑的愁结。

不管是南方或北方,无论是男人或女人,细雨总是很容易揪起人的愁思。

“不知思儿现在如何了?”凝眸眺望窗外绵绵细雨,琴老先生喃喃自语。

“这……”琴伯渊犹豫一下。“妹妹的来信总说她过得很幸福……”

“她这是报喜不报忧啊!”琴老先生叹息。“那孩子孝顺,就算苦到快活不下去了,她也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爹……”苦着脸,琴伯渊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安慰老人家才好。

“更何况,自她嫁到北方,总是两、三个月就来一封家书,但这回……”琴老先生回身。“离她上回来信有多久了?”

琴伯渊略一思索。“四、五个月了。”

“都这么久了……”琴老先生更是愁眉深锁。“我能不担心吗?”

“爹……”

“我不应该强要她再嫁的!”

“……”

“都是我的错!”

“爹,您也是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的呀!”

“是,我是好意,却反而害了她一生,教我怎么对得起她九泉下的娘啊!”

“爹……”正当琴伯渊面对愈来愈自责的琴老先生而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在琴家伺候了三十几年的老仆人忠伯兴奋地跑进厅里来,嘴里还结结巴巴地大叫大嚷着。

“老老老……老爷,来来来……来了,来了呀!”

“我来了?我不就在这里,还能从哪里来?”琴老先生没好气地道。“真是,颠三倒四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是是是……”

忠伯还没结巴完,自他身后又闪进来一个人,不,两个人,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女人。

“夫君,不要啦,让妾身自己下来走吧!”

“不行,妳累了,得让我抱着!”

“但妾身并不累……”

“闭嘴,嫁夫从夫,我说妳累了就是累了!”

“……是,夫君。”

“很好!”年轻人满意的颔首,再咧开一张阳光灿斓的大笑脸,向琴老先生点头示意。“岳父大人,容小婿先将老婆送回房休息,之后再来向您请安!”

“爹,”女人则赧红着娇靥,柔声轻唤。“女儿回来了。”

“碧香,带路!”

“是,姑爷。”

匆匆来,匆匆去,琴老先生与琴伯渊尚未回过神来,年轻人已然抱着女人消失在眼前了,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状况?

下一刻,两人拔腿就追,追追追,追追追,追到了琴思泪出嫁前的闺房外,两人再次相对一眼,很有默契的不吭半声,同时把耳朵贴上门板,像锅贴……

“睡饱了才准下床!”

“但……”

“蛋在妳的肚子里!”

“夫君,妾身是真的不……”

“闭嘴,嫁夫从夫,我要妳睡饱了再下床,妳就得乖乖的给我睡饱了再下床,听见没有?”

“……是,夫君。”

“碧香,给我好生盯着妳家小姐!”

“是,姑爷。”

“好,老婆,妳乖乖听话睡觉,我得去向岳父大人请安了!”

听到这里,琴家父子俩一惊,慌慌张张把锅贴,不,把耳朵拔离开门板,再度拔腿就跑,跑跑跑,跑跑跑,跑回前厅去。

没有,没有,他们没有偷听喔!

“小婿杭傲拜见岳父大人!”

头一回面见老丈人,杭傲倒是很规矩,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头拜见,起身,再命添福送上一箱箱礼物。

“这两箱是东北人参,岳父大人您没事就啃两口,保证能长命百岁!”

“呃……”人参是用啃的吗?

“还有这两箱是貂皮和东北特有的珠宝,我想大舅子和岳父大人应该用不上,就送给大嫂子开心吧!”

“这……”太贵重了吧,他是想贿赂谁吗?

“至于这两箱是一些字轴画卷,什么秦观、欧阳修,还有什么里白外黑或里黑外白的,保证是真迹,听说大舅子最爱这些个玩意儿了!”

“里黑外白?”芝麻汤圆?

“咯,就这些,希望岳父大人和大舅子喜欢。”搓着手,杭傲笑得很狗腿。

琴老先生没吭声,只是慢吞吞地坐下,深思地上下打量杭傲,在思考,也是在理解。

“你……就是我的女婿?”

“是,岳父大人,我叫杭傲。”

“几岁了?”

“二十二了。”

“你不嫌弃思儿曾被休离?”

琴老先生的表情极为严肃,相对的,杭傲却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

“那又不是她的错。”

“也不嫌弃她年岁比你大?”

“出嫁从夫,年岁再大,她还是得听我的。”杭傲很男人的挺高胸脯,再满意地拉出一嘴闪闪发亮的白牙齿。“她是个很听话的老婆的。”

“所以,你全然不嫌弃思儿?”琴老先生不放心地一再寻求确认。

“开什么玩笑,”杭傲大声抗议,不爽了,因为岳父大人不相信他。“我宝贝老婆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空去嫌弃她?”

