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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是秘密 第五章

前脚跨进客栈大门,就觉四周投来异样的眼光。

她一向就不是自恋的人,回头看了一身青袍的闻人剑命,摇摇头叹了口气,吟道: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闰无人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幸好师兄是男的,万幸万幸啊。”瞄到闻人剑命平静地回视自己,她暗扮了个鬼脸,立刻跟着欧阳罪走进客栈。

忽地,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她才发现自己走路好像不太稳。果然,日头一毒,她还是受不了啊,不像小时候,天热她照样跟着大师父爬遍整座山。

“客倌,用饭还是住宿?”

“都要。”欧阳罪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小二哥,先来几样能填饱肚子的小菜,外头的马就拜托了。”

“小二哥。”闻人剑命叫住那店小二,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即将一张折好的薄纸交给他。

“舅爷,你要做什么,我可以代办……”

“这点小事,于你是大材小用了点。”

大材小用?是压根不想让他知道吧!就如同闻人不迫这次派给他一个“大材小用”的任务,让他一路保护闻人剑命上白云山。

他是个副总管啊,可不是什么专挨人拳头的护院!竟然叫他护送一个与江湖无关的男人!他自认为庄内尽心尽力许多事,如今闵总管死了,闻人不迫迟迟不愿宣布新任总管……即使他知依他背景难再升职,但那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并不好受。

思及此,他恨恨地看了李聚笑一眼。有的人,就是运气好啊,莫名其妙就能成为江湖第一大庄的师叔!

“你不能喝酒。”闻人剑命道,为她跟自己珍了茶。

“我喝酒通常都是我大师父逼的,后来,我高兴时才会偷喝。”

“没人阻止你吗?”他状似随意问。

她原要答“有”,后来及时咬住自己的舌头。见他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她用力摇头,笑道:

“大师父老说我跟他一样疯,谁会阻止?”眼角瞥到四周。不知道是不是才黄昏,客栈里的人并不多,约莫四、五桌,个个佩带兵器,显然是江湖中人。打他们一进来,那些人尽往这儿瞄,再也没说过话。

“别多看。”闻人剑命轻声说道。

“舅爷真是标准的自家门前扫雪啊。”欧阳罪半是讽道:“李姑娘,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咱们一行三人这么容易受人注视?”

“咦,不是师兄长得太好看吗?”

“……”欧阳罪嘴角抽搐一下,道:“不是,是因为我。”

“你啊……”

你那什么口气?闻人剑命是人,他就不是人吗?好歹他五官端正、高头大马,站出去也是人模人样的——很想这样骂,但一夕之间她从闻人庄的客人化身为闻人不迫的师叔,这地位多尊贵,若是惹毛了她,难保他的日子不会很难过。

他忍住气,道:

“因为,我很容易被认出来。”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

“追魂剑没有剑鞘,你不必重复再问。”

“不,我是想问,为什么一路上你说话老是看着地上?”她笑问。

欧阳罪迅速抬眼望她,再看向彷佛没有听见他们交谈的闻人剑命,然后,他再度垂下眼,咬牙道:

“李姑娘,你是老庄主的徒弟,会不知道吗?”

“嗯……”李聚笑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大师父从没跟我提过你耶。”

“废话!老庄主远游之时,我压根还没出生,他会知道我?”用力吸口气,咬牙低语:“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吗?”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手背朝上。

李聚笑见状,内心微愕,瞪着他手背上的弓形烙印。“为什么我会叫欧阳罪?我爹复姓欧阳,罪字是闻人家所命。我注定一辈子要为亲爹赎罪的。”他说道:“只有弓,没有箭,就永远不会伤人。在世上,拥有这个烙印的人绝不止我一人,男的手背,女的手心,我好运,让闻人家收留。现在,我走到哪儿去,只要看我一身黑衣加上这个烙印,就知道我是闻人庄副总管欧阳罪。”

李聚笑闻言,不由自主握住发汗的右拳。蓦然间,有人覆住她的拳头,她抬眼一看,是她那个刚认的师兄。

“你若不舒服,我吩咐小二将饭菜送上房。”

他说话没什么表情,但不冷不热的温度让她感觉很熟悉,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可是,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

