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
一连好几天,都钓不到鱼,在附近换了好几个地点,仍然一无所获。偶尔,她心里会觉奇怪,但并没有刻意去钻究原因,反正她钓鱼只是打发时间,有没有鱼吃,那倒在其次。
鱼钩缓缓沉入河面,她的唇忍不住扬起,想起去年此时她钓起了一个人。
“今年应该不会了吧。”她搬了家,而他的长相也不像是霉到每年都需要人救。
想起西门永,她内心一阵想笑。
她从不知在世上还有这一类的人存在。明明曾受过良好的教养,平常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但脾气一爆起来,就像她看过的爆竹一样,自个儿炸束炸去的,却不会动手炸到其他人。
等了半天,没见鱼上钩,她将钓竿放在石头上,往后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西门永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吧?
她搬到深山处,连个猎户都没见著,更别谈其他人迹。她知道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排斥,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怀念西门永连气都不必换的咒骂。
他是个很纯情的人呢,她还记得当她听到他还完璧无瑕时,心里有多惊奇。
纵是大户人家的养子、纵是他心中有结,但毕竟承受了西门家的教养、习惯跟一般大少爷所该拥有的一切,他理所当然该成为一个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大少爷,至少,也该有八分像才是啊。
她合上眼帘,想起他没把自己当女子看待,也想著他唠唠叨叨又理直气壮的样子,愈来愈想笑。
也许,正因为他是她最后见著的一个人,所以那些日子的相处格外地惦记在心中吧。
如果,她是个男子,或者,他是个姑娘,两人的性别相同,那有多好啊。
“喀”地一声,树枝突地断裂,让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识倏地惊醒。她立刻弹坐起来,掌心已抚到腰间匕首。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不远处的一双黑靴上,心头暗惊,没有想到在这种入云高山上竟还有人会来……目光渐移,来人穿著一身宽袖黑衣,衣边绣著金线,腰细似女,再往上看去,一头又黑又漂亮的长发束在脑后,配上俊秀乾净的白面——有点眼熟,但她不确定自己曾看过此人。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他有喉结!
那年轻男子冲动地上前两步,她立刻抽出匕首。
“宁愿!”
“你认识我?”她有些恐慌,匕首握得更紧。
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随即化为如鬼的狰狞,他咆哮道:“该死的女人,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还是你的脑袋瓜被这些山啊水的给弄到提早老死,连我都记不得了?”他一阵呕。
好耳熟的咒骂、好眼熟的狰狞啊。她不是没有见过面露丑恶之人,但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一气起来,像团火焰自己燃烧。他没注意过,每当他燃烧时,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著他变化万千的臭脸。
一思及拥有那臭脸的主人,她瞪大眼,不可思议地月兑口:“你是西门永?”
“算你还有点脑。”他没好气道,飙到她面前,一直“很凶狠”地瞪著她呆掉的小脸。
“你……”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瞪著她的脸上都快要烧出两个窟窿来了。内心强压些微惧意,问:“你怎会找到这里?”
他用力哼了一声,很勉强地收回火焰般的视线,状似随意拿起钓竿,坐在她的身边,见她移著臀离他远些,他又瞪著她呆呆的脸半晌,才硬生生转回钓线上。
“还算有点进展,起码见了我把匕首收起。”他喃喃,说给自己听,同时不停深呼吸著。
“什么?”
“我说啊,你这种钓法,就算钓到了鱼,你也不知道。”他随口,却语带玄机。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不见得一定要吃鱼。”她傻傻答道。脑袋还有些乱轰轰的,前一刻她还在回忆,现在却像在作梦,还是,她真在岸边睡著了?
她的梦里怎会有他?他在她内心里的分量没这么重吧?
他没抬头,又有些委屈地说:“你这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儿心甘情愿上了钩,你不理不睬,要它怎么办?不吃它、不养它,你要它活活死在岸上?”
