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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郎 第四章

鱼肚泛白之际,服侍刘净心的小婢女薇儿端起一盆温热的洗脸水和梳子、毛巾等物,朝少夫人就寝的厢房走去。

“少夫人?”轻叩两下门扉,薇儿没听见刘净心的动静,以为她仍安睡在床,於是和往常一般自行推门而入。

“少夫人您醒了?”哪知一个端整的身影赫然坐在床边,一双清醒却布满血丝的瞳孔,大大睁著瞪著门口——薇儿从来没看过刘净心这模样!吓得手中水盆差点打翻。

“他……回来了吗?”刘净心不问反答,她等了一整夜呵,但,怎么就是等不到他的身影?

“谁?”薇儿小心地先把水盆放到桌上,看著少夫人期待的表情,想了想。

“是爷吗?嗯,他还没回来。”至少守大门的人员都尚未通报。

“噢……”螓首又失望地低垂。“我等他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他还是没回来……”

“呃,少夫人,您该不会是就这么坐著末睡等了一夜吧?”薇儿吃惊且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刘净心没有回答薇儿这个问题。“少夫人,”就在此时,守门传报的一名小厮跑了过来。“爷回来了……爷带著一个姑娘回来了。”年纪幼小,说起话来根本不懂得如何看场合对象。“爷还带著那姑娘去见老夫人,说是……”终於,小厮终於看懂了刘净心苍白起来的脸色、和薇儿在一旁拚命挤眉弄眼的模样。

“说。”口气如过往的平稳安静,却是只有自己明白,她的心正在怎样一分分寒透、坏死。“爷说了些什么?”

“爷说那是他从百花院赎出来的清倌姑娘,预备娶她做妾。”

哗啦一声……原来心不只是会寒透、坏死,还会更进一步破裂、碎了满地……

***

听说,这名将要入府的小妾名唤明儿。

听说,野夜龙脸上那股对明儿痴迷的神态,连瞎子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数日来,刘净心都无法专心、无法思考,耳际轰隆轰隆都被强迫“听”别人“说”。

“昨夜是我送消夜给爷和明儿夫人的。你们都不知道,爷就那样捧著明儿夫人的脸——哎哟,再说下去就羞人哟!”

厨灶里,几个正对男女情事一知半解的青涩丫头,正忙里偷闲在窃窃私语。

“说嘛说嘛!”

“别吊咱们胃口,小丽。”

“你们都没看过爷柔得相水的表情吧?就像那样呢!爷就是用那种表情去吻明儿夫人的发、明儿夫人的额头、明儿夫人的鼻尖——呀,是少夫人!]

正说得洋洋洒洒的小丽看见赫然出现在厨灶门口、苍白似鬼的刘净心,舌尖差点咬掉。

其他人也吓得全体僵立原处,那光景,说有多尴尬就有过尴尬!这算什么啊,佣人躲在厨灶里,说着男主人和新娶的小妾的旖旎风光,却被女主人给听见,然而,刘净心在深吸一口气后,却异常平静地开口:“晚膳预备得如何了?你们有时间躲着偷懒,是不是把今晚爷要睡的新房都打点完了?]

“小的马上去准备!]所有的人一听到刘净心这句询问,乘机找到台阶,闹哄哄的作鸟兽散。

但是府里的人言岂是如此就轻易打发得了?在刘净心面无表情离去后七嘴八舌的喧嚷声比先前更大声。

“夫人……她怎么看起来似乎身子徽恙?”

“哪叫身子微恙而已?少夫人的脸色可真差呢!”

“是啊。唉,少夫人肯定是不高兴爷对新的如夫人痴迷吧?更何况爷长得这么俊,换做你是少夫人,会开心得起来吗?”

“要是少夫人有喜就好了,肯定就能要求爷别纳妾室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惜少夫人就是生不出来嘛……”

“哎,一个女人家生不出孩子,可不就什么用都没有了?可真的是……”

一个女人家生不出孩子,就什么用都没了吗?