“李姑娘,你真是体弱多病啊。”欧阳罪转移话题,道:“连坐在马上都会突然掉下,若不是舅爷及时托住你,恐怕你早撞晕了头。”

“我身子好得很,只是日头好毒嘛!”她笑道。

有这么毒吗?明明天气阴凉的——欧阳罪没跟她辩,叫来店小二带房。临走之际,回头看了眼那些江湖人,再垂下视线停在自己的弓形烙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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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

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躺在客栈床榻上,棉被随意盖在身子上,内心微微绞痛,痛得有点熟悉,很像是初看见他的刹那,强烈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

“不一样才好。一样了,那岂不是表示他想起了一切?”她喃喃,想了想,将被子用力拉到头上。“眼睛痛得要命,要笑、要笑,笑了……师父才会安心……”

敲门声轻轻地响起。

初时她没有听见,后来老旧门板擦过地板的声音让她回神,她掀开棉被,直觉换上笑脸笑道:

“是谁……咦,是师兄啊……咦咦咦!”最后一声疑似惨叫。她瞪圆了眼,笑脸僵住。

当着她错愕万分的笑脸,点起油灯,闻人剑命撩袍坐在床缘。

“师……”该叫师兄,还是……她的视线从那冒着白烟的药碗往上移,移到一般人最易表露情绪的脸庞,看了很久,然后沮丧地垂下肩。

他的神色好平静哪!平静、平静,还是平静,永远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来。

“店家小二将药送来时,我闻到这股药味,才发现它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老大夫开的药帖果然没有错。”无形中,他为她解了围。

“我又不是不洗澡,哪来的味道?”她咕哝,然后抬起脸,冲他一笑叫道:“师兄!”

丙然还是没有恢复记忆哪,那一瞬间真的以为他不知打哪儿撞上头,突然记忆回笼,才会像个鬼一样端药出现。

闻人剑命向来冷淡的唇角浅浅扬起,语气仍显清冷:

“一靠近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知你是被药养大。李姑娘……”

“叫我师妹也好啊。”李姑娘、李姑娘,多没人情味啊。

“你真要我叫你一声师妹?”

她慢慢抬眼看他,内心闪过许多的记忆,然后很开心地笑道:

“不叫我师妹,要叫什么呢?师兄妹,起码亲近点……哇,这药真烫……”话未完,见他靠近自己,她心头一跳,笑脸又僵,呆呆看着他吹凉药汤。

不知道是不是药太烫了,连带双颊都热起来了。

“怎么了?”他问。

“没……没……”心头一阵抖抖抖。抖到连自己都吓到,让她想起她十五岁那一年,不小心偷看见师父的背,一晚睡不着觉。“我师父,从没帮我吹药过。”

又是她师父。不是大师父,而是师父。他不动声色,问:

“你师父,对你好吗?”

“好。”她毫下考虑地说,笑道:“他是天下间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了。虽然有点凶、有点坏、有点冷、有点……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可是,他是我这一生中最崇拜的、最喜欢的、最甘愿为他做任何事的师父。”

他闻言,凤眼微微眯起,说道:

“你还没有过完这一生,不用把话说绝了。”那种不悦又起。

“这不是说绝,是我已经笃定这一生都不会改变这样的想法。”她笑道:“这世上,他是我唯一,即使要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毫不犹豫的师父。”话方落,见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

哇,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迹象。

她说错了话吗?

她谈的是“师父”,跟他无关吧?

“快喝了吧。”

“喔……”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很顺从地喝下那碗苦到快掉泪的药汤。这碗药,真的苦不堪言啊,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再喝到的一天。

“你想要我找回记忆吗?”

噗——很想喷,但不敢,硬生生地消了鼓起的双颊,才道:

“我……”想了一会儿,唇泛苦笑。“我不知道。”只知,他恢复记忆后,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样了……

“以前,我没想过该不该找回记忆。依我的性子,应无牵挂之人,所以我一切随缘。”想来他是料错了,他温声问:“倘若有机会,你想要我走进那扇门吗?”