“那就放生啊。”她又不是没放过。
他立刻瞪向她。“你敢!”
宁愿虽一头雾水,却也知道他绝不是来此专跟她讨论鱼经的。
“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的?”
他又哼一声,视线转回河面,仿佛钓鱼成了他目前最要紧的事。他暗暗深吸口气,漫不经心道:
“我来探望你。”
“探望我?”南京城离此有好多天的行程吧?他这么闲?
“是,我来看你,却发现你的屋子烧了。我上李家村询问,没个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也没发现任何的尸骸,想来你一定还活著,於是,我便沿著河岸往山上寻来。”
她闻言,充满惊异。“你寻了多久?”
“半个多月吧,我想。”
她一时哑口。他的答案只带给她愈来愈多的迷惑,最后,她只得道:“你找我做什么?”他看起来像只完好无缺的虾子,随时可以跳来跳去,不需有人从河里捞他救命,她对他还能有什么用处?
“怎么?我闲来无事、闲得发慌,所以来吃吃你煮的饭、帮你补补屋顶都不行吗?”他有点恼了。
“不,当然可以,不过我屋顶没坏——”立刻遭来两粒火辣辣的白眼。她怕自己的薄脸皮真被他烧出两个窟窿来,笨拙地解释:“我只是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你。”
“我也没有想过。”他闭上眼,状似很随意而且祥和。
空气中凉凉的风吹过,彼此静默了一会儿,她偷瞄到他的头顶似乎开始冒出烟来,还来不及眨眼确认,就听他对著她怒咆:
“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又不是要成仙,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每天看山看云看自己吗?你的房子不小心烧了,怎么不来找我?”
“找你?”
“混蛋!你的表情在说从头到尾你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我临走之时,不是说他日你若遇难,可以来找我吗?还是你这个没大脑的女人把我画的地图喂狗了?”
“我还留著,只是,我不以为那是灾难。我本来就一直在考虑往山上搬来啊。”她不以为然他的小题大作。
他闻言更气,丢了钓竿,摔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骇然,直觉要挣月兑,却发现他力大无穷。心头起了一丝的恐慌,抬眸对上他的眼。
他的眼瞪若铜铃,黑色的瞳孔里烧著熊熊怒火,不由得让她意识到他是一个连处在垂死边缘都要发飙才过瘾的男人。
她咽了咽口水,脑中闪过去年相处的片段——
他火气旺,但他不伤人。
他不伤人……她默念。
不伤人、不逾矩、不把她当女人看,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觉到的一切?她压抑著,让内心的一角悄悄地放松再放松。
“你……”气息还是有些抖,她稳了稳,才问:“你到底在气什么?气我吗?”
“气你?我怎敢?我是气我这个王八蛋!就我这个王八蛋,胡思乱想好几个月,终於下定决心,结果呢?你自个儿躲在山里头,再来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个坟,成天躺在里头等死?宁愿,你才十几岁,不是八十几岁的老浑球啊!”
“我早过双十了。”她轻笑出声:“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况且,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你还没到过这种生活的岁数。跟我下山,我让你瞧瞧你这个年纪该过的生活。”
“我不要。”
西门永听她说得斩钉截铁,连丝考虑都不给,他嘴一掀,几乎又要破口大骂起来,但一见她双眸认真地望向自己,他狠狠地咬住唇口。
她笑道:“我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真的。”
她的笑颜很与世无争,尤其配上此地风水,他会以为她离成仙之路不远了,只是,他的左胸下隐隐作痛。
不是为出自己,而是为她。
倘若她真云淡风清,看破世事,他不会如此心痛。
“你几乎骗过了我。”见她一脸茫然,他说:“你也骗了你自己。”
“我不明白。”
“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不是完璧之身,真的很重要吗?”
