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向来不对盘。

百丈城里，他与她的名字打小就连在一块儿。纪小玉，百丈城里最美、最懂厨艺的女人，主持纪家饭馆；而白正堂，则是百丈城最俊、最有身价的男人。再加上白、纪两家的“交情”，以及两人多年的“恩怨”，只要有他的地方，就一定有人会提到她。

他给她带来的麻烦不胜枚举。因为他，她总是被爱慕他的女人嫉妒怨恨，因为他，许多追求她的男人打了退堂鼓，害得她到现在还嫁不出去！

包让她生气的，是他的态度！

他根本就是她的天敌！他对所有的人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儒雅，偏偏对她就是另一副模样！心情不好时喜欢挑她毛病、找她拌嘴，心情好时，就算她对着他发脾气，他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好象所有的事都跟他无关似的。她最恨人家不肯跟她吵！好象她不值得让他多费唇舌似的，气死她了！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男人！尤其讨厌他在她工作的时候妨碍她！就算他是新科文武双料状元，也一样！

“姓白的！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纪小玉的地盘，你少在这里挑三拣四的！”白家大苑里，传出一阵阵惊人的吼声，紧跟着是杯盘乒乓落地的声响。“到底你是主厨，还是我是主厨！”

她气炸了。

白正堂双臂环胸，看着眼前气得喷火却仍明艳绝伦的女子，剑眉不由得微微扬起。她确实是他所见过最美的女人，但也是他见过脾气最坏的女人。这些年来，他还不知道为何自己能忍受她的脾气。不过，每当她出现在白家时，他就喜欢看她主厨时认真的模样。跟她拌嘴，更是他在一面读书、一面主持白家生意的繁忙生活中，唯一的调剂。是以，照往例，他又晃到厨房来了。

“纪小玉，主厨是你，不过，懂得品评美食的人是我。你的那盘糖醋鱼，确实放太多糖了。”

“纪家饭馆”是全百丈城最知名的饭馆。出名的原因，不只是饭馆里美味绝顶的菜肴，更因为主厨惊人的美色和——脾气。

纪小玉闻言炸了起来，倏地伸筷挟向那盘再完美不过的糖醋鱼。“我的鱼怎么可能放太多糖！白正堂，你以为『神厨』二字，别人是说假的吗？什么我放太多——”她把鱼肉纳入口中。“——糖——”接下来的声音像是突然消失。

确实是甜了些。可他连试都没试，怎么会知道？

“如何？”他扬眉。

他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

纪、白两家素来交好，白家的家宴向来都是由纪家掌厨，自三年前起，纪家就将主厨的重任交到纪小玉手上。而事实证明，纪小玉除了美貌和脾气外，厨艺更是青出于蓝，纪家饭馆的声名也就打得更响亮了。

她瞪他一眼。“完美得不得了！所以——”她另外拿出个陶盘，将鱼从宴客用的精绘瓷盘中倒出。“我决定把它带回去！”幸好及时发现，否则这种失败之作要是流出去，她“神厨”的美誉可就毁于一旦了。

“好了！你可以滚了！”她一点都不想感谢他。因为这会让她觉得，她没有一点比得上他。

“带回去？”看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他忍不住想笑。“这可是我白家出钱买的鱼。而这儿，也是我白家的厨房哪！”他摇头，伸手拿过她手上的筷子，挟了块鱼肉送进口里。

她整个人一震。

他竟然——用她吃过的筷子吃东西？她的俏脸在瞬间胀红。

“你——还给我！”她将筷子抢回，恶狠狠地瞪过去，试图以怒气掩饰狂乱的心跳。“你不是嫌它太甜吗？白正堂，我警告你，你要是太闲的话，去找你那些莺莺燕燕，别在这儿找我的麻烦！”

除了白正堂之外，还真没人敢惹纪小玉，因为……

她是百丈城的老大。

虽说纪小玉的厨艺之佳是有目共睹，但说实在的，百丈城遗世独立，方圆百里之内，能烧得出可以令人咽得下口的酒菜的，也只有她纪小玉了。所以每有大宴，白家总得请她来主厨。以两家的交情，她是不能不来的。可她最讨厌的就是在厨房见到白正堂，这让她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而她只是卑微的厨娘。现在，他高中文武双料状元，她和他的距离，又更远了。