刘净心刚回返,尚未出现在厨灶门口,那一句断言,如把刀剑似的狠狠刺了刘净心一刀……她也想生啊!她好想生个男孩儿,最好能像他的爹一般俊美无涛,她用力咬著下唇,她浑浑噩噩回到房里,就那么呆呆坐在椅上,一直到天黑了,还是一动也不动。

“少夫人呢?]晚膳都备好了,等得都半凉不温了,怎么他这妻子就是还没出席?

派人请往,结果仆人给他回报说刘净心关在自己房里,并不出声,且灯烛末点,说不定是睡著了也说不定。

这让野夜龙听了十分不悦,所有的人都饿著肚子在等她,结果她人却睡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原来你不是在睡呀,夫人,”野夜龙示意跟在后头的薇儿将桌上的烛台点亮,烛火之光是温暖的橘红色,却反而让她的脸看起来冰冷无比。

野夜龙不觉一怔,忘了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细细眯眼打量她异於常态的模样。“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哪儿不舒服?不就是那一颗心哪!她恍惚抬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摇头,她真的是只能摇头。

“没哪儿不舒服的话,就快出来用膳吧,别让大家等你太久。”野夜龙静等了一会儿,但刘净心却仍文风末动,只是迷蒙著眼,视线直直穿透他,凝在不知名的某处。

“我,不饿。”

“不饿?”野夜龙拧起剑眉。

又不是没长个肚子,怎么可能会不饿?“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她不是说没哪里不舒服吗?怎么看起来是这副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模样?

野夜龙忍不住伸出手掌想探向她的额心——

“不!”猛然的,螓首一别,她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从椅子上仓皇起身,小脚甚至被裙摆绊了一下。“不要碰我!”

薇儿因少夫人的尖叫声而睁大眼睛,野夜龙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他往前逼近一步,不悦地见她哆嗦得更凶。“过来!”岂有丈夫碰不得妻子的道理?刘净心异常的拒绝让他觉得自尊受损。

“不要。”刘净心表情很恐惧,双眼却很空洞。“我不要你碰我……”不要用那双已经抱过别的软玉温香的手来抱她。那样、那样……“我忍受不了!”

“你说什么?!”瞬间高涨的怒火红了野夜龙的双眼。一个男人竟会被自己的妻子忍受不了他的碰触?“你最好说清楚你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刘净心音调古怪重复,这回,发出哭泣也似的笑声:“哪有怎么回事?柔得像水的表情不是吗?你怎么都没那样看过我?反正我这个女人家生不出孩子,可自尊还是要拥有一点的。”她的言语毫无章法、七夹八杂。“求你走开,拜托不要碰我,走开吧……”用尽力气喊到最后,笑声真的变调为隐约的哭泣。

“你在闹什么?”野夜龙赫然发现,她的眼泪会让自己情绪不知所措的激动,同时自尊和骄傲被她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刺伤。

什么柔得像水的表情?她最好给他交代个清楚!不顾她扭动挣扎,他试图捉住她的双肩。

“我说不要碰我!”啪!刘净心竟激动地甩了一巴掌出去。

“啊!”目睹这一切的薇儿终於忍不住也跟著叫喊了一声。从来没有想过,素来婉约的少夫人,竟会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野夜龙?

野夜龙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慢慢的、僵硬的转回脸庞。“你打我?”声音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但伤心难受过头,刘净心一点都不害怕,反而乘机一把撞开他,冲出房外。她跑呀跑著,对一路上擦身而过的下人眼光视若无睹,也茫然、恐惧,混乱得不知道自己要往跑向何处,直到到了饭厅厅口。

“心儿,你怎么迟到了呢?”是莲老夫人先看见她的。“哎呀,你怎么这么……不整齐呢?”

莲老夫人皱著眉头的说词还算客气,刘净心一头青丝是蓬的、一身衣衫是绉的,气喘吁吁的神态好不狼狈,简直像只落水的小狈儿!

“少夫人。”至於另一位列席的年轻小泵娘则紧张地起身行礼。“明儿见过少夫人。”

她就是明儿?原本抓不著焦点的双眼被动的找到胶著的目标,刘净心瞪著这个新人门的小妾。一身崭新的绫罗绸缎,上了妆的小睑带著怯色,那双秀眉和凤眸……刘净心恍惚了,为何那双秀眉和凤眸那么的眼熟?她是不是在哪里看到过?