他的声音很轻,一出口就随风而散了;她连动也没有动,笑颜依旧。
山林无语了好久,她才轻叹:“你真直言。”
去年李大夫当是茶馀饭后的话题说给他听时,她正在门外听个一字不漏,他为她赶跑李大夫,说没有感动是假的,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当面问她,毫不修饰的。
他不作声。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告诉我,他可以取走我脑中一部分的记忆,必须拿三十年的生命来交换,我愿意,很愿意很愿意。”她看著他十分认真的脸孔,又笑:“你不懂,对不对?”
他是不懂,不懂一个女人的清白跟记忆有什么关系,他蠢他笨,这就是平常把大脑置之不理的下场。
可他虽不懂,却读出了一件事——她的语气仿若平常、笑颜如旧,但是,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隐隐作疼起来。
他来此的真正目的,若在此时此刻告诉她,她会从此拒他於千里之外吧?就如同去年她极端排斥有男人喜欢她的事实。也许她搬入高山的真正原因,并非火烧家,而是远离那姓李的小子以及任何的男人。
“天快黑了,你还是趁早下山吧。”她说。
“我……我……”混蛋!他二十年多年来都没有储存一些机智备用吗?他气恼自己,见她摆明一脸送客相,心头更火。“我留下来过夜!”
她一怔,又笑:“不成不成。男女有别,去年是你伤重,救人为重,何况,这种深山里哪来的屋子,我也不会盖。”
“那你住哪儿?”总不可能扑通一声,下海住龙宫吧?
“住山洞里。”
“山洞!”他叫:“你住山洞?接下来你是不是要穿树皮?”
“还不至於。”她觉得有些好笑:“我有好些衣物没烧掉,够穿了。”
“混蛋!我偏要待下,一天你不下山,我就一天待著。睡在林子里,我也不在乎!”
她皱眉。“你这是何苦啊?”
“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喜欢提前过六十岁的生活,我就陪你,反正提早嘛。”他耸耸肩。
“你……你干嘛陪我?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你不是说,还要为你弟弟求药?”
“咦,我连这个也跟你提过了吗?”见她点头,他还是耸肩。“那就怪我弟弟命不好,谁教我有你这个……嗯……生死换帖的哥儿们呢。”
“生死换帖?!”她不记得啊。何况,她是女子,他是男人,彼此怎么会有生死之交?这人是疯了不成?
西门永盘腿坐起,很认真地看著她。
“我说过,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你……疯子!”就不信他这种活蹦乱跳的性子能在无味的山中待多久?
“我不是疯子,我只是一个死脑筋的蠢蛋。”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法去纠缠一个人,至死方休。
瞄到她微怒,他很无赖地笑道:“你若不让我赖住在此,大不了我就下山吧。下山之后,我也无事可做,就再去为我小弟求药……听说这一回又有道人送长生不老药给皇帝老爷,经上次被夺药后,这一次皇帝老爷指派高手护送……可惜,不知道我若不幸,有没有人会为我上香啊……”眼角偷偷再瞄她。
她的表情除了恼怒,还有些许担忧跟阻止之意……啊啊,他可不可以幻想一下,其实她对他并非那么绝情,有那么一点点不舍他涉险的感情呢?
“随便你!”她抢过鱼竿,胡乱收拾后起身走人。
“随便我……”他偷偷地笑了,笑得很开心。“那就是随我留下了……”
※※※
两个多月后——
“瞧什么瞧?没瞧过女人吗?还是没见过女人驾马车?”甫进南京城内,就见并行的马车里有人在窥视著自己。
“啊,好粗的声音啊……”那男人一脸可惜。
“怎样?老子……老娘就是粗声粗气,碍著你的眼吗?”也不顾大脚被看见,凌空踹了对方车轴一脚,然后狠狠瞪著那张惊恐的脸孔。“再看一眼,我就揍人!”