“我……”她还来不及说话,忽见他的眉头打了微折,然后他一手抄起她的腰……她瞠目,想要开口说她只穿着薄薄的底衣耶,又见他拉开被子,整个人翻身躺进床的内侧后,将她搂进怀里。

“喀”地一声,整问房内顿时黑了下来,不知是谁打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的眼力本来就是普通,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脸颊窝着暖和的体温。抖抖抖,她内心又是一阵很陌生的颤动。

“嘘,有人用迷魂吹针。”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她瞪圆了眼,觉得耳朵好痒。

一股异味飘到鼻尖,她微愕,这才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从未遇过这种事,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依他的举动判断。

右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左胸,感受衣下的震动。果然,他是有心跳,还活着啊………有时候,在瞬变的天地里,她根本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倘若哪日她清醒了,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处悬崖之上,她一定会发狂发疯……或者,她已经发狂了却不自知?

门轻轻地被推开。

“人都迷昏了吧?”有人低声问。

“我下的迷药可重了,连头大山猪都会迷倒,何况是屈屈一个小泵娘?你确定她就是那个听了闵总管秘密,却不肯吐实的江湖女侠?”

“准没错的。你也瞧见欧阳罪跟她是一块的,谣传不这么说吗?欧阳罪身边那小泵娘就是世上唯一知道闵总管秘密的人。”

“这倒是……不过那一身青衣的人,到底是谁?我怎么看都没个印象啊。”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闻人不迫就好。”随着说话声,脚步已近到床边。

“这么黑啊,怎么看得清楚?”

“床边就个小泵娘而已,何必看清,掳了就走——”语毕,一双手往她探去。

闻人剑命眯起眼,内心淡淡恼怒。尤其见那魔掌快碰到她穿着底衣的身子,他抿着唇及时无声翻过身,将她牢牢压在身下。

李聚笑瞪大了眼,很想抗议他压住她发育不全的……嗯……男人没有的东西,但是她心跳如鼓,喉咙发热,说不出一字半语来。

“哇,这姑娘的皮肤好粗啊……”

“这脸……这脸……倒是挺光滑的……”

她微启双唇,瞪着黑暗中那双发亮的凤眼。这样模他,好过分……连她都没有放肆地模过耶……

“喂喂,你在干嘛?先带走她,要不让那欧阳罪发现,咱们都别想知道闻人庄天大的秘密了!”

“这倒是。”

黑暗之中,李聚笑无法看见那两人的动作,只觉有人在拉扯压在她上头的闻人剑命,她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唇好像擦过什么,蓦地发烫起来。

“咦,还有个人?”

魔掌才碰到她的手臂,忽地一股强大的气流震飞了那人。刹那问,门破椅翻,隔壁房的欧阳罪立刻奔出,异样的味道顿时让他头晕脑眼。他暗暗运气,眯眼瞧见躺在地上狼狈的江湖汉子。

他直觉住房内看去,正好瞧见另一人被震飞而出,再定睛一看,那床上……

“舅爷……李姑娘?”连声音也走调了。

“有贼。”闻人剑命道,拉过棉被盖住她,见她好像要爬出来,索性把她的头一块蒙住了。

“贼……”贼的刺激还不如闻人剑命在李聚笑的房里来得强。欧阳罪勉强回过神,盯着地上翻着白眼的小贼。“这两人不是在客栈里盯着咱们的江湖人吗?莫非这是黑店?”

“不是黑店,只是两个想要得知秘密的江湖中人。”即使神色平静,仍可从声调发现他有些动怒了。

“秘密?难道是闵总管的秘密?”不对啊,人人都已认为闻人庄已获令牌,得知闵总管的秘密了,所以这一阵子的江湖平静许多,哪来的谣言?

“会传出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会派你随行,保护我;所以,才会形容她的长相,却不曾提过我。”

“啊……”欧阳罪一时错愕:“舅爷,你不会是指……”

“明儿个你去换件衣服,把手背上的烙印遮住,莫要人家认出你来。”

“……是。”

闻人剑命起身,瞧见她探出小脸来,一头秀丽的黑发全部披散在床枕之间。小脸不像以往的苍白无力,不知是不是被闷坏的缘故,双腮有抹晕红,瞧起来有点健康。

很难得地,美丽的唇角掀起极淡的笑意,道:

“聚笑姑娘,方才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你好好休息吧。”

“也……也不算冒犯啦。”最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已。以前只有她压师父过,没遇过这种事,不过她希望别再来一次,她怕会前后一致,都很平。

她往地上瞧去,忍不住好奇,笑问:

“我一直有个问题……”

“又有?”欧阳罪实在不敢恭维她的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称呼闵总管为闵总管呢?”

