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邹娴轻掀眼脸,自不安稳的睡梦中清醒过来,此时闹钟上的时针已指着七点。她猛然一惊地弹身而起,顿时发现自己处身于偌大的卧室里。
是他抱她进来的!
她欣喜地掀被下床,急冲进客房,想跟丈夫说句话,取得他的谅解。但东阳斜洒的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叠被他摺得整齐的床被,静躺在那张蓝白条纹的单人床上。
原来他早就出门了!邹娴背倚门框而立,勉力拂去即将淌出的泪,没精打彩地来到衣柜前,拉开木门检视衣物一番。
瘪里缺了一套他不常穿的灰色系西装、一套休闲棉衫及中型旅行袋。邹娴了解他是不愿去吵她,才会动这个衣柜里的衣服的。
望着里面挂着一排排的旧衣裳,她抬手顺了衣料一下,然后慢慢地停在一套男用黄卡其大学服上。她若有所思地触模质料粗糙的衬衫衣袖,再往右探向悬在一旁的高中女生制服,以食指顺着黑色百褶裙的褶线而下。
她怔然望着衣柜里那两套年少时期的衣物,感慨万分地合上衣柜门。
青涩的秘密并没有随着紧闭的门留在衣柜里,反而持续地钻出缝隙,撩拨她的记忆。
邹娴倒走向床沿,旋身扑向那张单人床,抓过他躺了一夜的枕头紧搂在怀里,将脸颊慢慢地偎了进去。邹娴一直不明白,为何爱了那么多年,甚至终于成了他的枕边人之后,却还是不敢对他放开自己?
她把枕头当成老公,彷佛紧挨着她的是那片抚慰人心的胸膛,喃喃自语地告白着:
“允中!我多希望能再回到读高中的日子,如果那时我能有足够的勇气对你坦承心里感受的话,该多好?”
◎◎◎
那年邹娴十八岁,就读于一所知名女子高中二年级。
邹娴文静、讨人怜的面貌本该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无奈,被动与木讷的个性却让她在与朋友交往时,注定得多吃一些苦头。
宝课不顶好也不顶差的她没有什么脾气,喜怒哀乐不明显,风头不够健,再加上过分回避大众,使得她难惹人注意。
其实不能引人注意应该不是天大的罪,但处在热血年少阶段,若性子孤僻,外加处世中立,又不肯加入小团体的话,那准遇不上几个投契的朋友可以谈天,即使勉强去谈,也顿觉索然无味。
所以每当下课,带着青春热力的同学,不是三五成群、嬉笑怒骂地步出校门,便是挂着爱情滋润的腼腆笑容独自奔向站岗的男朋友,唯独邹娴静静地走出校门,低头数着人行道上的红砖,迳自挪近站牌处搭车。
她左手提了一只装着啦啦队道具材料的袋子,右手撑着一把细致的花伞,踩着一双黑头鞋,轻跃过地上一摊摊的积水,来到人群外围。
天雨路滑,车子一向难等,人愈来愈稠密,车班却拖得严重。此刻雨已转细,她为求方便,只好将伞合起,面无表情地站在槽杂的人群之中。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四、五位高谈阔论的学姊身边,不到十分钟,便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脚。
踩到她的人很快地转头,讶然说道:“啊!对不起,把你的鞋子都踩脏了。”
鞋子被踩事小,但引来不少人的侧目,令邹娴心里发了凉。邹娴脸红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认出她是谁后,慌张地说:“没关系,不碍事的。”
对方冲着她绽放一个开朗的笑,半嗔怪半疼惜地说:“还说不碍事,瞧你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了。来,过来学姊这里站吧,免得我讲话一兴奋起来,活蹦乱跳,又去踩疼你了。”
邹娴顺从地照着她的话做。她下意识地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公然仰视对方。
这个学姊名叫范姜云,是毕联会主席,也是学校里第一号的风云人物,不论学业或校外活动,无不搞得有声有色。倘若她们学校要推举校花的话,非此人莫属。
不过邹娴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的原因并非她显赫的名声,而是因为她恰巧是隔壁邻居牟家大儿子──牟允中──的女朋友。
范姜云见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露出一个自讨没趣的表情,便回头继续和同学们聊天。
她们吱喳的声音沸腾得直上树梢,一旁的邹娴不得不将她们的对话听入耳──“范姜,你真的要跟我们去看电影啊!你那个读T大的男朋友不是会来载你吗?”
