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异地瞪大眼。“你……”
徐长慕淡淡打断他。“她叫阿奴,我的妻子。这几个月她在养病,不管是面上的、身上的,或者心上的,都是我一点一滴拉回她,仔仔细细照料妥当,才有今日这番光景,方将军,此次前来,非我所愿,全因阿奴记挂她心爱的南临,我这才将学士牌子折弃,随了她来。”
方三郎尚在震撼中,实在不知是该为徐六活着感到惊愕,还是这对兄妹居然……最后当他听见徐长慕将学士牌子丢弃,大喜过望,同时几乎要羞惭掩面,代已去的大凤陛下以及方帝夫向他们说声对不住。
明知徐长慕是在威胁他不得将徐六身分说出去,他竟然还被虐地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威胁。他无比感激地看向徐六,轻声道:
“多谢徐夫人记挂南临,往昔方家子弟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原谅。”语毕,隆重施礼。
徐烈风还以一揖,道:
“那些事,都是过往云烟,我都忘了,请方将军也一并忘了吧。”
这声音又破又粗,气质比以往内敛安静,再无夺目光彩,方三郎内心好生愧疚。那日在学士馆里,她也是意气风发啊,甚至是唯一能猜出徐长慕谈西玄阴兵用意的南临人。如果当年他能将心里的不甘压下来,无视他们劣民的身分,大力推举徐家人才,劝陛下放徐六出京,是不是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又看了一眼她少年不该有的白发,垂目沉思会儿,说道:
“眼下正在战事,他国人民要进南临难上加难,但据我所知,有些大魏医者正等着出去,我从中安排一下,请他们为徐夫人诊上一诊,徐夫人现在看似健康,但,多几个大夫看总是保险些。”他话一说完,就见一抹惊喜的流光自徐长慕眼底窜过。方三郎心一动,霍然明白,想留徐长慕就得讨好徐六。
徐长慕要的也就是他能看穿这一点。什么国仇家恨对他都不重要,只有一个阿奴,才是他心里真真正正重要的人,要让他全力相助南临,方三郎就得将阿奴摆在任何人之上。他道:
“那就多谢方将军了。”
“长慕兄、徐夫人,一块进来吧!”他以军师之礼待之,见徐长慕不拒,他心里喜意更甚。
徐长慕忽道:“方将军,过几日,我二哥与四姐会赶来。他们在西玄阴兵手下存活下来,对将军必有所助益。”方三郎先是一征,而后宽慰一笑,胸怀坦荡说道:
“我多希望下一刻,长慕兄会告诉我,南临徐家所有好汉都将归来。”
徐长慕深深看他一眼,随他入屋。
徐烈风停下脚步,又回头看向远方如墨的天空。天际彼端与此地日夜不同调,都没人觉得异常吗?她抚上她微微发痛的眉间,顿觉双眼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吃力,必须撇开目光才有了舒解。
徐长慕转过身,朝她伸出手。“阿奴?”
她上前握住他的温缓,低声问着:“五哥,边关都是这么阴冷吗?”
徐长慕连忙模上她的脸颊,观望她的神情是否难受。前头的方三郎没有停步,他笑答着:“冬天了,自然是冷的。”
“那小周国的……黑夜是我们的白天吗?”
方三郎顿时止步,回头看着她的白发,面露古怪。“徐夫人,这怎么可能呢?小周国与我们日夜相同啊。”忽然间,徐长慕想起她的胥人血统,她的天生强悍五感。一个人眼强至此,可以说是有第三只眼辅助了……他拉着她反走出屋子,眯眼望着一望无际的白云蓝天。他转向徐烈风,不放开她的手,问道:
“阿奴,刚才你看见了什么?”