“我是不是见过你?”刘净心呆呆的问,一面也呆呆的思索。

“不,明儿从末见过夫人。]摇头给予否定的答案。

“一定有。”不死心,她急著追问的音调蓦地拔得尖锐。“我们一定见过面的!你明明就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像……像……”双眸蓦地睁圆睁大,刘净心呆了,因为她想到了!明儿看起来眼熟,是因为她长得像——

“来人!”随后赶到的野夜龙的喝斥声随即盖过刘净心的,响亮又急切。

“少夫人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将她先请回房里,晚膳备一份送去。”

刘净心回头看野夜龙,他的表情果决、阴冷,却掩藏不住一丝不想被看穿的恐惧。

***

现在,应该是野夜龙搂著新纳小妾春宵缠绵的时刻吧!

呆呆的躺在床上,闭目却无法成眠,如此以来已过数夜,刘净心脑海混乱得只剩这个较为清晰的念头。

她的相公,正抱著新纳的小妾……

野夜龙,正抱著一个眉眼和自己异母妹子长相神似的小妾……

这其中含义代表什么?刘净心真不想懂,但却又暧昧隐约的呼之欲出。

咿呀一声,有人不请自来把门推开了,她转头,有些吃惊地发现居然是自己在思索的那个男人。

野夜龙来做什么?

野夜龙整张俊美的脸孔是冷的、肃的,看见刘净心仍清醒,嘴角一勾像是满意?他动手便开始……宽衣解带?

“你想做什么?”警觉地拥著锦被坐起,刘净心的神色防备。

瞧他的举止,该不会是……“不要!”刘净心急道。

“不要什么?”已月兑得剩下一条薄长的里裤,野夜龙露出个十分不耐的表情。

他直直走到床边,一膝先曲起跪在床上,俯身要去抱她。

哪知刘净心出手往他的脸庞拍去,抗拒他的贴近,下一瞬间双腕就被他单掌扣住并拉到头顶。

她仍然一副无助脆弱的姿态,他则俐落的拉扯她下半身的裙浪,强壮的长腿大剌剌分开她的。

“我不要这样……不要你碰我……”她真的无法抵抗啊!拚命想抬高螓首,和他冰冷的视线相触及。“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去……去找那个明儿呀?你不是想抱她吗?不对,或许我应该说,你想……你想抱的是野日凤!”双眸一闭,她豁出去似低嚷。

正中要害!靶觉欺压在身上的男体一僵,暂且不再有后续动作,这才迟滞地张开双眼,不意见到一张寒冷又铁青的脸色……刘净心又闭了回去。

她不敢看啊!

“谁多嘴了些什么?”他追问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说!”

“唔……”赫然,刘净心发现有双大手竟掐住自己的颈项,气息被迫中断,她第三度张眼,恐惧地发现丈夫那俊美的脸庞竟扭曲得如炼狱恶鬼!她的小手往他双腕上一搭,使尽吃女乃力气挣扎拉扯,直到她用力到十指指甲陷入他的一层皮肉,渗出丝丝血意的刺痛感,才让野夜龙回神松手。

“咳……咳咳……”声带非常非常艰涩沙哑的,她的咳嗽呛气声让野夜龙下意识离开她的娇躯,坐到一旁。

“咳……”她似乎比较气顺了些……野夜龙垂睫盯著她每一分细致的表情,黑发浓浓地半遮掩住他的脸孔,存心教人瞧不清他的思绪。

“咳……呼……”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刘净心亦勉强翻身坐起。尽避一张床铺实在不大,但她仍尽量的缩到他对边的角落,连一只裙角都不大愿意触及的模样,重新勾撩出他的不悦。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双臂交叠抱胸,野夜龙心知肚明对方在逃他,却仍霸道地阻在她的面前,存心断去她的生路。“谁多嘴了些什么?”天杀的!真的有谁看出了些什么吗?单单只是这种简单的想像,便不知能勾撩出他多少的恐惧。

这问题,问得好蠢哪!

刘净心发出歇斯底里的轻笑声,似叹息、似嘲弄地频频摇头:“没有人对我说了什么……你自己难道毫无所觉吗?太明显了!只要别人有心,再见过凤儿妹妹……那两张脸早就可以轻易的比较出来呵!”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很小、现在才豁然领悟的事。“你抱著明儿的时候,是不是也风呀风的喊个下停?哦不,我说错了。你不是在喊『风』,而是唤著凤儿妹妹——『凤』对不对?”

