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见到对死亡无惧的耿毅后,对他有说不出的喜爱感,也许真是爱屋及乌情结作祟,他竟不加责斥对方夹带轻蔑唾弃的眼神,反而当他是一匹未驯化的骝骏,准备以最大的耐性与最宽贷的时间来收服。
在耶律德光特别的指示下,耿毅毫无选择地成为他的一员帐下奴。
表面上,耿毅似乎比其他奴隶拥有更多的自由空间,让他的逃亡计画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但是若非有人暗中相助,常人要逃开他安插的眼线也真不容易。
不久,耶律德光就调查出帮助耿毅逃亡的人是谁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帐下、抵死都不肯对他透露名字的汉家女奴!
耶律德光简直气坏了,气过怒消以后,他将两人观察一阵子,又没发现这女孩有偷汉子的迹象,没凭没据地将醋坛打翻,搞砸好不容易与她和稳的关系事小,若让她发现他在乎她,那可是留给她一个回伤他的把柄了。
耶律德光将事情通盘想过后,觉得一动不如一静,知道是她暗地帮助那小子后,倒也觉得情况有了控制,只不过他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非得查出两人的关系不可。”
至於耿毅这小子逃营这事,扳了手指算算,幽州城破掳入契丹也快一年,竟达七次之多!
这也算是一个破天荒的纪录了!
可庆的是,耿毅的行踪全在耶律德光的掌握里,耿毅即使有本事逃得过半天,却始终逃不出一日以上的路径范围。
他派人将耿毅逮回来以后,总少不了差人扮个样子轻笞他一顿,三不五时在自己心月复面前下几个马威,狠踹他几脚,再支使那一个汉家女奴去照顾遍体鳞伤的他,同时不忘安插几个深谙汉语的大臣当耳目。
到头来,却是他亲耳听到他们的对谈。
“毅弟,再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你总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
“打死也甘愿,有人在洛阳等我,我总得知会她一声,要她别再等了。”
“我墨悦云已被耶律德光糟蹋了,无颜再做你们耿家媳,你若真有逃月兑的一日,尽避与那位姑娘在一起吧!”
“云姊,我真希望咱们能一起逃。”
“这里的幽蓟父老姊妹们都需要我,我若一走,叫他们何去何从?”
“原来你是为了大家好,才忍辱做耶律德光的女奴?”
墨悦云将事理说给耿毅听,“该说是托了耶律德光的福,我才能替大家挣一点好处。”
雹毅听著表姊不带一丝激越的话,却辨识出与以往迥异之处;她这回提到他时,竟肯“称名道姓”了,而非鄙夷地喊他为“契丹贼头”。
“可好处从没见你留在身边享受过。”耿毅见她老是一身素缁,从死人身上剥下的粗布麻衣套了三、四层,经年累月一身朴实的农妇打扮,若非是同军营的人,恐怕猜不到她是耶律德光这一年来最宠爱的女人。
雹毅老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墨悦云只是苦笑,“最宠爱的女人?不会吧!我充其量不过是他出征沙场的专用军妓罢了,用尽饼时后随地可抛……”她的话音在瞄见掀帘入帐的人影后,渐渐转小到无声。
耶律德光的身躯占据了整个入口处,像一座山似地屹立著。
他如鹰似豹的眼,将耿毅与他口中的云姊打量一番后,以契丹话对耿毅道:“你告诉她,下次你再受她协助逃亡被朕抓回来的话,朕不仅要打断你和她的腿,还要让你们尝尝黥刑的滋味。”
雹毅没开口。
耶律德光面带嘲弄,双手反剪在臀后,气势凌人地站在原地跟他们耗。
雹毅后来照耶律德光的意思翻译。
墨悦云听了,心生反抗地跳了起来,冲著他的面,咬著牙咒著他,话却是对耿毅说的,“你就用契丹土语告眼前这个贼头野人,要杀要剐随他意!”