“那又如何?男朋友归男朋友,又不是非得天天栓在一起。而且他今天一定又要逼我去图书馆念书了!天啊,今天是礼拜六,我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你要放他鸽子吗?”
“当然不了,我怎么敢?你们陪我等他一下,好不好?”
“不行啦!苞C中那一票人约好要看第一场的,哪有等的时间?而且这部片子那么卖座,不早去根本画不到好座位。我看还是我们先去好了,你呢,就在这里等他,然后叫他载你来找我们。”
“不行!我怎么能见色忘友。况且就他一个大学生,他不尴尬,我倒觉得弩扭。”
话虽是这么说,但范姜云无意露出的炫耀口吻可一点都不别扭。“反正我不要他跟就对了……啊,有了!”
范姜云突然转头瞄向邹娴的身后,不顾旁人耳朵的分贝承受力有多大,扯嗓就嚷起来了,“小胖,你的公路局要等比较久,对不对?你可不可以跟我男朋友解释一下,说我临时有事?”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车很准时的,最迟一点就会来。”小胖回答。
“放心啦!今天交通那么壅塞,那班车会准时到才奇迹哩,更何况他骑车,一下子就会到的。小胖,你要帮我编个好一点的藉口哦,而上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溜去看电影!”
“好啦!好啦!”小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她。
姓范姜的女孩这才高兴地咧着嘴和同学走了。
那些女孩一走后,邹娴的四周也顿时安静了些。她所等的公车一连来了两班,第一班因为已近超载边缘,过站不停成了司机大人的权利;第二班虽然往前开了几公尺,但好歹煞住了轮子,不过拥挤的情况是挣得下来、挤不上去。
邹娴见状,只好打消主意,和其他大失所望的乘客改等下班车了。
这时,邹娴原本站的位置已被缓缓驰来的一辆机车占据了,跨坐在机车上的骑上穿了一件防水的靛青风衣,套着皮靴的双腿直直地伸出,平踏在湿漉漉的地面,稳当地撑着车身。
只见他大手一抬拨开安全帽的挡风镜片,双肘轻松自在地抵在仪表板上,砖头和那个叫小胖的女生讲话。不一会儿,他斜着脑袋沉思半晌,足足五秒之后才点一下头,然后将手微微抬起,算是对吞下一喉唾液的小胖致谢,扭头就端视正前方。
就在他准备抬脚发动车子时,那双黑眸不经意地和邹娴谨慎的目光接触了。
一抹诧异闪过他的眼底,没多久他发车骑近邹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冲着她说了句,“上车吧,我载你回家。”说完,还顺手派上一件雨衣给她。
彷佛他手里拿的是一捆黄色炸弹,神经质的邹娴惊吓过度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断然拒绝。“不,我要搭公车。”
他不以为忤,态度依旧坦然,拎着雨衣的手晃了晃,催促着,“不要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赶快穿上雨衣跨上车!这个时候你要搭车回家,起码得拖上两个小时。”
邹娴咬着唇往右瞥了一眼,注意到那个叫小胖的学姊摆出了看门斗牛犬的架式,眯着一双精悍狭长的眼睛,紧迫盯人地瞅着她和眼前这位骑士的举动。
于是,她回头哑着嗓子再次凛然拒绝。“我没要回家,我是要去别的地方。”
骑上将宽肩轻耸一下,“那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载你去。”
邹娴知道对方是好意要让他搭便车,没别的意思,但她不想让那个小胖学姊有碎嘴质疑的机会。
邹娴为难地说:“对不起,我穿着学生裙,不好坐……”
“放心!这场雨早把大家的心情搞得一团糟,没人有那种闲工夫管你坐姿雅不雅观的。”