因为现在才想通,刘净心立刻感觉受到伤害,迟来的伤害比及时发现要重创得更深更痛!她哭在心里,表面嘴角却大大笑开了,“好可惜哪,凤儿妹妹人那么好,却是你的妹妹,是你永生永世都触及不得的人儿呀!炳!你只能找替身来一解相思苦,抱著别的女人来假装她是凤儿妹妹!炳哈哈哈……”

“不准笑!”野夜龙重重一拳击在床铺上。“我命令你不、准、笑!”

刘净心也不知自己有这么邪恶的一面。她咯咯笑著,根本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妾身不该笑相公的。相反的,还该为相公掬把可怜的泪水哩!相公呀相公,得不到名卉,替代的小花朵不是也不错吗?您怎么不在明儿那里歇息,来找我做什么呢?别说明儿同我一样,不识大体地拒绝服侍您吧?”

“我不要她的服侍,”野夜龙道。“我要的是你!”是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的,这几夜来虽然人是留宿在明儿房内,明儿也乖巧温驯地要尽心服侍他,但反而是自己不对劲了,亲了吻了了……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对明儿产生反应,反而不时有股想马上见到刘净心的冲动……

终於,持续好几个晚上后的今夜,他顺应了自己的念头,离开了明儿的厢房来此。

“要我?”故意眨动眼睫,尽避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再加以刺激挑衅,但是颈项似乎毫无减轻的疼痛,与对他情意破碎所产生的伤心,一在都激起她从未有过的情绪,是丑陋也罢、是恶劣也好,反正她都不管了、不在乎了。“相公确定?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可没一处神似凤妹妹。”

“住嘴!”还以为她终於要安静下来,野夜龙才伸臂强势勾住她的腰肢,就为了她后续所说的话阴冷了双眼,怒火暗生。

他以为自己的咆哮是不管用的……岂料刘净心还真的将嘴一抿,拿眼睛瞪他,不再吭声。

不过,野夜龙安心得还太早——当他将她放倒在床,动手想剥除她的衣裳,一开始,野夜龙因眼前逐步果裎的肌肤而意乱情迷,不曾留意到任何不对劲——

她在他的身下,僵硬、不反抗,却也死板板的没有一点反应。

野夜龙发现这点,不敢置信的瞪著她,旋即俯首更加卖力进行挑逗,但她反应全无的态度让他拧眉抿唇,整个人几近疯狂,“你究竟想如何?刘、净、心,夫妻敦伦是正常的事,你为什么要抗拒我?”

怒气让他忘却顾忌她是个柔弱女子的事实,毫不知轻重地抓住她的双肩,粗蛮的摇晃,十指因暴怒的力道而深深嵌入她细致的皮肉内。

但是她不觉得痛,只是就那么清清冷冷看著他,然后状似倦极亦厌极地把双眼一闭,不过这回她的身子倒是不再僵硬如木板,反而放得软软的没有任何力道,虽然没开口出声音却仿佛在无声抗议著:瞧,我并没抗拒啊!瞧,我可不是任你摆布了吗?瞧——

“你!”很奇异的,野夜龙竟然当下就看懂了她的心意。

这招够高!她表面上是任人摆布,但骨子里却是一种对他的挑衅!

“好,你好,你可真好!”老虎岂能不发威,还真被看成病猫啦!“你以为我会这样就放弃了吗?我偏不!”在刘净心还在为这句他撂下的狠话一怔,野夜龙却已经俐落而凶悍地霸占入她体内。