耶律德光撑著厚脸皮,假装没听懂,继续说:“你再告诉她,下次若再不识好歹地把朕赐给她的金衣皮毛与宝物转送给别人的话,朕不仅要打断你的腿,甚至会将你绑在木桩下喂蝎子。”
雹毅皱了一下眉,觉得他俩的表现不像主与奴,倒像夫妻吵架在辩嘴,自己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不过,他洞悉出耶律德光警告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疼私用意后,马上翻译给表姊听。
耶律德光紧接著补上一句,“毕竟她的命再歹,也还是皇帝的军妓,既然贵为『皇家』御用品,出入亮相时总不能太伧寒,不是吗?”
墨悦云似乎听懂他最后一句话,忍下羞辱的泪水,一发不语地往帐外走去。
雹毅对耶律德光最后的一丝好感,在此时全都消退得一乾二净。他忍不住抗议,“皇上处理家务事时,最后别把卑奴扯进来。”
耶律德光无辜地耸肩,道:“好处全都给她占去,她倒表现得像殉道的尼姑似的,要朕拿她怎么办?”
雹毅听这个契丹皇帝“她”来“她”去的唤著悦云,心下很不舒坦,“她有名有姓,叫墨悦云,不是物品。”
“在朕看来,她宁愿当物品,也不愿让朕知道她的真姓名。她是一个麻烦女人,也许朕该将她遣到别处去,以免你又打起逃亡的主意。”
“这能怪我们吗?”耿毅略带讽刺性地回答他。“被掳的人若换作是皇上,你逃不逃啊?”
“只要你放弃逃亡,并安心在朕麾下办事,咱们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包括释放悦云吗?”耿毅挑战眼前人的耐性。
像是防止被人看穿,耶律德光背转过身去,直截了当地剔除这一个可能性。“放她走是没得商量的事,至於往后,日子长得很,就难说了。”
雹毅看著眼前豪放却又擅长精打细算的人,给了他答覆,“我逃累了,暂时没气力跑了。”
耶律德光回转过身,脸上有著自我消遣的笑,“真可惜,朕的『皇家』猎犬又要无聊一阵子了。”
雹毅看著眼前人,拿他与正经八百的耶律倍做了比较,突然问他得对自己承认,他对耶律德光的憎恶少了一些。
契丹国上京
这样的话说不到一年的光景,耿毅又得重新思考逃亡的事了。
原因在於耶律德光受了河东势力石敬瑭的邀约,动了拿下磁州的主意,又一次兴师攻城掠地后,磁州不堪一击,哀鸿遍野,死伤不计其数。
他纵容将士破城掳劫汉奴,将即有建设破坏殆尽后,拍拍便一走了之。
契丹国里说话最具分量的汉臣韩延徽,纵使能操纵、洞悉世局让耶律德光南侵时所向无敌,却始终无法劝他改变这种打了就跑的次等战略。
这样高军事统治姿态,却又低能的政治手法,看在年将二十的耿毅眼里,实在是一个无法参透的事。
他知道契丹人是逐水草牧畜的,但这般杀鸡取卵掠逗筢又不努力占地建设,努力取得民心,不仅是他统治者的损失,也是汉民百姓苦难的源头。
这种苦难,对有“汉贼两立”观念的贤达人士来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
原来耶律德光每次对一个地方发动攻势之前,都要幕僚与密探举出当地的良才策士。
所以契丹统帅入城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先网罗贤良,并保护他们的性命,再送回营地里进行游说。
听人说,他这一次从磁州凯旋而归,意外地获得一个让他龙颜大悦的惊喜,只不过这个惊喜,令人想起那个从容就死的幽州玠公,所以大夥不得不小心伺候。
耶律德光为了这一件事,特别找上正在牧地,陪奚王的低能贵族孙子捡马粪的耿毅。
雹毅捡著粪,同时还得注意握著长柄枪、四处奔跑找无影人格斗的低能贵族孙,以免被他的枪刺中。
当低能贵族的枪拿得太低时,他会马上丢下手中的工作,纠正对方,“阿古里,小心……你差点让我绝子绝孙……”
阿古里只冲著他傻笑。
雹毅捺著心性解释,同时比了自己的胯下,“阿古里,这里不能乱刺,除非你恨极了对方。来,柄握紧一点,记住要朝上,因为可以让人致命的心脏在这里,不是在下面……”
对方依然冲著他傻笑,只不过这回多点了两次头,表示他受教了。
雹毅兴奋的给他鼓舞后,往东一比说:“就是这样,你到另一头玩去,我才好专心办事。”
对方得令,转身往西边冲了去,还很大声地喊,“杀……”并将一地待捡的粪堆踏过,到末了,耿毅交代了半天的枪头还是朝下,搅粪的时候多。
雹毅大摇其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
耶律德光把这一场戏看完后,才走上前,口里有挖苦,也有一丝佩服,“你真有耐性,连奚大王都放弃他的乖孙了,你还硬揽这苦差事……”
“二十岁的大个子,五岁的智力,总得有人陪他玩,否则闹进皇帐里,又得遭人毒打了。”
耶律德光欣赏地看著眼前的小伙子,总觉得他若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该多好啊!