这让她很懊恼！

“我并不闲，”他敛眉，环起双臂。“也没有太多莺莺燕燕。”对于这样不实的指控，他有些不悦。

别人不了解他，他并不在意，可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听来却格外刺耳。

“哈！”她把铲子往锅里一丢，双手插腰。“白正堂白大少，你的『不闲』就是来打扰我的工作？要说你没有太多莺莺燕燕，还真让人不敢相信，难不成平日那些围着你的女人，全都是男扮女装？”

其实，她不想对他凶的，可她就是忍不住。无论她用什么态度对他，他总是一副无所谓、事不关己的模样，这让她更生气。

她纪小玉再怎么说也是美人一个，男人见着她不都是捧着、呵护着，生怕她不开心。哪像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望着她，摇摇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不想和你多做争辩。既然你忙，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他一颔首，转身走出厨房。

“欸你——”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走得不见人影，留下她气得跺脚。“莫名其妙！白家大少了不起啊！想吵人就吵人、想走就走，有没有把我这个『神厨』放在眼里！”她拿起铲子，用力往锅里铲去，发出好大的声响。

“何必呢——”刚走进门的林仙仙忍不住开口。

“仙仙，是你啊。”回头看见来人，纪小玉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你说『何必』是什么意思？”

仙仙头也没抬，只是拿了杓子搅拌起汤来。“想要人家留下来，就别拿话激人，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纪家饭馆以美食出名，也以美人闻名。

除了继承家业的纪小玉外，还有个名闻遐迩的清丽厨娘——林仙仙。没人知道她打哪儿来，只知道三年前她一个十八岁的弱女子出现在百丈城，恰巧昏倒在纪家饭馆门前，然后纪家便收留了她。

“谁要他留下来了！”纪小玉不悦。“你没听到我刚叫他滚出去吗？仙仙，你在暗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个笨蛋吗？”

“我什么都没说。”仙仙耸了耸肩。

她与小玉情同姊妹，虽然小玉不说，但她最能了解这妹妹心里在想些什么。三年前，是小玉头一个发现了她，也是小玉帮着她在百丈城立足，是以她始终将小玉视为自己的妹妹。既是妹妹，该说的，她忍不住。

“你明明就有！”

仙仙放下汤杓，转向亲如妹妹的好友。“小玉，不是我要说你，你的脾气也太大了吧？若非你心地其实不坏，又是百丈城里最美的女人，谁还理你啊！说真的，白少爷可是咱们百丈城的英雄，论人品、论学识、论功夫，哪一样不好？也只有他能受得了你的脾气。”

“仙仙！”纪小玉顿足。“你是帮我还是帮他！明明就是他来找我的碴，你竟然还帮着他说话！”

“我没有帮着他说话。小玉，有些事……算了，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你爱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吧。”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纪小玉突然僵住。“仙仙，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仙仙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

“知道什么？是有关白正堂的事？”

看见她着急的模样，仙仙更故意缓缓地道：“白正堂考上文武状元，这你是知道的吧？再过几天他就要进京面圣了，等到他进了京，当了官，恐怕得到老才能还乡了。且说不定皇上一见着他这等人才，立刻便把他选为驸马，到时，只怕你想见他一面都难喽……”

这一番话，对纪小玉来说，恍若晴天霹雳。“进京当官？当……驸马？”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所以，他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吧？”看着好友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仙仙摇头。“在咱们百丈城里，白少爷就极受欢迎的了，更别说到了京城会是什么情况。唉，我看白正堂这一走，百丈城里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伤心欲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好友。

“笨蛋才会为那种人伤心欲绝。”纪小玉回过神来，心上却是起伏不定。

他真的就要这样离开？可从头到尾，他根本没告诉她……

虽然她不是他的什么人，可好歹也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难道她在他心中，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这想法，让她心上一阵揪紧。