狠话还没指完,对方马上吩咐车夫加快速度驶离这个疯婆子。
“疯婆子?敢叫我疯婆子!”“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鼻翼喷著气,像是随时要咬人的山豹。
身后的车幔掀起一角,半张未沾胭脂的圆脸探出,沿著纤颈往下,是老旧的素衫,身上并无任何饰物。
“你举起马鞭做什么?要在大街上赶路吗?”圆脸的主人问道,仿佛没有看见飞喷的怒火。
“……没……我手臂痒,举举而已。”那高头大马的“女子”咬牙道。
“这就是你说的南京城吗?”她东张西望,圆眸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好奇。
“是,这已经是南京城了,我可以换下这臭衣服了吧?”
“我的衣服很臭吗?”
“……混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这里是南京城,不是京师!走在路上,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认亲?”
“你觉得当女人很丢脸吧?”宁愿瞧著西门永一身的女装,不得不说,连她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都觉得他很适合扮女装的——在外貌上。至於骨子里则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当然,如果他的身材能稍微缩小点会更好。
马车缓缓在街道上行进著,眼角瞥到四周的百姓像潮水,一波一波的,让人眼花撩乱、晕头转向。
原来,这就是她从小耳闻的繁华南京城啊。
“我没说当女人很丢脸,你少扭曲我的意思。”西门永顿了一下,咕哝:“你要不是女人,那我才烦恼咧。”
她没注意他的意味深长,只道:“就算你不觉得丢脸,但还是很麻烦吧,方才不正是一例,就算你不去主动招惹人,人家也会来欺你。”
“我不会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为你不曾被欺负过,不知道力气悬殊的可怕跟绝望……”她低喃。
“人人都说我力大无穷,但那是指现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时的我。你若肯,我可以教你几招。”
她正要接话,忽然发现他的高头大马真的很引人侧目——连男子都不避嫌地在看他。出於本能的,她立刻放下车幔,抚住跳得有些狂乱的心口。
她果然还是会紧张啊!
只是,模不清楚自己紧张,是因为太久没跟人接触了,还是怕男人身上的那股臭味。如果要她选择,她宁愿继续过著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用她的一生一世。
偏偏——脑中浮现一张赖皮的脸孔,她内心有些气恼。
这人不止脾气极坏,又爱耍赖皮脸,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她真是……被纠缠到好想磨刀杀人。
“喂喂,你怎么啦?”
“没什么——”正要答话,忽然听见有个陌生阴沉的男声在插嘴:“等等!”
她原以为是马车旁的路人在说话,不干他们的事,后来又觉声量过大,仿佛那说话的人跟著马车在走。
“义爷,怎么啦?咱们不是要为二少订棺木吗?都已经打点好了,奴才连风水师都找妥,就等出城寻福地……”
“闭嘴!”那阴沉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位……高头大马的姑娘,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西门永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像平常一有男子搭讪,立刻饱以老拳。
“连声音都好像听过啊……”这一次那阴险的声音带著十足的挑衅。“高头大马姑娘,真的不是我要怀疑,你这发色的光泽与柔顺真像是在下一名不成材的兄弟呢。”
兄弟?隔著车幔,她一怔。莫非那人就是西门永曾提过的义兄弟?
“不知你这混球在说什么鬼话,滚开!”
“才两个多月不见,敢情你不仅失忆又变成姑娘家啦?”那声音开始咬牙切齿,低声骂道:“你存心丢西门家的脸是不是?没事去男扮女装,要是让人传出去,有多难听!你知不知道?”
“你不说,谁会知道?”
“哈,大庭广众之下,谁会认不出来?你以为你貌美如女吗?还是觉得你的头发美得像女人,就开始学起女人的装扮来?堂堂一名男子穿著娘儿们的衣服,我真怀疑你存心要败坏西门家的名声!”