雹毅狐疑地瞄了他一眼问:“皇上走这一趟,专门看我和阿古里玩耍吗?”
“不是。而是给你一个新差,去跟一个汉老头儿打打交道。”
“要我在他面前帮皇上美言几句,顺便劝他看开些,对你磕头办大事,是吗?”
耶律德光看著眼前这位宁愿捡粪也不替他效忠跑腿的年轻人,不抱指望地问:“你肯吗?”
“我恐怕帮不了多少忙,还是在这里干活好。”耿毅说完便转身,碎步地挪动套了镣的脚,打算去拾另一堆粪。
耶律德光走到那一堆粪旁,弯腰捡了一块递给耿毅。“那就看在同是汉人的份上,尽点同胞爱,陪他聊个天就好。”
雹毅瞪著耶律德光手中的那一块骆驼粪,半天也不接手。“就这样?”心里却不相信贵为皇帝的人竟肯弯腰捡粪!
耶律德光给他一个保证的笑。“就这样。”还多补上一句,“『她』若听到你不再执意捡粪的消息后,会对朕和颜悦色一些。”
耶律德光口中的“她”,就是契丹国人嘴里,那一位不愿取悦皇上,因而惹恼述律皇太后的“云妃娘娘”。
“哦!她对你和颜悦色於我一点益处也没有。”耿毅现在过日子的方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然有益处,她若不摆脸色给朕看,皇太后和朕也会多疼她一些。希望她过好日子,不是你的心头大愿吗?”
雹毅沉著脸将粪接下后,讽刺的说:“皇上不但懂得驭人之术,还深谙牵制之道啊!”
“还不是拜你们汉人做事喜欢拐弯抹角之赐。”
雹毅反手将粪丢进身后的篮子,“看在这一块『粪』上,我接差就是了。”
於是,他这个旧奴汉人就被派去新奴帐里,跟受掳的磁州人打起交道了。
这交道一打,可不得了!
他竟碰到两个熟面孔的人。
“是当年到幽州说服耿玠让耿毅认耶律倍为义父的张励大人,另一位却是他作梦都不敢想,却时时刻刻魂牵梦系的李檀心!
“檀心!”他月兑口就喊。
对方在见到他的面时,眼睛也是睁得跟栗子一般大,却在几秒内收敛住,最后只冷冷地睨了他,然后不语地撇过头去。
那种傲慢孤芳自赏似的倔强表情,只有他的“檀心”才摆得出来!