琴老先生若有所思地模着下巴。“那么,你们有孩子了吗?”

“咦?”杭傲一脸惊讶,“怎么?我老婆没通知岳父大人您吗?我们有个女儿啦,不过……”哀怨的抽了抽鼻子。“被我老娘抢走啦!”被抢劫还不能反抗,好悲惨!

“抢?”换琴老先生一脸诧异了。

“我老娘只养了三只小鸟,没开半朵花儿,所以就抢了我的女儿去,说要当她女儿养……”杭傲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明明是孙女儿说!”

小鸟?

花儿?

琴老先生有点啼笑皆非地和琴伯渊相对一眼:这小子似乎不太懂得何谓文雅的谈吐。

“不过没关系,我老婆又有了!”杭傲得意地又说了。“她答应再生个女儿给我,这回我瞧也不让我老娘瞧上半眼,不,连知道也不给她知道,这么一来,她就不能再抢我的了!”

现在是在抢糖葫芦吗?

琴老先生不由头痛地揉揉太阳穴,算了,就姑且暂时相信这小子,得再往下多看一阵子,才能确定这小子是否有亏待他的女儿。

“那么,你这回带我女儿回门,预计要待上多久呢?”

“不是待,是住。”

“嗯?”

“这趟我是带老婆回门,也是打算搬到南方来的。”

搬?

“耶?为什么?”

“做生意啊!”

“做生意?那搬到苏州或杭州不更合适?”

“但我老婆娘家在这里呀!”杭傲回的理所当然,“做生意就不能不出远门,可是我又不放心让老婆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啦……”一本正经地对着琴老先生一揖下地。“到时候就得麻烦岳父大人了,女婿我若是要出远门,老婆就送回娘家来暂住,可以吧?”

琴老先生惊讶地目注杭傲,没料到女婿为女儿考虑得如此周详,或者,女婿是真心关怀女儿的?

晚膳时——

“一人吃两人补,老婆,快吃!”

一如以往,杭傲总是先忙着为老婆布菜,剔鱼刺、拔肉骨、剥虾壳、舀热汤,又频频催促她多吃点儿,就算是伺候亲老子也没这么周到,而琴思泪也很习惯地让他“伺候”,反正就算她再是抗议,杭傲也不会听进半个字。

直至琴思泪吃得七、八分了,杭傲才开始吃自己的,虽然菜冷了,饭冷了,汤也冷了,他也毫不在意。

见状,琴老先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女儿的家书中,总是提及女婿对待她就有如母鸡带小鸡,照顾得无微不至,巨细靡遗,他从来没相信过,但此刻,他有几分能体会到了。

“那么,你们要住在扬州哪里呢?”

“我在相门桥那儿买了一座宅子,不过还没整理好,仆人也还不够,恐怕得在岳父大人这里多叨扰几天了。”

“原来韩家那座宅子是你买了去!”

“正是,”杭傲忙着吃饭,漫不经心地道。“虽然小了点儿,但时间很紧,也只好将就了。”

“小?”琴老先生喃喃道。

那座宅子起码有琴家二、三十倍大,他还嫌小?

他是打算进驻一整支军队吗?

“是啊,我老婆喜欢在花园里散散步、看看书、抚抚筝什么的,可是那座宅子里的园子委实太小了,我怕我老婆不开心。”

园子太小,琴思泪会不开心?

他女儿何时变得如此贪心了?

疑惑的目光下意识转注琴思泪,恰好对上琴思泪苦笑的眸子,琴老先生正是困惑间,听得琴思泪终于开口了……

“夫君,园子或大或小不关紧,妾身都会很开心的。”

“胡说,园子太小怎会开心!”

“可是……”

“闭嘴,嫁夫从夫,我说妳会不开心,妳就是会不开心!”

“……是,夫君。”

原来是这种不开心!

琴老先生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既感动于女婿的心意,又对女婿的霸道跋扈感到很不以为然。

然而,杭傲的霸道跋扈却都是出于疼爱妻子的心意。

琴老先生与琴伯渊相对而视,父子俩都开始觉得,或许琴思泪寄回来的家书内容都是事实也说不定。

也许,杭傲是真的十分宠爱他的女儿……

******

不,杭傲不是十分宠爱他的老婆,是宠过头了!

他和琴思泪在琴家住了两个多月,因为宅子还没整理好,仆人也还没找全,最重要的是……

“我把宅子后面那片林子买下来了,那就可以整治一座大园子给我老婆了!”

琴老先生和琴思泪不禁相对无言,琴思泪依旧是无奈的苦笑,琴老先生则是吃惊不已。

原来杭傲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真的认为花园太小,老婆会不开心呢!