於是在这间厢房中,黑暗的,是两人不愿相目交视的眼神,疏离的,是两人愈行愈远的心思

她的心,正事不关己似一片漠然,而他却是觉得空虚……且疲倦。

***

野夜龙纳入新的小妾后不久,终於有新一代继承人的喜讯传出。

只不过或许听起来稍嫌讽刺,有喜讯的并非众人所想的新纳小妾,而是众人都以为将要下堂的元配刘净心。

炉火犹如朵朵灿开的、明红耀眼的花卉,却又似地狱中狰狞的恶鬼,正争先恐后地扑向人,恨不得噬肉吞骨。

汗水透明且无声无息落下,“嗤”的一声,滴入正慢慢成形、凝固,约有半人高度大小的琉琳饰板上。它那半透明半青的色彩,正符野夜龙的需要。

接下来才是真工夫展露时刻,趁著整片尚未修饰的饰片呈半凝固、高温余存的状态,整片小心反盖倒在一方草纸上,再左右手各自拿起雕塑的工具开始雕琢。

饰板以乘云驾雾为背景,右上角是只展翅的凤凰,带著青浅色调的翼羽栩栩如生,一飞冲天的姿态非常自在且骄傲。

而和这只凤凰相互呼应般,左下角则是盘踞著一条龙。那龙也是逼真精细地片片龙鳞清晰可见,前爪微低让须垂胡收的龙首倚靠,和那双精神抖擞的凤凰相较,彷佛是倦累了,所以正在盹眠。

未了,小心翼翼扶起这块厚度约有半截指长的饰板,他拿起一节削尖的竹片,沾上备在一旁的朱砂颜料,飞快地以饰板为纸张,挥毫而下:

凤飞青日舞九天,龙腾夜半不思眠,

峻工了!随手将竹片一丢,野夜龙有些怔仲,半晌才拿起刻有“琉琳,夜龙”字样的印子在饰板上印下落款,标明作品出於何人之手。

然后,他任自己跌卧在一旁的贵妃椅上,暂时的喘气、歇息,汗湿的黑发被修指不耐地绾成整齐的—束。

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有个柔软的娇小人儿能够拥在怀里,好供自己嗅闻那发顶淡淡馨香,或是享受那轻盈重量坐在自己大腿上、螓首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存在感。

但是,当他举起一边手臂做出或勾或抱或搂的动作时,那份存在感却是空虚的,只有空洞洞的空气罢了。

他起身离开躺椅,拿起上一餐用膳的托盘打开门扉,并不意外门口又摆上一盘盛满食物的托盘。

这是第几顿餐饭了?他在炼室中待得没日没夜,早已经失去对时辰的观念,彷佛这么做便连带可以消去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自从刘净心被诊出有喜后,莲老夫人又惊又喜、忙不迭嘘寒问暖的模样,和先前以媳妇不孕,坚持要儿子再娶小妾的情势,可不知相差了多少。日前不停被拉著小手示好的明儿似乎顺理成章地被冷落到一旁。

至於自己呢?野夜龙其实至今都还弄不清楚自己对刘净心有了孩子,自己亦将成为人父——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日子过得十分被动,在琉琳馆中埋首於工作时倒是还好,但回家后,他却荒唐地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因为,他发现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今为孙儿热切过头的娘亲、神态变为封闭的妻子、还有一个无辜眨著双眼的小妾!

所以他逃开了。

他逃来琉琳馆,好一段日子都不曾回野府,叫小胡子帮他预备换洗衣物,就在琉琳馆内吃喝拉撒睡——尽避明白他这样是种很懦夫的逃避行为,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野夜龙意兴阑珊地出关时,双眸不禁扫向门口,不由自主想起上回看见一个缩在墙角,为他等候得入睡的女子……

如果现在有面铜镜摆到他面前,他就会发现自己的表情倏地泛出一抹柔软,向来冷峻的眼流露近乎心疼……与悔恨的情绪,而那种情绪让他呼吸无法颐畅,隐约中,他似乎知晓自己已经失去一项非常珍贵的宝物而心疼,悔恨的则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找回。

那种心疼开始如影随形跟著他走,从吃东西跟到洗澡、从琉琳馆跟回野府,无所不在,尤其是面对日复一日大月复便便的刘净心,心疼便逐渐扭曲再扭曲,和悔恨缠结成一起,一再压迫著他。