“捷报?”萧元夏难掩心喜,略略激动自龙椅起身。“好!很好!方将军果然不负朕的期待。史人你快把详细情形说给联听。”
彬在双下的年轻男子没有姓名,只有史人这个职称。南临有官营的史学院,每个出来的学子,先分派到各地记载南临大小民情,直至三年磨练结束后,史人可自行选择一生将要记载的南临对象。
眼下这史人就是派至战场,将他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全都记录下来。他此刻眉飞色舞道:
“陛下,自方将军重用南临长慕后,初时战事未有起色,南临西玄交战仍是损兵折将,但方将军力排众议,尊南临长慕为军师,照他布局所力,到了第六次,他与徐夫人再次随军出征,大破西玄阴兵,取下阴间将军头颅,赢得首次战役!”史人至今仍然感到当时冲天的震撼。有些细节,他不太敢当着众臣面前说出,他曾偶尔听见徐长慕对方三郎提及给他六次,三次被动,三次主动出击,第六次才是真正的对战……
那代表什么?前面五次全是南临长慕一步步的实验,前五次出战的军兵都是为南临长慕的实验而牺牲。可是,不管南临长慕有没有这五次的实验,战还是要打的,到最后别说连个兵,只怕连南临都留不住,在南临长慕出现前,每一战出征的将士几乎没有一个回来。
他不敢当众将这段秘史说出来,怕有心谋害徐家的官员借机赶尽杀绝,几年前那个徐六被害,史学院的夫子都怀疑是皇室下的暗手。所以……就算违背史人的宗旨,他也不能说出另一个秘密来。
萧元夏心里甚是激烈。“徐长慕么?他……不计前嫌,大破西玄阴兵么?果然是徐家子弟。”这人才,必要留住!南临首要祸患,就是这不可捉模的西玄阴兵,只要能破了它,南临就能与西玄实战实打,生机大增!这些时日来他日夜忧心忽地落了底,他年轻的面容终于有了笑意。
“史人,你再多说说。”
“是。”史人仍是欢天喜地,他道:“南临长慕与徐夫人在第四次就开始随军出战,但南临长慕面目太过……太过俊美,如果出战只怕连自家军人都忍不住盯着,这是徐夫人说的,于是徐夫人主张替他在面上绘上油彩。”
殿上朝官喜气洋洋,听得此事,皆是垂目低笑。萧元夏也没阻止他们,徐长慕的相貌他是看过的,确实过于貌俊美丽,要让西玄人得见是这般雅致相貌的人毁去西玄传奇,只怕都要捶胸顿足了,烈风她……向崇拜她五哥,深信她五哥必有一展长才的一日,现在她是不是能……稍稍瞑目些了?
他心里微微发软,笑道:
“这位徐夫人真真有趣。她是南临人么?南临女子多文弱,居然不畏惧上战场,若然它日班师回朝,朕定要见见这名奇女子。”
“徐夫人是南临人,阴间将军的头就是她亲手砍下,大破西玄布下的阴间道。她……”史人犹豫一会儿,又忍不住把当日尾随所目暗的景象说出来。“臣在第六次对随军出征,当时白参如黑夜,飞沙走石,阴风四起,明明眼前没有敌军,但徐夫人她好像……看得见那些阴兵守在何处,她的血落在四方时,臣……错觉,她鲜血流过之处,天色依稀亮了些,没有那么阴冷了。”
萧元夏闻言,蓦地想起云山洞壁里的壁画,那个身着战袍的女子,满身鲜血流泄至地引来光明,在她身前是西玄阴兵,下一幕却只剩白骨,那白骨就是战败的阴兵了?神师都解读错了?神人不是来收天下江山,而是来毁去涂炭生灵的阴兵么?
……太晚了!太晚了!他深吸口气,只觉心肺都在剧烈疼痛。那一日,他跪在殿外求父皇成全他与烈风,那样的雷雨……确实是在说国之不祥啊!