雹毅还在震惊之中,脑里被眼前的景象一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手脚被绑的张励开口说话了,“我恐怕这位兄弟认错人了,这小泵娘是我的甥女,从洛阳到磁州探我,不幸也跟著我来这里了。”
张大人说著话的当儿时,还跟耿毅使了一个眼色,表示隔墙有耳,说话得谨慎。
雹毅了解后,就地坐了下来,又惊又喜的他四肢发著抖,他克制自己别去看她、听她,甚至冲过去将她抱进怀,对她诉说衷情一番。
两年的别离与艰难的处境让他们变得陌生,而从她刚才看他的一眼里,他知道自己必须澄清一些事。
於是耿毅很坦然地把自己这两年来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包括从洛阳回到幽州的事、幽州之围、在契丹国里的生活,以及当年受父命与蓟州的表姊订亲之事,只不过,为了不替悦云表姊制造麻烦,他没敢将她的名字说出来。
他观察著侧坐於另一头的檀心,默默无语听著他的故事,原本撇著唇的脸似乎柔和了一些,再转回头看他时,眉宇间也多了几分体谅。
雹毅了解,少了绫罗绸缎的富贵行头与红唇粉黛妆扮的檀心看来平易近人多了,但在众多女奴间,仍是颇有姿色的,若非临危谎报她是张励大人的甥女,恐怕早已遭契丹贵族侵夺了。
这时候帐外起了骚动,一个身著豪华装扮的契丹武士闯进帐来,后面跟著耶律德光的家奴总管,急得跟一只在火砾上跳的断翅野鸭一般。
“我的好爷李胡大将军啊!这事得先跟皇上报了再说……你不能……”
“皇太后同意,皇上也一定会同意的,我事后再上报,跟他们细说也不迟。”
“可是皇上已下了命……您无论如何得忍耐住……大人若不照规矩,遭殃被数落的可是我们这些下人……”
“好啦、好啦,我只是来看看小美人罢了,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被唤作大将军的武士一转身,耿毅的脸也沉了下去。
这个神气威武的大将军叫李胡,是耶律阿保机和述律皇太后的第三子,也是耶律德光的皇太帝,天下兵马大元帅——李胡。
在契丹国人眼里,明快干练的述律皇太后什么事都精准,就这事糊涂了,竟把这个骄纵的儿子宠溺得跟宝似的,早已将“偏怜之子不保业”的警语丢到脑后。
而耿毅是再同意不过了。
“啊!雹毅奴,你总算想通,看在日子难过的份上,舍马粪来给咱们张励大人提鞋了?”李胡口气傲慢轻侮,完全不把耿毅看在眼里。
雹毅向来识时务,也不觉得李胡有必要把一个奴仆看入眼里,若换作是其他契丹贵族进帐,为奴的耿毅甚至会不亢不卑地行礼问安,但不会是李胡。
李胡这家伙外表英俊、内心阴狠,别说糟蹋了许多汉家妇女,就连对契丹本族的姑娘也是一个模样儿,喜欢就抢、厌了就弃,根本就是一个视女人为玩物的残酷将军。
总管知道这情况的,忙地插话进来,为耿毅缓颊。“是皇上请小兄弟来陪陪张大人的,将军可别误会了!”
“说过了,我只是来看美人儿的。”李胡说著直接往檀心所坐之处踅了过去,伸手就是掐住她的颊,将她评头论足一番,说:“长得不差,就是太憔悴了点,可得把她养肥些,我喜欢肉多的女人。”
檀心趁他起身之前,卯足劲地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液。
帐里的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吓愣住了。
倒是受辱的李胡清醒著,他不由分说地直接挥了檀心两个巴掌,掏出价值连城的匕首,抓著她的前襟就要将她往帐外拖去。
雹毅不顾脚镣之困,一拐一拐地上前要阻止,忙乱中就要去夺李胡的刀。
总管见了,哇哇大叫了起来,他只担心一件事,“皇上要骂人的,来人啊……”
“统统都住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帐边响起,教帐里的人都停下来,一探究竟。
总管回身后,见是耶律德光的爱妃“云娘娘”驾到,可高兴得不得了!
李胡可不一样,他仍是抓著檀心的前襟,甚至不客气地对墨悦云道:“云妃口气好大,但就不知道是不是也冲著我说来著。”
“你说呢?”墨悦云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接著慢慢地往旁挪了两步后,让尾随在她身后的耶律德光替她回答。
耶律德光上前一步,豪迈地朗笑道:“勿怪云妃,是我要她这样说的。”
李胡当下松开檀心,收敛恶霸的行径,幡然扮出一脸恭顺的模样,对耶律德光行了君臣礼,“皇兄,有些新奴儿就是不懂规矩,该教训一番。”
耶律德光呵呵笑了几声,伸指朝颊一比,反问弟弟,“耳光打到了吧?”
李胡被皇上这么一问,这才了解,被啐了唾液的颊忘了抹,他尴尬地抬手,同时回道:“嗯……打到了。”同时不忘愤恨地扫了檀心一眼。
“那就算是两相扯平了吧!张大人是朕与皇太后的座上宾,他的甥女我们也不能任意欺负。”
李胡听出耶律德光语气带了几分警告的意思,也忙接口。“当然,皇兄说得极是。”但他暗地打的如意算盘却是,“稍后非得向娘要人去,谅你不敢反对。”
耶律德光随即要墨悦云上前照顾檀心,然后转头对张励道:“可否有这个荣幸,请张大人到联的皇帐里聊聊?”
