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残缺幸运 第五章

六年后

安宣艺廊的负责人安棐若,自从三年前接触了相濯怏后,便相当欣赏他的作品,只不过他相当孤僻,除了偶尔拿幅画到艺廊寄卖,对于成名或开画展则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然而,最令她感到好奇的,就是夹杂在他画作中的人物画,虽明显是在画同一个女子,却不知为何没有一张有清楚画上五官。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当她某次不经意带小泵的儿子呈呈来到他的画室时,呈呈竟一口指认出那画里的人是他妈妈,这着实引起了安棐若的好奇,不禁猜想小泵和他的关系,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

于是她鸡婆性格又起,趁小泵答应来艺廊帮忙,她事先没让两人知情,便大胆又擅作主张的带着宣柏筠来到相濯怏住的地方。

“相先生,她是宣柏筠,以后会由她专门负责你画作的买卖。”

相濯怏在乍听这个烙印在心里的名字时,手中的画笔悄然落地。

“你怎么了?”事情果然是她想的那个样子!但安棐若仍然明知故问:“怎么?难道你认识柏筠吗?”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这六年来没有一刻忘记的人。他无法置信,此刻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不是在作梦,更不是幻影。

宣柏筠也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安棐若对着宣柏筠说:“我记得妳说过,妳和奕浩离婚后,妳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那就表示妳从来没有真正的爱过奕浩。或许妳决定离婚,对妳、对奕浩都是最好的决定,同时也是给妳和奕浩各自的爱情一个重生的机会。”她这些话同时也是说给相濯怏听的。

“爱情重生?”她的爱情还有机会重生吗?

“我想这里就是妳爱情的重生地。”安棐若看看相濯怏,又看看宣柏筠。“你们两个好好聊聊,下午我会去接呈呈下课,妳就不用担心了。”

她说完后便先离开了,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他们去面对彼此。他们能不能有美好的未来,也端看他们自己了。

而在安棐若离去之后,相濯怏双眼凝视着依然明亮动人的俏丽娇颜,心慢慢地揪在一起,胸口紧窒,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宣柏筠的反应亦好不到哪里去,目不转睛地直瞅着他,他浑身上下自然散发着艺术家天生傲骨的气息,再加上岁月的折磨,略带沧桑、落拓的脸庞,现在的他更增添了一份男人味,也更加迷人了!

安棐若的话语回绕在耳际──

爱情重生!

她的爱情,真能再一次重生吗?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再多的话全梗在喉间,谁也无法先说出口。

直到一阵撕裂般地疼痛突如其来侵袭着相濯怏,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将背后未完成的画撞得东倒西歪,直到背抵住墙,他蹲下来,双手紧紧压住太阳穴两旁,想抑制那无法忍受地疼痛。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冒出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

宣柏筠被他这模样吓到了,担心焦急地冲到他身边。“怏,你哪里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医生。”

相濯怏痛楚地无法回答她的话,牙齿紧咬住下唇,一把用力将她推开,他不要她看见这般狼狈的他!

“走、妳走。”

“怏……”他就这么恨她吗?

“走──”相濯怏用尽全身力气大叫着。

宣柏筠的眼泪再也无法抑止,她摀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站起来,一步步往后退,痛彻心扉地转身,泪水也在她夺门离去的那一剎那,挥洒在相濯怏刚抬起的脸上。

他忍住慑心的疼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汨汨地淌着血!

为什么疼痛要在此时此刻侵袭着他,为什么要让她见到他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为什么?

相濯怏从被撕扯般的痛楚中慢慢恢复过来,拢紧的眉峰慢慢舒缓展开,脸色却依然苍白。

他跌坐在地上,背靠着椅子,指间的香烟不知不觉的烧至烟尾,烫着了手指,可他却没有一丁点疼痛的感觉。

他的心还遗落在半个小时前,倏然见到她,她脸上闪过的那抹惊愕,让他如一潭死水的心湖,再次激起了层层涟漪,波纹再也无法平覆。

六年前分手之后,他很快地就听到她要结婚的消息,也知道她结婚的对象就是她曾说过只当他是大哥的那个男人。

她的婚礼他也去了,看着她穿著美丽典雅的婚纱,亲眼看着别的男人将代表永恒的钻石戒指套进她的手指上。那一刻他已明白,在她的生命之中,再也没有他存在的空间了。

然而,是他自己将这份原本该属于他的幸福与幸运给丢弃,怪不了她!

棒天,他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台湾,在国外流浪了三年。

原以为这辈子他不会再见到她,却因为安棐若那个多事烦人又鸡婆的女人,将两人命运的锁链再度衔接在一起。

当她已经有个幸福家庭,有个深爱她的丈夫,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他却依然只有一个人,活在自己孤独寂寞的世界里。

是的,他后悔了,当她带着碎裂的心,悄然地走出去时,在那一刻,同时也一并将他的心带走了……

这六年来,对她浓浓的爱,只能透过手中的画笔继续绵延下去,若说画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她又何尝不是早已深植他生命中的一部份!