说着,他将黄色雨衣用力往邹娴那个方向一抖后,敏捷的双手从雨衣尾端直探到顶口,像套麻布袋似地,一声不吭地往邹娴的头上罩了去。
邹娴来不及反应,等到她要抬起雨伞和袋子时,才发现自己的行动已被雨衣所缚。
如果她要月兑去这件雨衣,势必得松开手里的东西,要不,将它们放在湿淋淋的地上;要不,放在他的车后座。
众目睽睽之下,两者皆非明智之举!邹娴进退维谷。
牟允中不明白邹娴的顾虑,颇为无辜地眨着眼,接受她的怒视。“怎么了?是我这辆二轮车的椅垫里埋了一排钢钉,还是你当真这么难伺候?”他双手环胸,似乎打算在这绵雨下跟她穷耗。
看来,她虽固执,但硬不过眼前的人。
邹娴深吸了一口气后,瞄了一眼“小胖斗牛犬”,不带劲地说:“我上车就是了。”
他闻言瞬间绽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弯身取饼她手上的东西挂在车头边,再递上一顶安全帽给她。
可怜的邹娴像根半截黄香蕉,连跨带跳地上了他的车,双手从雨衣袖子里钻了出来后,又不知往哪儿搁,因为他这辆机车的没扶把!
“你抱好我的腰,免得失去重心。”他微侧过头提醒她。
邹娴伸着十指犹豫半天,最后决定将它们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只是当车子飙出去时,邹娴的脑袋因为惯性定律的作用,差点往后仰翻了出去,她急忙揪住他鼓起的风衣。
老天彷佛存心要为难她似地,在她惊魂末定时,机车骑到路口处又猛地来了一个大回弯,让邹娴的一半身子斜挂在车体外。
这时,邹娴才认命地抱住牟允中的腰,强将身子扳正到安全的角度内。等到她稍喘口气趴在牟允中的背上时,猛然想起那个小胖学姊,正要回头时,牟允中又是一个大弯往右拐去,让她错失观察对方表情的机会。
她心悸了一秒,随即一想,管他的,又不是她主动要牟允中载她一程,别人要怎么想,不是她能控制的。
但这种率性的想法在她严谨惯了的脑袋里待不住,没多久,她趁等候绿灯的当口儿,松开放在他腰间的手,“我看你放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牟允中回头看了她一眼,“在这里?”
“嗯!”她微点头,尝试不让失望留在脸上。“我要去美术社买一些颜料,可是前面是单行道你过不去。”
“稍微绕一下路就好了。店又没那么早打烊,你不差那几分钟吧!抓好!”说着,绿灯一亮,他再度发动车子了。
见他执意孤行,邹娴顿时咬紧了下唇,但怎料心底的喜悦竟是多过懊恼。
牟允中将车子停在一家颇具规模的美术杜前。邹娴不等他跨下车,罩着一身雨衣和安全帽就直往店里走去。
但在门口而被他的叫声留住了,“等一下。你穿那样进去,打算抢劫啊!”
他两步赶上她,解下她的安全帽后,抓住她雨衣的肩部朝天用力一掀。
邹娴的手臂跟着他的施力方向朝上举了起来,不到两秒,雨衣便被月兑去。
于是,她一脸清汤挂面,瘦弱的肩头挂着一袋书包,呆站一隅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小学生。
牟允中只顾着收拾雨衣,头也不抬地说:“你现在可以进去了。我把车停妥,再去找你。”
邹娴对他的命令毫无异议,身子一旋,便走进店里。她在广告颜料架边徘徊好一阵子,无意识地挑了几个颜色,最后眼光落到深绿色的瓶罐上,这让她酸涩的心倏地纠结起来。
有一首耳熟能详的英文歌──爱是忧郁,作词者利用颜色来表达一段没有回报的爱恋情愫。
蓝色代表忧郁,红色代表懊悔,而绿色便是嫉妒。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讨厌自己刚才为何没坚持要牟允中走,现在搞得满月复的酸楚,吃味的妒意大啃她的心脾。
“你还差几种颜色?”他人站在她身后问。
邹娴恍然一醒,不敢回视,只能继续仰头看着最上排的罐子,“就一种!”说着踮起脚尖,伸手要取那瓶金色的颜料。
见她够不到,他轻松为她效劳了,没将那罐颜料递给她,反而取走她手中的六罐颜料,问:“缺画纸吗?”