是夜,他不再返回琉琳馆。

野夜龙出席在空缺了好一段时日的晚膳席间,众人都对他投以惊讶的神色。

但他只注意她的——刘净心惊讶的神色快如昙花一现,接著便低下头来继续用膳。

尽避妻子这种反应早在他的设想当中,但他仍感到失望。他想念并渴望看见的,是最初刘净心对自己关切并急於讨好的神情……如今恐怕是难如登天了。

人啊,犯贱!拥有珍宝时不懂爱惜,偏偏要等失去之后才来饮恨不已。

是夜,刻意打发所有下人,他直直往妻子的厢房走去,推开门时看见她竟然靠著床头坐著睡著了,并拢的膝盖上整齐地摆著缝制到一半的衣物及针线。

她本来在缝制些什么?轻手轻脚,他从她覆盖的双手下抽走那件衣物并拿到眼前瞧个仔细。

那是件小小的孩儿衣服——由那紧细的针脚及挑选柔软的布料来看,任谁都知道这件小衣服会有多好看又耐穿,也任谁都会感受慈母手中线的那份暖和心意。

野夜龙在一片静默中动容了。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发现野日凤的脸孔虽一如往常浮现脑海,却不再一如往常坚定清晰,反而开始是眼花模糊。

“凤儿……”不觉低喃出声,当他再度张眼,却赫然发现原先睡著的刘净心竟也是睁眼清醒著,表情勾著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气愤及悲伤——但是在下一瞬间便全数敛起,只剩一片谨慎处理过的漠然。

“相公要来怎么不先差人通报一声?”刘净心一迳低头垂颈,表现出生疏、不愿多加交谈的模样。“相公现下事业繁忙,这么晚了一定很累了吧?请尽早歇息吧。”语毕便刻意装出忙碌的模样,整理针线并极其自然般要抽走野夜龙手中衣物。

野夜龙飞快反手一抄,背到身后,让扑个空的刘净心诧然抬头。

“请相公将衣服还给我。”刘净心发现这下可糟了!因为她一抬头对上他后,便发现自己的眼光著了胶似地再也挪不开了!

数个月了,她都不曾这么面对著面仔细看他——他看起来是不是瘦了点?怎么下巴的胡碴不清乾净呢?什么时候,他的细长峻眼竞累出两道细微却明显的小小皱纹?尽避那让他的俊美飒然更添一分成熟的气息……但她看在眼里、不舍在心底呀!

莫可奈何!莫可奈何!情字唯一解释,不过如是!刘净心表面上平静从容自如,但实际上心跳得又急又快。

突地,彷佛是察觉到娘亲本身的心情激越,月复里忽然一阵骚动。“噢!”刘净心若无其事的表情骤然变色,野夜龙立即也跟著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用双手盖在月复上?野夜龙心思跟著一转,该不会是有什么差错吧?“我立即唤人请大夫过来。”话说著,身形就已转向,摆出要夺门冲出去的架式。

“没事的,”刘净心赶紧出声喊道:“这是胎动,不过是小孩儿在肚子里伸伸手、挥挥腿罢了。”先前也是有过这种现象,当时她也是吓得去请教住在胡同拐角处的李稳婆。

“真的?”暂停动作,野夜龙转身,回眸打量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慌张、恐惧——原来,平素冷然、不近人情,竟都是隐藏著这些吗?这下子刘净心可真算是……大开眼戒了,心房那柔软的一角,原本强硬覆上的寒冰,开始有著融化的倾向。

“你……”动容地伸出手,但在触及他之前,野夜龙先前强迫她敦伦行房的痛苦及恐惧又席卷上心头,刘净心又迅速收回手,恢复原先的静默不再有所动作。

原本见她似是想对自己伸手挽留,野夜龙亦半侧身躯回过头来等待著——可刘净心突兀的退缩教他有些愠恼。

“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死鸭子,嘴巴就是硬的!明明心下已然动容,表面偏偏要装得无动於衷。野夜龙一面骂著自己的口非心是,一面冷言冷语仍是不断:“别忘了你怀著我野家的后代,有个损伤你可担当不起。”

懊死!话才说完他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他明明要说的不是这些,现在话却反倒讲得好似他肯关心她,是因为——

“古有明训:母凭子贵,原来果真是这么回事呀!”刘净心忽地笑了一声,很乾很涩,比哭声更难听。“请相公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身体。”

“你知道便好。”野夜龙紧绷地丢下这句话,原先自觉说错话而试著要放段的念头烟消云散,僵硬地再望她一眼,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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