左一句西门家、右一句西门家,西门永不耐烦地要加快马车速度,西门义立刻拉住马匹,斥道:“笑大哥还在找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两个月,在世上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还以为你又跑去哪儿夺药,死在无人之处呢!你先回家一趟……不,不能先回家,你这种装扮回去,他会跪在西门家的祖宗牌位前自我了断的。”
“我又不是西门家的亲生儿,他自我了断做什么?”西门永没好气道:“我先回茶肆,晚点再回去见大哥。”
西门义正诧异他这么好说话,忽见有人往此处走来,他脸色一整,难看透顶,压低声音道:“咱们西门家的死对头来了,你不准出声!若让他发现你男扮女装,西门家几十口全都找棵树上吊算了。”
语方落,她在车内又听见一名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而且靠著马车极近。
“西门兄,好巧啊。”
这声音十分的和气,仍让她感到威胁。她紧紧压住布幔,不让它有被打开的危机。
“是很巧啊,小小南京城,连出来逛个街都会遇见你们兄弟俩。”西门义假笑道。
“是啊,对了……这位高头大马的姑娘好生眼熟啊,眼熟到在下都快要喊出她的闺名来了呢。”
“眼熟?你当然眼熟啊!她是我的远方表妹,长得神似是理所当然!”西门义面不改色地解释。
“原来是西门兄的远方表妹啊……”
“你这什么眼神?怀疑我?”
“不不不。”这一回,是小少年轻快的声音:“西门哥哥,你仔细看,我四哥的眼神是说,通常表哥跟表妹之间,会发生很多动人的故事。倘若你跟这位有点姿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无法亲近的表妹成亲,拜托,一定要请我。我想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咦咦,西门哥哥,你脸色好像不佳,是不是我点得太明白,你害躁了?人家害躁是脸红,你害躁脸却黑了一半,这真是奇景呢。”
“元巧,别闹了。”
“我可没闹。西门哥哥,车里头还有个姊姊,也是你的表妹喽?一夫二妻,这是不是太贪心了点啊?”
那少年的声音像兴致勃勃,随时会掀开布幔瞧清她的长相似的。宁愿浑身微颤,死抓著幔角不放手。
“里头是女人?”西门义错愕,直觉看向西门永:“你带了个女人回来?”
西门永翻翻白眼,连头也没抬的。他一辈子没法跟西门义一样为西门家投进商场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极为痛恨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他喜欢用拳头见真章,又快又不必用脑,所以,当他听见车内传来细细的抽气声时,“轰”地一声,原本压抑的火气终於狂奔出他所能忍耐的范围之外。
“你们要闲话家常闪边去!”
“哇,好沉的声音,比我还像男人呢。”少年惊奇道。
“小心,元巧!”
宁愿以为他耐不住性子要动手打那叫元巧的少年,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阻止,忽然间,车箱剧烈摇晃,她连忙抓稳,马车随即像箭一样弹射出去。
人群惊呼四起,显然他纵容马车在大街上狂奔。
这……这简直跟恶霸没有两样嘛,还是,西门永在这里根本与小霸王无异?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地煞住,震得她往车头飞去。
她原以为会一路飞出去,就此一命呜呼,不料才一眨眼就挤上温暖的……躯壳上?
“喂,你没事吧?”
乾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随即一丝男人清爽的体味充斥鼻间。她吓了一跳,连忙只手撑地往后退开。
“你……”她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他是西门永,并非其他陌生的男子。她不怕他,一点也不怕,只是,方才太过突然,让她直觉避开而已。
她不停地说服自己,然后抬起头,看见他瞪著自己在发呆。
她讶异月兑口:“你的脸好红哪。”
“是……是吗?”西门永回过神,瞧她一眼,立刻心虚地撇开视线。
“你火气还真大,都气到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气?天知道前一刻他到底在气什么!他遇事一向骂骂就忘,不似西门义,一个小仇能记上好几年。他脸热,是因为……因为先前他好像抱到一个很软很软的身子。
原来,女人的身子这么地柔软啊,好像他一使力,她就会被折断似的。她怎么这么娇小?