邹娴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家里有。”
“好,那我们去结帐。”他大步走在前头。
“我来付帐就好。”邹娴急急地跟在他后面大喊。
他一脸玩味地回头的她,老实的说:“当然是由你付了,我又不是凯得能到处乱散财。”
邹娴的脸顿时红得跟粒软柿一样,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那层“熟”得发烫的薄皮可就要烂掉了。
步出美术杜后,骑楼外已下起滂沱大雨,这让牟允中的嘴角迅速下撇。“要命!下这么大的雨啊!”
邹娴的脸也不由得跟着他的语气垮下。
他回头看她一眼,问:“一点半了。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她摇摇头。“我都是回家吃。”
“但现在你回不去了。瞧这股雨势,就算中山北路不淹水,我的车也绝爬不上坡。
这样好了,你打通电话回家,说要在外面吃饭好了。”
“这……”邹娴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怎么跟爸说。”
“说你人在外面,被雨困住了,等雨小一点再回去。”他交臂倚着骑楼的梁柱,将一枚硬币丢进公用电话,再将手上的话筒递给她。
她睨了他一眼,自我挣扎一番才接过话筒,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来接她电话的是邹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我是小娴。我现在人在外面,雨下很大,因为怕塞车……”邹娴吞吞吐吐大半天,还是没讲出重点。
牟允中大手一抓,接过那支话筒,帮她解释,“邹女乃女乃啊!我是隔壁的允中啦!邹娴现在跟我在一起。雨太大了,车不好等,我叫她别急着回去,免得感冒。是!您安心啦,我会送她到家的。回头见了。”说完,他单手轻松将话筒搁回原处,转身对她摊开大手。“这不是搞定了吗?走吧!咱们去吃饭。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
邹娴摇摇头。
“我知道有家便宜又大碗的简餐屋,吃撑了以后还可以赖在那儿喝泡沫红茶,够我们打发这个无聊的午后了。”他说完,迳自走在她前面。
邹娴不表意见地跟在他后面,但心里对他那一句“无聊的午后”是在意得要命。她“无聊乏味”不是她这成的错,是他自己硬要扮“侠客”的。
所以吃饭时,她根本不敢看他,明知这会让场面更僵、更无聊,但她就是装不出若无其事的脸孔。
牟允中倒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木讷寡言,只是他天生不信邪,非得哄她说话不可。
他咕噜咕噜地吸进最后一团面条,大力嚼着柔韧带劲的牛肉后,又将汤碗送到嘴边,解决掉那碗清汤牛肉面,然后才说:“我要来罐啤酒。你想喝点什么?”
她低着下颔,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上,含糊应他一句,“随便。”
“喔!那你也来罐啤酒吧!”
邹娴一听,喉头顿时被汤匙里的葱花给梗住了。
她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拿着汤匙的手在半空中挥啊挥的,赶在他起身前冒出一句,“不……不要啤酒。”
他半抬着而立,张着无辜的眼看着她,“咦?是你说随便的。”
“随便不包括啤酒。”她快速瞄了眼贴在墙上的饮料目录,顺口说:“柳橙汁好丁。”
“那你早说不就结了!”
他离座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多了两杯果汁饮料,皆是柳橙汁。
邹娴瞄了一眼他递上的果汁,没问他为何临时改变上意。
他露出一记无邪的笑,主动解释,“我忘了这里不卖酒。”然后将杯里的吸管一抽,开始“牛饮”起来。
邹娴愣愣地看着外表斯文的他很不斯文地解决了那杯果汁,半晌,才又低头吃面。
她的这碗面虽是小碗的,却仍超出她平常食量的一倍,由于家中有条“不留盘中飧”的规矩,下咽的食物即使堆到她咽喉处,她也不敢轻言放弃。
牟允中看到最后于心不忍,趁她掏出手帕擦汗之际,快速端起她那剩了四分之一的面,“看你这样硬撑会让我得急性胃炎的。我看还是我帮你解决吧!”