屋外天色渐渐暗沉,他从地上站起来,脑海中却忽然闪过安棐若为了劝他多发表作品说过的话,“如果说呈呈是你儿子的话,你是不是也只想给他一个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

安棐若带来的那个男孩会是他的儿子吗?他和她是如此的神似……

最重要的是在安棐若离开前,似乎也提到了,离婚、爱情重生等字眼!

她和周奕浩离婚了吗?为什么?

他惊慌地冲出屋外,却想到她早已被自己给赶走了,就像是六年前一样,再度被他赶出他的生命中。

他不由得地笑了,笑的凄凉、笑的悲怆。

他慢慢的转过身,准备走回只有孤独围绕的屋里时,却──

“筠……”这一声轻柔深情的呼唤,梗在他喉间足足有六年之久,却只能在心里叫唤。

而这一声“筠”,让宣柏筠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滚滚而落。她不敢朝着他飞奔而去,因为害怕他会再度将她用力推开。

“我只是担心你,所以……”看到他已经没事了,她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借口了。“我现在就走!”

相濯怏看着她每次紧张不安时,总是咬着下唇,那习惯性的动作依然没变。

当她就要越过他离去时,心一慌,来不及思索考虑,他一把拉住她,将她那柔软的身子拉进怀中。

她身上散出熟悉的香味,每当他轻搂着软玉温香的身子时,总是能让他那浮动不安的心得到平抚。

宣柏筠将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垂直的双手不敢搂抱他的腰,虽然她好想、好渴望拥抱着他,听着他如鼓动乐曲般优美的心跳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不停重复说着这三个字。

相濯怏在心里狂乱地说着:该说这一句对不起的人是我呀!

他若不被对父亲的仇恨给填塞整个心,又怎么会失去冷静与理智,将一切都怪在她身上。他的愚蠢和无知,让他这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度过,只能藉由对她的思念,来度过没有她的每一天。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谁也不愿先开口说话,直到星光占据整个夜空……

然而,再幸福的时光也终有结束的一刻,这一生能让她再次依偎在他怀中,被他拥抱着,吸着属于他那特有的沧桑味道已然足够了,她不可以太贪心。

不舍的离开了他温柔的怀抱,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下巴有着未刮的胡碴,更增添他性感魅力。

“妳为什么离婚?”

“我……”他的问话,让她感到错愕与慌乱,不安地躲开了他炽烈的眼神。

“他对妳不好?还是他做出对不起妳的事?”

“不、不是,奕浩对我很好,他一直很用心在呵护、爱我。”她虽然和周奕浩离婚了,却不希望有人将离婚的原因归究在他身上,真正该负起全部责任的人是她。

“是因为孩子吗?”

她又摇摇头。“他对呈呈的疼爱完全出于真心。”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她看着他,觉得已经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是我一直无法给他需要的爱情。”

“怀孕的事是在我们分手之前妳就知道,还是分手后才发现的?”他已然笃定孩子是他的。然而他竟然已经有个五岁的儿子,却从未尽饼一天当父亲的责任。

“分手之前我就知道了。”虽惊讶他会这么问,但她还是诚实说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话里没有一丝责备,有的只是无限的自责。

“我还来不及告诉你就发生了那件事,我不想用这个孩子当成绑住你的理由。”她爱他,却不愿他只为了必须对她负责而勉强和她在一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也都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筠……”如果她真的过得很好,又怎么会离婚?

“你不需要自责,我从没怪过你,更没有恨过你,是我不够好,无法融化你心里的寒冰。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分手礼物,呈呈就像个天使般,带给我最大的快乐。”

“是吗?”他却恨不得好好痛揍自己一顿。“妳真的从没恨过我吗?”

“没有。”淡淡的一句话,却也听不出有任何的情感。他不知道的是,她将自己依然澎湃的爱,隐藏的很好,好到他完全察觉不到。

她最后再看他一眼,越过他往着来时的路走去,这一次,是真的走出他的生命之中了。

而相濯怏就这么任由她从身边离去,没有再叫住她,亦没有转过身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只是他真的能让她再度走出他的生命之中吗?他的未来能没有她,一个人走下去吗?

“妈妈,呈呈肚子饿了。”

出神的宣柏筠被儿子轻柔的叫唤声打断,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低下头看着呈呈,那眉宇之间的神韵,尤其是那双深沉的眸子,简直跟相濯怏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妈妈,妳又在发呆了!”呈呈人小表大的学着大人叹了口气,似乎有颇多无奈般,惹得宣柏筠不由得笑了出来。“我真弄不懂妳们大人,舅妈也是这样,常常叫她都没听到,真不专心。”

她疼爱的将儿子抱起来,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呈呈,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妈妈带你出去吃。”

“我想吃麦当劳的炸鸡和薯条,还有好喝的可乐。”

“可是三天前才带你去吃过,妈妈有告诉过你,油炸的东西不可以太常吃。”

“喔!那我再想想。”呈呈又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妈妈,我们去吃水饺好不好?有一次舅妈自己包水饺好好吃,我好想再吃。”

“好,我们去吃水饺。”宣柏筠将他抱下来。“妈妈先整理一下,门关好就带你去吃水饺。”

很快的她将桌上的东西收好,巡视过一遍,再将所有的电灯全都熄灭了,才牵着儿子的小手离开艺廊。

前几天她大哥宣柏寰趁着难得拗到的一个月假期,带着棐若回美国探望岳父岳母,同时向他们报告棐若怀孕的好消息。

“妈妈,舅妈什么时候回来?”