“是啊。这年头，笨蛋就是很多。”仙仙意有所指。

纪小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失神地拿起锅铲，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炒着青菜。

“哎呀！小玉，菜都要糊了！”仙仙赶紧抢过铲子。“你别在这儿搅和了，要是弄砸了今晚的菜，看你神厨的声名还要怎么维持！去去去！去找白正堂把话说清楚，等你脑袋清醒了再回来工作。”

“我、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她别过脸。

“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你最好想清楚，可别让自己后悔一辈子。”林仙仙瞇起眼。

纪小玉不肯答腔，却背过身子，面朝窗外。

如果就让他这样离开，她会不会后悔？

沉默半晌，她突然开了口。“仙仙，你知道要煮出一道好菜，心情是很重要的。”

“嗯哼……”仙仙洗着盆里的菜，不置可否。

“很奇怪。”纪小玉继续说着自以为挺高明的谎。“可我现在突然觉得这屋里空气不太新鲜，连带着让我的心情也变得不太好，我想，我该出去透透气。”

“嗯～～”仙仙抬起头，看着厨房里大大的三扇窗，和自大门灌进的冷风，犹豫半晌才回答。“空气是闷了些。”

“我得出去散散心，等心情好些再回来煮菜。”

“好啊。这儿有我就足够了。”仙仙微笑。

几乎是立即的，纪小玉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厨房。

她喜欢他。

就像所有爱慕他的女子一样，她也同样恋慕着他，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她也没让任何人知道。可这会儿，他就要离开百丈城了，说不定永远都不回来了，她要是再不说些什么，岂不是什么都不能说了？

可，她该说些什么？说了，又能改变些什么？

“喂！”远远看见他颀长的身影在前方闲适地走着，她忍不住开口唤他。

白正堂回头，有些讶异。“纪小玉？”

她的出现令他意外。瞧她跑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像是有急事要找他，只奇怪的是，刚才她还发着脾气呢，这会儿，会是什么事？

虽然他仍对她刚才的话有些不满，但仍停下了脚步。

“白……正、正……堂……”她站在他面前，身高只能到他的胸前。

“有事找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原先的一丁点不悦也在瞬间消失无踪，他禁不住贝起一个微笑。“我看你还是先缓口气再说吧。”

印象中，她的脸始终是红扑扑的，无论是在做菜还是骂人的时候，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的美。事实上，这让她的美显得更灵活了。这也是他喜欢逗她的原因之一。

“白正堂！你太过分了！”她才缓过气，话就冲口而出。

他一怔。

“我怎么了？”

“你——我——我觉得你根本瞧不起我的厨艺！”一开口，她立刻后悔。

天！她根本不是想说这个的！她追来是为了要跟他把话说清楚，可她才一开口，却又是骂人的话，她简直想揍晕自己。可除了这种方式，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

“纪小玉，你是为了刚才的事想找我吵架的吗？”他微微扬眉。

她一愣，旋即开口。“纪小玉、纪小玉，你老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我们认识不只六年了，白正堂，你就只叫我纪小玉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环起双臂。“你不也连名带姓喊我白正堂吗？”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她握拳。

“不能吗？”瞧她认真的模样，他忍不住想笑。“好吧，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叫你？”

这会儿换她愣住了。“怎么……叫我？”她根本没想到。“你、你自己不会想吗？你不是最会哄女人、最明白女人在想些什么吗？这会儿跟我说话，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了？白正堂，你是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望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白正堂简直是英雄气短。

她的脾气向来不好，尤其是有他在的时候。但他从来不以为意，毕竟，她是小他四岁的小妹妹，他也没什么好跟她计较的，只不过，眼前她这脾气，发得实在有些太没道理了。先是厨艺，现在又变成了称呼？她到底想吵些什么？

这些年来拜她所赐，他忍气吞声、修身养性，已经到达一种超然的境界。本来身为文武兼修，同时拿到文武状元的男人来说，他实在不该跟一个小女人计较的，但她吵闹的方式，却让他忍不住瞇起眼，深深吸气。