不给她说不的机会,他三口之内扒得碗底朝天。当他将碗推开时,邹娴的筷子甚至还没离手哩!
服务生将餐盘收走后,邹娴总算嗫嚅地冒出一句,“谢谢。”
“小事一件,我还占了你四分之一的便宜哩。不过,你比我女朋友好太多了。她在我面前吃东西时,食量小得跟只麻雀一样,我这大胃王就是被她训练出来的。”
邹娴勉强跟着他笑了两声。然后,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顿了好久,才说了一句,“你女朋友在我们学校很出名哦!”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那是因为她爱出风头,喜欢四处风骚。”然而他话里所含的疼惜是大过责备的。“联考就快到了,她还玩得那么凶,真拿她没辙。”
“我想她一定会上第一志愿的。”
“哟,你对她那么有信心啊!我可没你那么有把握。我们国中时念同一所学校,她的成绩比我还好,那时谁也料不到她会晚一年才上高中。”
“你放心吧!她每次模拟考成绩都很好的。”
牟允中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我没想到会有女生这么注意她。我们学校里正大吹‘爱人同志风’,没想到这股风潮也蔓延到高中了。”
邹娴顿时哑口无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理的藉口。“她……是我们班同学的直属学姊,而且每次大考后,学校都会公布成绩,因为……她好几次都是全校前十名,所以……”
“所以要你们不注意也难。”他见她发窘的模样,连忙接口。“哎哎哎!别紧张,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罢了。”然后巧妙地转了话题,指向她座位旁的纸袋问:“你是啦啦队的?”
邹娴连忙摇晃两只手。“不是,我根本没有运动细胞。啦啦队的人只管练习舞步,道具则是我们在做。”
“什么样的道具?”
“尼龙线球。”
“哈!这是我在行的,每年我注定得帮她做两颗。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帮你完成。”
“喔,不。我可以自己完成的。”
牟允中快速瞥了邹娴一眼,有感而发的说:“嗳,还是你这种个性好,不像范姜,那么爱撒娇、耍赖。”
“你们男生不就喜欢女孩子跟你们撒娇吗?”邹娴月兑口而出。
牟允中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出声,悦耳的嗓音很是动人。“邹娴,你不点破,我还真没注意到呢!你看我们男人就喜欢虐待自己。譬如我明知道范姜今天放我鸽子,我还当着她同学的面装傻。”
邹娴的身子顿时伸直,讶然月兑口问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反正她不是去别校的社团,就是去看电影。至于家里有事,那全是临时瞎编出来的藉口。”
“你不气?”邹娴觉得自己希望他说是。
“当然气,但想想好像也逼她紧了点。”
“可是她那样骗你,太不应该了。”邹娴的口吻突然变得相当苛责。
牟允中闻言眄了邹娴一眼,五指在桌上弹了一下才说:“说得也是。我干嘛那么循规蹈矩啊!走,咱们看电影去。”
“看电影……”方才义正辞严的邹娴顿时缩小声音地说:“不行,雨一小我就要回家。”
“别扭扭捏捏的,你应该多接触异性朋友。改天我介绍一些学校的朋友给你认识,但你今天姑且将就我,实习一下如何不害怕异性。”
邹娴拚命甩着头和手。“不要,我不要实习。”
他不顾她过度的反应,箝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不实习也可以,算是陪我耗掉这个下午,好不好?”
邹娴听出他话里的沮丧,这才知道,原来他还是很在意范姜云放他鸽子的这件事。
“好……吧!但你得收回要介绍朋友给我的那句话。”
他咯咯笑出声,“不介绍就不介绍。走吧,咱们往西门町杀去!”
“我不要去西门町。”
“为什么不去西门町?”