张励忙著替檀心解围,只想藉耶律德光的气势转移李胡的怒气,“好、好,聊聊可以的。”
耶律德光於是对耿毅说:“你帮张大人解套吧!顺便跟著来当通译。”
雹毅忙装出一副头昏的模样,回道:“奴隶忙不来这事的。”
耶律德光以为这是小子不愿替他办事的推托之辞,但又怀疑他与悦云之间有计画,於是跨前几步,以格外温柔的嗓音对悦云道:“娘娘,可别忘了,朕今午出游巡猎过,猎犬鹰爪们都需要休息。”
悦云知道他在警告自己,别故态复萌帮耿毅逃亡。
对於他的质疑,她心里是感慨万分,却仍不露一丝感情地回话道:“皇上多操心了。”
耶律德光犹不信任地审视她一眼,才转身对耿毅道:“一等娘娘照应完张大人的甥女后,你就护送她到我的帐里,迟了让我亲自找上门可不好。”说完,便领著张励与李胡离去。
他一走,悦云的肩头随即垮下,见耿毅与檀心早已相拥在一起,诉说衷情后,便悄悄地坐到另一头去
雹毅捧著檀心红肿的颊,气呼呼地骂了,“那头禽兽,总有一天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檀心以唇封他的话,两人随即相依相拥,缠绵相思之切自然传露,此时已是无声胜有声。
雹毅松开了她,理智地说:“李胡这人记恨,你不能留在这里,愈早将你送走愈好。”
“不!”檀心哭喊了出来,“我要跟你在一起!这些年来,我一直盼你、等你,幽州之围传到洛阳时,我哭了,本以为你赴了黄泉,可是后来又有人传,说事发时你不在城里,去了蓟州,我与义父才升起一线生机时,结果蓟州也被围了,你又下落不明,传闻就这样反覆地变著,可我们从没料你竟然落入耶律德光的手里。”
“我试著逃过,可是……总被抓了回来。你呢?人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会在北方呢?”
檀心落下了一丝伤心泪,“李嗣源死后,他的儿子李从厚当了皇帝,但他势力不够雄厚,结果被他的养兄李从珂取代。李从珂要我入宫,义父不应允,他因此不信任义父,硬是强将一个宫女送给义父,义父知道李从珂没安好心的,但没有名目可以推托,只好收下。结果宫女入寺没多久,就制造谣言构陷义父,说他饮人血食人胆。义父说他的处境艰难,建议我离开大寺到北方找你的下落,以免落入李从珂的手里。”
“但怎么会跑到磁州去呢?”
“还不是跟著谣言走。”檀心想到伤心处时,噘起了唇,“有一回走到荒郊野地,遇到一个冢,冢的主人也叫耿毅,我见了扑到碑上哭个不停,直到一个妇女端著一篮祭品,问我:『敢问姑娘是何人?为何在爹爹坟上哭?』我听了,忙去察看墓志铭,才了解冢主已死了二十年了,不可能会是你。”
雹毅逗著她,“你看看,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不见,你随地乱拜人家阿爹、阿娘的老毛病怎么还是没戒掉。”
“没有乱拜,你娘对我有养育之恩……”她含泪欲辩的娇模样甚是怜人。
雹毅温柔地看著她,“我了解,柳姨娘同我解释过了……”
“姨娘要我忘了你,入宫享荣华富贵。”
“她爱你甚极。”
“可是宫里没有那些,有的只是明争暗斗与死亡……”
雹毅见她迟疑不语,挑眉催著,“怎么了?为何不说了?”
“柳姨与你耿叔……在宫廷政变时……相继走了……”
雹毅听到这一个噩耗,没有哭号,喉头仅是梗了一下。“也许这些年我看多了死亡,已不再容易为人命落泪了。”他爹在幽州城外雪地上自刎的那一幕,已抽净了他毕生的泪。
他为她抹去粉颊上的泪。“檀心,我得将你送出这里。”
“我们一起走。”
雹毅摇了头,“我不能走。”
“为什么?”