“……他是闻人庄的闵总管,自然是叫闵总管。”欧阳罪答道。

“他无名无姓的吗?”她指指地上摊成烂泥的两人。“他们不是闻人庄的,也叫他闵总管啊。”

“……”欧阳罪一时竟想不出闵总管原本的名字来。人人都叫闵总管闵总管的,因为人人看见的,是一个闻人庄的闵总管。久而久之就是闵总管了。

闻人剑命微微浅笑,看了她一眼,让欧阳罪拖出那两具疑似尸体的人体后,将破了裂缝的门板搬回原处。

“你在想她的问题?”

“不,舅爷,我……我只是在想闵总管叫什么。她又怎么会问起这种事来?”

“你猜不出来吗?她已经把闵总管的秘密说了一半,一个你绝不会感兴趣的秘密。”

“啊?”什么秘密,他听不懂啊!难道,闵总管的秘密就是把他的真名说出来?这算什么秘密?

闻人剑命趁他沉思的当口,将门轻轻一推,门板完全崁进墙内,无声无息的。然后,他抚着薄唇,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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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

“不可能一模一样了……”

“的确是不一样了……好怪……”她侧趴在床上,揪着自己胸口前的底衣,很不可思议地喃道:“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跟我说话的态度也不一样,如果他没有恢复记忆,一辈子都不会一样了……”之前一想到心口就揪痛,喉口甜味四溢,可是,方才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了。

明明还是知道他会不一样了,但她内心紧张得要死,手心发汗:心口乱抖,差点让她以为她又要吐血了。

幼年她的确常吃药的,尤其大师父简直拿她当试验,让她东泡西泡,泡了什么她也搞不懂,只知道五、六岁前最常回忆的是她跟师父坐在桌前,桌上有着两碗药,一人一碗,味道不同,可是一样的苦。

她再大点时,只剩她一个人吃药泡着药桶,大师父没有明说,她也知道她的身子比师父还差。

与她相伴成长的师父,并非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是,她死了,他不会掉泪、不会痛苦,只当两人缘份已尽。可是,他不知他可以薄情寡义,她却不行。

短命鬼啊……她才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个短命鬼,她只在乎在她每天张开眼的时候、在她每天呼吸的时候,眼前有没有师父而已。

可是,有一天师父离开人世了,她生命中的喜悦与意义也跟着抽离了……直到现在。

“闻人剑命……闻人剑命……这名字,真是有趣。”她又笑又叹息。

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想起方才在黑暗中,他那双看着自己的凤眼,又黑又亮的,好像在说话,让她有点迷惑又头晕。

她抚住的不再是会发疼的胸口,而是滚烫的颊面。

“真怪、真怪……”眼角瞄到滚在地上的药碗。“好像又有一点一样……”

穿着薄衣的身子慢慢缩起来,缩得像是一只刚煮熟的虾子。身下的棉被被她旋得像个大漩涡,她抚住都不再发甜的喉咙。底衣有些扯开,里头的肚兜若隐若现的。

肚兜啊……一件肚兜她可以穿好几年。身上这件是师父缝的。他没说过,但她知道他嫌下山买很丢脸,才会选择亲自动手的……

“轰”地一声,她脑袋像是被炸过,整个小脸通红,连忙压住胸前的肚兜——

“哇,我是怎么了?肚兜是师父缝的,又怎么样?怎么样嘛!”被肚兜覆盖住的身子发热,像方才闻人剑命压住她的那种心悸感再起。

“哇!不要再乱想了!不要再乱想啦——”拼命撞床板子,希望能撞掉脑袋里很婬秽的景象。

棒壁房内,欧阳罪讶异地瞪着那面薄薄的墙——

“我好像听见……撞击的声音……”很像是有人提着自己的头去撞?“算了,我完全无法与她沟通,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是闻人不迫的娘,我也不会惊讶,继续睡。”才合眼的刹那,忽然又张开眼,若有所思地喃道:“那两人明明是内功所伤,李聚笑的功夫有这么好吗?舅爷不懂武,莫非……有高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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