因为范姜云会在那里!她可不想找麻烦。“嗯……那里人太多,太拥挤了。”
“挤才好啊!你可以乘机挤回去,即使踩到别人的后脚跟,也没人会变脸。”
“可是我觉得很不妥……”邹娴说着要摔开他紧掐住腕间的手。
但他握得更紧,拎起她的书包斜背上身后,便拖着她朝门口走去。“别再可是了,如果够快的话,说不定能赶上第二场电影。”
邹娴拗不过他,只好顺了他。
她一路上忐忑不安,抵达西门町电影街时,还悬着一颗心四处张望,等到他们掐着半截票,终于踏进黑压压一片的戏院后,她才大大松一口气,同时安慰自己,范姜云看的是第一场的电影,待这场戏散后,也应该远离此地了。
整整两个小时,她盯着银幕,与牟允中静坐在黑暗中,一点一滴慢慢地搜集这难能可贵的一次经验。
当他们再次随着人潮走出戏院、重见光明时,已近五点,雨也不再下了。
邹娴静静地站在他的机车旁,侧头关心地看着双眼泛红的牟允中掏出手帕大牌鼻水。
良久,她谨慎地探问:“你……还好吧?”
他瞥她一眼,将手帕塞回裤袋里,哑着嗓子从实地说:“不好。这出戏真是天杀的感人。你还真坚强,一滴泪都没流。”
邹娴心虚地低下了头。事实上,她如蜜的心思全都绕在他身上,雀跃万分都来不及,怎可能有余心看电影,更遑论掉泪了!
“我……我也有哭啊,只不过是把泪往心底流。”她小声地说,一语双关,但牟允中忙着抬出自己的机车,没去留心听她说话。
当他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时,脸上已是一片开朗。“趁雨停的时候,我们赶快回家吧!”说着拍了拍身后的皮椅催她上车。
邹娴很快上前,跨坐上去,小心翼翼地将裙子夹好。不料,一声惊呼从前方传来,差点让邹娴跌下地。
她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牟允中!你怎么会在这里?”范姜云从一群人中奔了过来,抓着机车把手,吃惊地瞄了邹娴一眼。
牟允中本来是很高兴和女朋友碰上面的,但听出她语带责难,笑眼顿时撤回。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他平静地反问她,还刻意瞄了她身后一票的男生、女生,注意到他们已换了便服。
范姜云不想自己理亏在先,反而义正辞严地质问他:“她是什么人?”
“你学妹。”牟允中的口气更淡了。
“我看制服也知道!我要问的是,她是你的什么人?怎能穿着制服任陌生人乱载!”
“学姊,我……”邹娴想出声解释,但被牟允中的话打断了。
“她没有任人乱载。我们是邻居,认识了十几年。范姜,你放开我机车的把手。我们得回家了。”
“牟允中!那我呢?”范姜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就丢下我不理吗?”
“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不,我看我还是自己搭车回去好了。”邹娴嗫嚅地插进一句话,便要下车。
范姜云颇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邹娴挤出一个颇具风度的笑容。
但是牟允中强抓过邹娴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回头对她说:“你不行下车,我答应过你女乃女乃要送你到家的。”然后转头说:“范姜,讲点理,我晚上再挂电话给你。”
当着众人的面,范姜云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你如果把我丢在这里的话,就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牟允中双眉齐扬,据唇不发一话地挪动两腿,将机车往后滑,接着龙头一转,载着一脸惶恐的邹娴离去。
约莫四十分钟后,牟允中的机车在邹家大门前熄了火。
邹娴足一踏地,便紧张地对他说:“对不起。”
牟允中轻绽了一个微笑,“干嘛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事。”
“可是你女朋友似乎很生气。”
牟允中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就让她气,气完了她自然会想通。好了,你不用担心我的事,赶快进去吧。”
邹娴还想再说些话,但他已举手跟她道再见。她只好从书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开门进去。
她合上大铁门时,没有马上移步,反而背抵着门,聆听他发动车子的引擎,少顷,那轰隆隆的引擎在围墙另一侧熄灭,开门声隐约响起,尾随着的便是稳当的关门声。
邹娴确定他也进入家门时,才慢踱着步履,朝前方的大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