不祥在于出了萧金凤这个为皇位不惜害死自己妹妹的皇女;不祥在于他这个容易被欺骗的皇子!甚至,不祥在于年迈的父皇只想保全小女儿,而眼里没有南临了。
“这么说来,这女子是南临长慕的眼睛啊。”萧元夏微笑道:“徐长慕依她所见,领兵布阵,这才有今日捷报,真可以说是夫唱妇随。”
“正是。”史人笑道:“在军中,徐夫人的地位与南临长慕相当,没人敢得罪,只是……”
“只是?”萧元夏笑意盈盈。偶尔听这些夫唱妇随的事迹也不错。
史人略略惋惜。“徐夫人发色异于常人,大魏大夫虽说是无碍,但总是令人心惊,边关一带,称徐长慕为南临长慕,徐夫人为南临阿奴,请陛下首肯,将来史官统整时,将徐夫人改为南临阿奴……”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本是站着的陛下,失魂似的落坐在龙椅上,同时殿上一声轻响,他回头一看,是朝臣余廷显手里的象笏落了地。
他……没有说溜嘴吧!徐夫人本名徐烈风,阿奴是新起的名字,不是吗?
“……阿奴……”恍惚间,他眼前出现那个垂死的白发姑娘……她没死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吗?胥人保佑!案皇保佑!他……
他心里既是喜悦又酸涩。现在,她与守护她的徐五在一块么?原来到最后,守在南临走不得的是他。
“臣禀陛下!”罗国丈道:“若是史人说得正确,这位徐夫人的眼跟血弥足珍贵,老臣斗胆,它日南临军兵班师回朝之际,务必要留住徐阿奴,以防它日西玄又生阴间将军!”
萧元夏猛然回神,掩饰狠意地扫过阶下的老人。留住?是想扣住她吧!他们一起害死烈风,如今他居然还想再害一次?他想害几次才够!
“臣也斗胆——”余廷显抬起手里象笏,跨前一步,垂首道:“据臣知徐长慕本是各国拉拢的学士,如今相助南临,那就是丢了学士之名,他与妻子替南临挽回生机,实是南临恩人,将来扣他妻子在京师,这不是教各国嘲笑吗?”
老国丈眯眼。“余大人此言甚差。说扣未免太难听,将来陛下赏赐不断,留他们在京师荣华一生,他们怎会不愿?更甚者,徐长慕本是徐家之子,接替徐家未完的守护,并无不妥之处。”这姓余的,本是与方、罗两家十分友好,这一年却是有意无意保持距离了。
余延显状似不敢吭声地回位,象笏举起,掩去他若有似无得意地笑。审时度势是他的专长,他怎会不知此刻陛下心中所倾?罗国丈怕是提早完蛋了!
“臣有事起禀。”有臣子道:“此次捷报,全因陛下识人清明,固然徐五长慕有功,但,方三郎为将,若然不是方三郎苦守边关,又岂有今日结果?”
方家的老臣在旁满意地捋胡笑着。
斑殿之上的萧元夏不动声色将这些人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史人身上,眼里微地柔和,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你还有事要说么?”
“臣请求,请陛下赐臣史徐之名,臣将穷尽一生记载胥人徐家所有的事迹。”
“哦?你已满三年了吗?好!朕就赐你史徐之名,一世记载南临胥人徐家的所有事迹,不可遗漏一事。你传联口谕,南临长慕与南临阿奴,无愧胥人姓氏,朕因此感恩感激。三百年来,南临君王与胥人徐家一向君臣和谐,从不互疑,或许,曾中有断过,令得胥人受了无法弥补的天大委屈,但自朕为始,不管胥人体内流了什么血,肤要重拾彼此信赖,绝不让后世南临有愧于徐家!”
一年后,南临长慕随军回朝,南临帝王亲自接过几乎被染全红的白色战袍。他小心翼翼地抚过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听着徐长慕淡淡说道:
“徐家人只着白色战袍上战场,就是要君王能看见将士流的鲜血,但盼君王重视边关兄弟,不再被谎言所欺,此是真正胥人心声,徐长慕代为转述。”
“联必记取教训,时刻以浴血战袍为戒,不管有多少人利益熏心再欺骗朕来害徐家,朕也绝不再轻信。朕宁愿盲目信徐家,也不会动徐家半分,一次教训足矣。”萧元夏心知她不会出现在朝上,他想见她却也不敢见她。“徐五,徐六曾道你是天上飞鹰,如今你不愿受官职,朕可允你一个愿望,你好好想想。”
“那便让南临,废了男子成人礼吧。”徐长慕道。
萧元夏一怔。就这个?他仔仔细细打量这貌似妖精的男子,徐长慕虽是长了数岁却比当年更要秀俊几分,难怪烈风会在他面上涂上油彩。
想来,要不是这男子心意够坚定,至今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徐夫人。当日,他救下烈风,让烈风撑下去,怕是费了不少苦心,这苦心里又占了多少爱情?烈风她……会不会受了委屈,得了一个爱情少于亲情的丈夫?