而且他每天早出晚归,忙着整治宅子,忙着雇请管家、奴仆,也忙生意,但是他午时一定会赶回琴家“伺候”老婆用膳,哪怕生意正好谈一半,他也会喊暂停,先散场镑自回家填饱肚子再继续。

“如果不盯着她,她一定会给我随便吃两口就算了!”这是他的解释。

他甚至还特地重金聘请了一位酒楼大师傅,又千叮咛、万嘱咐每餐都要有鸡鸭鱼肉,但口味务必要清淡,因为琴思泪就爱清清淡淡的口味。

虽然他本人是喜食重口味的。

此外,由于过于忙碌,没空陪伴琴思泪,他自觉有愧,每日回家总不忘带件礼物回去讨好老婆,不是布料衣物首饰,就是一些女人家喜欢的小玩意儿,譬如绣扇珠袋之类的。

然而,不管礼物是大或小,必定都是极为昂贵的精品。

这种行为看在琴老先生眼里,一方面觉得很是宽慰,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太浪费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女婿。”

“岳父大人?”

“男人自有许多责任,宠妻绝非其中一项,女婿疼爱思儿,我自是十分欣慰,然而,也要适可而止吧?”

宠妻?

适可而止?

杭傲先是一怔,继而低头看看捧在手上的首饰——一条缀满红宝石的项链,又朝琴思泪瞄去一眼,再拉回眸子来面对岳父,眨个眼,原有的嬉皮笑脸没了,替上另一副严酷得近乎愤怒的神情。

这迂腐的老头子,他都没跟他计较“关禁”他老婆十六年的愚蠢了,竟还敢指责他宠老婆!

妈的,如果不是他老婆一定会反对,他马上就可以奉送两只脚印傍老头子!

“岳父大人。”咬牙切齿。

没想到杭傲会毫无预警地突然翻脸,琴老先生很是疑惑。

“女婿?”他说错什么了吗?

“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然我老婆嫁给我了,她就是『我的』人,是『杭家的』媳妇儿,不再归你们琴家管了,无论我想如何疼爱她,就算我想宠坏她,那也是我们杭家的事,岳父大人你……”杭傲硬吞下飙火的冲动。“管.不.着!”

无论谁来听,杭傲的语气都是百分之百的不恭不敬,但琴老先生并没有生气,只是惊愕地瞠大了眼盯着他好一会儿后,眸底忽尔掠过一抹笑。

“是,是我的错,女婿你千万别介意。”

“当然是岳父大人你的错,请不要再犯了!”

“不会的。”

“很好。”杭傲气呼呼地搂着琴思泪转身走人,打算先回房去,再把项链送给宝贝老婆,免得岳父又啰哩叭唆一大堆。

而琴思泪,并没有因杭傲对爹亲不敬而做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聆听他们岳婿俩的对话,希望爹亲能由此而体会到杭傲对她的心意,而自爹亲眼里的那一抹笑,她知道,爹亲也确实体会到了。

目注他们小夫妻俩离去的背影,琴老先生眼底的笑意延伸到了唇畔,大大地勾弯了嘴角。

“渊儿。”

“爹?”

“杭傲并非我原先期望的女婿……”

“我知道,爹,说起来,妹妹应该算是嫁错了丈夫。”

因为金媒婆的从中搞鬼。

“但是,他也正是我期待的女婿。”

“这我也知道,妹妹嫁错了丈夫,却也嫁对了丈夫。”

说琴思泪嫁错丈夫,是因为杭傲并非他们期望中那种书香门第的读书公子,更非稳重老实的真君子,但是,他却是真心真意疼爱妻子、娇宠老婆的。

又错又对之间,正是命运的安排呀!

******

杭傲终于带着琴思泪搬到新宅子里去了,临去之前,琴老先生父子俩对他们夫妻俩各有一番谈话。

“思儿。”

“爹?”

“看来妳是真的很幸福,”琴老先生满意地叹息。“爹总算对得起妳娘了!”

“嗯嗯,爹,女儿是真的很幸福的!”噙着柔婉的笑,琴思泪再一次言明她的家书内容没有半个字是谎言。

她是好孩子,不说谎的。

“女婿虽然粗豪,但他对妳的心意是最挚诚的,那么……”琴老先生仔细端详女儿的表情。“妳对他是……”

“女儿对夫君……”琴思泪双颊泛晕,羞赧地垂落螓首。“也是一样的。”

见生性淡然的女儿破天荒头一次露出羞态,琴老先生不禁有些惊讶,但也更感欣慰,这表示女儿对女婿也是真有感情的。

一桩由谎言撮合的姻缘,竟也能营造出一份真实的感情,也算是幸运的了。

“那就好,虽然他年轻了点儿,不太成熟又很轻率,可是……”

“不,爹,您错了!”琴老先生话才说一半,琴思泪便抬起仍显霞红的脸儿,正色道。“夫君虽然年轻,看似吊儿郎当不太正经,有时还显得有些儿幼稚,但其实他是很成熟、很懂事,也十分精明、十分能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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