雹毅将嗓音压低,“长辈替我和悦云表姊在口头上互约媒合,我答应父亲过,除非见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否则不弃不离。”
檀心忍不住瞄了坐在帐篷另一端阖眼休憩的女人,问道:“她都当上娘娘了,这归宿还不好吗?”
“你以为呢?”耿毅反问她。
檀心可没答案了,好不容易与他重逢,没想还是有阻力,这……太教人心碎了。“那……带她一起走好了……”
“三个不可能。第一,孤身逃亡谈何容易、况且三个人。第二,悦云表姊有孕在身,不适合东躲西藏。第三,耶律德光对她还在兴头上,将不计一切追她到天涯海角的。”
“她不走,你就不走;你若不走,那我自己走了还有什么意思!”檀心这些年真的就是依靠“他还活著”的这个信念过日子的。
“你如果留下来,李胡一定会缠你。我只是一个奴隶,没力量保护你,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垂著两袖,看你入虎口,在必要时,我会动手杀他,届时不是他亡,就是我败,而你的下场仍是会掉到另一个虎口里。”
檀心默默地听著他的话,良久后才说:“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把我当公主看。”
“不,该说是我极爱的一个人儿才是。”
檀心听了是暖到心坎里,她觉得自己太好骗,两年来的苦苦相思与寻寻觅觅,全给他这一句不花钱的甜言蜜语给抵销去。
半晌后,她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必要时,我会对耶律德光称臣。”
“你绝不可以,他是胡贼,又是害义父离家弃国的罪魁祸首,你绝不能对他称臣……你想娶我李檀心,就别当叛国贼!”
“如果能救你,要我下地狱都行。”
“那我……”檀心正恼他不与她共存亡,说话也急了,“我会恨你,再也不会理你。”
“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耍公主脾气,净说一些气话。”耿毅口气加重了许多,“看来,有大唐公主意识的人是你,不是我。”
檀心的泪突然涌出,怨起他来了。“说什么声声爱我,一到紧要关头,都是别人最要紧。你早与我许下白头偕老的誓言,话是你先起头的,但先改变主意的人也是你……”
“我只有一句话,情势不允许,时事变迁得比我们的脚步还快。想活命,就得应变。好了,我必须护送悦云到耶律德光那里,你再想想吧!”
“你想要张大人的甥女?”耶律德光对耿毅的请求诧异极了。
“是的。”
“你最好死心,朕手下有多少贵族争著要她,怎么可能给你?你只是一个奴隶,没有战绩,赏你这样的功后,朕往后上朝面对群臣,调兵遗将时,自己都会难为情。”
“可是我可以建功。”耿毅死皮赖脸地求著。
耶律德光不习惯耿毅在一夕之间的变化,反而对他挥了手,“小子,你被太阳晒昏头了,先回去歇一觉,你清醒后,绝对缓筢悔跟朕提起这一桩事。”说完就赶耿毅出了皇帐。
为了这事,耶律德光找悦云试探,“那个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耿毅这样对我弯腰驼背?”
“一来他看你顺眼了,二来,他成年了,看上了一个女孩,所以也看开了;当个奴隶没家没业的,怎好生儿育女?更何况那天李胡到帐里的情况皇上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是清楚,朕同时也清楚你有话没对朕说。”
“我已尽量对皇上坦白,皇上若是再不信我,那么留我在身边有何意思?”
耶律德光听她这么一驳,脾气也上来了,“前科累累的人是娘娘,怪不得朕多心。”
“可我了解的真的不比皇上知道的多。”悦云是实话实说。
“如果朕要你去探他口风呢?”话一出口,耶律德光也被自己吓一跳,近日他似乎愈来愈计较她对自己的忠诚度了。
悦云也感受到他近日在这方面施压,也许是怀了他的孩子的关系,她并没有心生反弹。
她缓声地告诉他,“耿毅有好一阵子不让我操心他的事,防的就是这个。”
“而他没料错。”耶律德光似乎信了她的话,他上前挲揉爱妃的肩头与微隆的身子,莫可奈何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你才肯做一片甘心取悦朕的云?”
悦云轻回他一句,“若真给皇上盼到那一日,你还会存有征服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