徐长慕看他一眼,说道:
“有些人,宁愿等到相知又心爱的女子,一块完成成人礼,一生只想为她一人所有,而不是如南临一般,让成人礼夺去她的权利。”
萧元夏闻言,一时无语。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成人礼……隔日见了烈风,即使那时还不甚了解自己心意有多重,也觉得十分懊悔,恨起这成人礼的存在。后来,他大婚,反而不在乎这种成人礼了,都一样的……
“好。”他轻笑:“这种民情风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的,朕尽力而为,让往后两情相悦的男女,多一分机会得到你说的权利。请替我转告徐夫人,南临京师永远是她的娘家,不管她何时归来,有我在的一日,南临将是四国中最繁荣而美丽的国土,这是我一世的承诺。”
他心知她或许会回京,但要与他这个天子再相见难了,如果可能,他愿来世再相遇,下一次哪怕她真是来毁南临的神人,他也不会再害她,但他想,她心里还是只有她五哥吧。那……他退而求其次来世再做她兄长,让他好好呵护她一世。“请你……也允我一事。”萧元夏低声说着:“请一世都别告诉她我是她……兄长,就让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曾背叛她的外人萧元夏。”
徐长慕面不改色道:“徐五谨遂旨意。”当他退离大殿时,耳力极尖地听见身后的陛下轻声道:
“烈风,保重……”
徐长慕充耳不闻,也不会将这些在他眼里细琐的小事转告阿奴。他注意到殿上昔日位高权重的大臣有几名已被取代了,甚至连罗家国丈都不在此殿,萧元夏果然够隐忍,拖至今日完成战事才一一掐除他们。
未过两天,徐长慕毫不留恋地离京。
史徐厚颜紧随在后。
在史徐记载徐家的那些年里,回京最常遇见的一件事,就是陛下召他去夏园,要他一一细诉徐家夫妻的事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问个两三遍才甘愿,还嫌他不够仔细呢。
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每当他试着略过徐夫人的事时,这位陛下总会敏锐地再绕回来,逼他说出徐夫人近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就算只是一句她很好她很健康,这陛下也十分欢快,然后再逼着他重复着她很好她很健康……这位陛下,他不腻么?
好像这件事是他最大的乐趣似的。甚至,有时他会发现这位陛下在治理国家时开始有了欢悦。
“因为这是某个姑娘的娘家啊,岂能让她嫌娘家不够好?我要给她天底下最好的娘家,让她愿意时时回来看上一眼!她每回头看南临一眼,便是再看我一眼啊。”这是这位陛下某次在听见徐夫人已经不受白发影响,健康甚于以往时,满面喜色,唯一一次说溜嘴。
现在他正专注在记载胥人徐姓时,时常停在徐夫人身上,看能不能多挖一点秘密……当然,他做得不够称职,有些秘密是绝不能写出来的,例如徐六就是眼前这白发夫人……例如徐五娶的是徐六……徐五简直是彻底无视他人,居然敢在南临里娶徐六为妻……
他怀疑陛下也知情,但陛下从不提起,也不允许身边人对这对夫妻有任何怀疑。
直至徐长慕三十二岁时,在各国近乎强力的默许,强力的压迫下,学士解非之名又归回他的手上,他是西玄徐直助国又复得学士之后,三百年来唯一首例。也可以说,在后世提及留史学士时,学士徐直以及学士解非是齐名的。接着,各国开始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