“好，小玉。”头一个，他纠正对她的称呼。“这称呼你还满意吗？这样说吧，首先，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厨艺，再者，也没有存心想和你作对，另外，如果你希望我称你为小玉的话，直说就可以了，用不着用这样费力的方式。”

就是、就是他这样的态度惹她生气！她气极了！“白正堂，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我问你，你是不是要进京了？”

他怔住。

这是他一直不想对她提起的事。虽然，大伙儿都知道他中了文武双料状元，也知道他势必要进京面圣，但他只要一想到必须亲口告诉她，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是的，我是准备要进京。”他缓缓地道。

既然她问了，他也不能不说。

“什么时候去？”她压下内心的气愤和酸楚。

“大约，就这几天吧。”

“何时回来？”

他一震。

“还是，你根本不想回来了？”本来，她以为她只是喜欢他，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喜欢他，只要想到他可能离开、甚至再也不回来了，她的心便一阵阵揪痛。

她——爱他。

“纪——呃，小玉。考上状元，我自当进京面圣，该不该回来、能不能回来，都不是由我决定的。”生平头一次，他有些无措。照理说，他应该向对别人说这事时一样，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然而面对她，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他甚至，不敢正视她。

“所以，你是不准备回来了。”她垂下眼睫。“就像仙仙说的，你进了京、当了官，怕是要到老才能还乡，要是被皇上选为驸马，就连老死也用不着回来了，是不是这样？”

“驸马？纪——小玉，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失笑。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是他听错了吗？他明白，她会说这些，是出于关心。她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况且生气只是她最习惯的表达方式，他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但不知为何，他心上却有着不舍。

“想太多？你说我想太多？”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袖。“白正堂，你高中文武状元，不告诉我；你准备进京不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到时你要成为驸马，是不是也不肯告诉我？”

“我没想到……”她是应该生气的。相识六年，虽然大多数的日子都在吵架中度过，但他仍该亲口告诉她这些事。然而他并没有。“纪小玉，我以为这事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没想到要告诉你。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以后用不着再见到我呢……”他开着玩笑，试图冲淡凝重的气氛。

“你这个笨蛋！我怎么可能高兴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她急急否认，声音大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先是僵住，随后微微一笑。“那好，那么我就当成你是喜欢见到我，而且一直拿我当哥哥看待，这会儿你会生气，也是因为出于关心，怪我没拿你当亲妹妹看待，是吧？”

听见她对他的心思，他不是不开心的。虽然他一直知道，在她那气冲冲的外表下，有着的是许多的关心，但像这样明显的关切，倒是头一次。

他掩不住欣喜。

“谁——谁要你当我哥哥了！我也不是你的妹妹！”她胀红了脸。

“好了，别赌气了。”他拍拍她的头。“我现在明白你想说什么了。”毕竟有着多年的感情，看来，她还是挺关心他的。“没亲自告诉你这些事，是我不对。但因此能得到『神厨』、百丈城第一美人的关心，是我白正堂的荣幸。纪小玉，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她抬眼。“你真的拿我当百丈城第一美人看待？”

这问话，让他一怔。“你确实是百丈城最美的女人，这点没有人怀疑。”只是，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她直截了当。

想都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样的话，但这种时刻，她也顾不得其它了！

“我不喜欢你？”他诧异。“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白、纪两家素来交好，我也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妹妹看待，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我还以为，是你一直不喜欢我呢。”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我是……”他想答，但她的眼神却令他心上一震。

这是怎么了？她的神情、她的话语，都不像平日的她，却令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你还好吧？”他忍不住皱眉。她该不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不！我一点都不好！”她摇头。

他一怔。“那——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吗？还是”

她打断他的话。“你就要到京城去了。所以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既然事已至此，她也豁出去了。要是现在不说，她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你说，我在听。”想必，这是件极重要的事。

她瞪着他，良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这么说。

“白正堂，我喜欢你。不是像妹妹对哥哥那样的喜欢，而是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空气中一片沉默。

她——喜欢他而且还爱上他？

他该不会是听错了吧？总是对着他发脾气，美丽、骄傲的纪小玉，竟然当着面对他说爱！

他望着她。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