他吞了吞口水,觉得浑身好像有些发烫,连带著吞咽也很困难。
她见他闷不吭声,只好抱著小包袱跳下马车,说道:“好啦,你也别气了。是你自个儿答应要扮女装的,其实,只要你不说话,还真的挺像女人的呢。”
“混蛋!谁喜欢像娘儿们啊!”他暴跳如雷。
她微微浅笑,道:“是啊,生为男儿身才好呢。”抬眼一看,终於发现马车停在一座园林前。她用力眨了眨眼,确定真是一座园林,再往大门上的匾额一瞧,念道:“『永福居』?你不是说要先回茶肆吗?怎么回家了?”他家里的义子们都是男的吧?
西门永闻言,知她十五岁之前卖身为奴,十五岁之后与世隔绝,自然不明白社会的流动变迁。
他柔声解释——宜到今日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已竟也有温柔的一面。
“这里半年前叫『西门茶肆』,下山前我不是跟你提过,我跟大哥约法三章,他愿以三年的时间辅助我经营这间茶肆,三年后若有足够的金钱跟他买下这茶肆,以后这里就属於我的了。所以,我要求换个茶肆名并不为过吧?”
“哦,原来如此。”
“你瞧,对面那儿是不是也有一座园林?那是西门义死对头开的。这几年很风行这玩意儿,很多商人买下大宅装修当茶肆。老实说,我也搞不懂喝杯茶讲这么多情趣干嘛,不过既能赚钱,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看他一眼,讶异像他这么粗线条的性子,竟然会汲汲於金钱。
他仿佛明白她的想法,咕哝道:“以前我两袖清风,没钱喝西北风也无所谓,现在可不一样……我得存老婆本了。”
原来是要存老婆本啊,她点头同意。
他以为她没听见,又说:“我先带你进去歇息。晚点,我让阿碧来陪你,你放心,阿碧是西门家的丫鬟……”
“你要去哪儿?不是说好,你也待在茶肆里的吗?”
他知她心里害怕,连忙道:“我没要抛下你。等阿碧过来后,我才会回西门家一趟,见见我那个小弟。我叫阿碧来陪你,是陪你睡几天,也方便守著你沐浴。等你熟悉了环境,她就回去。”他顿了下,像开玩笑似的加上一句:“难不成你要我跟你同睡一床吗?”
“不要胡扯!”光想像,圆脸就一阵发白。
“随口说说而已,你气什么。都是哥儿们嘛,你以为我真把你当女孩家看待吗?”西门永故意不以为然地说道,瞧见她脸色缓和下来,才接著道:“对了,你不是叫我阿永吗?”
“嗯,我都是这样叫你的啊。”
“我都叫你『喂』,要不『女人』……我是说,咳咳,既然是哥儿们,我该怎么唤你呢?小愿?愿儿?愿愿?小宁愿?咳咳。”
真的不是她错眼哩,她用力眨了好几回眼,注意到他每叫一次,他的脸就更为火红。他的肤色是晒不黑的那一种,所以每回他一火起来,满脸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当然,前提下是他不要把面容扭曲到狰狞的地步的话。
只是,他在火什么?叫她的名字也会生气?
她一头雾水,仍答:“那就叫我小宁吧。”
“小宁?”他呛到,随即吼道:“我又不是在喊哪儿跑来的小弟!”他已经够粗枝大叶了,没想到她比他还少根筋!
“你不是说,你家里的兄弟对你都很生疏,你也没啥感情,反而是我,像亲人、像哥儿们吗?何况,以前我听长工之间都这样叫著啊。”她很无辜地说。
“……”有口难言。他双肩一颓,认了。
等她走进永福居之后,西门永一脸又怨又恨地,默默用力撞著门柱,恼怒地骂道:
“混帐家伙!你连点小事都搞不定,还娶什么老婆?一辈子就这样偷偷模模地喜欢她?你有没有种啊?哥儿们?我会想抱一个哥儿们吗?混蛋!”难道,从小到大他的观念都错了?
他根本不是对女人感到麻烦而排斥,而是,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一个很纯情的家伙?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