“呈呈想舅妈呀?”她低下头看着他。

“呈呈不在舅妈身边保护她,舅舅一定会欺负她。”

“舅舅怎么会欺负舅妈?”哥哥疼嫂嫂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舍得欺负她。

“会,呈呈看过好多次。”

他那认真的表情,让宣柏筠不禁也好奇了。“你告诉妈妈,舅舅是怎样欺负舅妈的?”

“他每次都偷咬舅妈的嘴巴,有一次我还看到舅妈的脖子红红的,就像是呈呈跌倒后都会红红的那样。一定是舅舅掐她,舅妈都没有说痛,她好勇敢。”

宣柏筠听完儿子的描述,额头上不禁冒出三条黑线,哑口无言的不知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

身教重于言教,这一点她大哥该不会不懂吧!

呈呈还这么小,就在他面前上演限制级画面,是怕他长大后不懂得性教育吗?真不敢想象她这个聪明过了头的儿子,若多看几次有样学样的去幼儿园对女同学玩起了亲亲游戏,那可该怎么办才好?

“妈妈。”呈呈停了下来,拉住她的手。

她蹲下来,“怎么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搬家?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呈呈……”宣柏筠的心忍不住靶到酸楚,不知该怎么跟儿子解释大人的复杂世界。

“妈妈,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

“不是,只是爸爸在大陆工作,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要多久?爸爸以前也在大陆工作,可是他也都会回来看呈呈呀?”

“呈呈很想爸爸吗?”

他用力的点点头。

她将儿子紧紧抱住,泪水忍不住地滑落下来。她不想对儿子说谎,但他毕竟也才五岁,她说的他能懂吗?

也难怪呈呈这么地想念奕浩,这些年来奕浩对他们母子的好,是不容置疑的,虽然她也已经尽力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但她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是不够的。

奕浩需要的是爱,现在有个女人可以给他她给不起的爱情,她又怎能如此自私的剥夺他被爱、拥有爱的权利呢?

他对她做的已经足够了,她不能再绑住他了……

宣柏筠牵着儿子,走进一家饺子店,叫好了东西,决定不管呈呈是否能懂,她还是要将事实告诉他。

“呈呈,妈妈有些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呈呈,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以后妈妈和爸爸不会住在一起。”

“妈妈,什么是离婚?”

“就是妈妈不再是爸爸的太太。”

“那爸爸还是不是呈呈的爸爸?”

“爸爸永远都是呈呈的爸爸。”

“喔!”呈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吃了颗水饺。“可是妈妈和爸爸为什么要离婚。”

“因为爸爸在大陆有一个和呈呈一样可爱的妹妹,爸爸要留在大陆照顾妹妹,还有妹妹的妈妈,所以妈妈和呈呈才不能再住在爸爸的房子里。妈妈这么说,你懂吗?”

“嗯,就是爸爸和妈妈不住在一起,因为爸爸要照顾妹妹和妹妹的妈妈。”

“呈呈好聪明呀!”

“妈妈,那个妹妹有没有很漂亮,像陈晓薇那样漂亮。”陈晓薇是他幼儿园的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

“陈晓薇是谁?”

“笨妈妈,陈晓薇是我的女朋友。”

“呈呈有女朋友了!”现在的小孩子真厉害,只是他们知道男女朋友真正的意思吗?

“对啦,其实我也喜欢吴晓莉,可是陈晓薇比较不会凶,所以我才让陈晓薇当我的女朋友。”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沾沾自喜。

“呈呈在学校这么受女同学的欢迎,妈妈好骄傲喔!”

“呵呵。”

宣柏筠拿了面纸替他擦擦沾在嘴角边的酱油,她虽然和奕浩离了婚,可是她还有呈呈,这就够了。

“妈妈,我告诉妳喔,舅妈有带我到一个很会画画的叔叔家里,那个叔叔画了好多妈妈喔!”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不会一直专注在同一件事上,往往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妈妈,妳认不认识那个叔叔?”

“嗯。”她点点头,知道儿子说的是相濯怏。“妈妈认识。”

“那叔叔怎么会说不认识妈妈?”大人说话真是怪!

“因为叔叔不知道我是呈呈的妈妈呀!”

“喔,原来如此。”

“呈呈,你喜不喜欢那个叔叔?”

他偏着头,用着很认真的表情想了一下。“那个叔叔的脸虽然都臭臭的,不像爸爸都笑嘻嘻,但是他很会画画,所以呈呈也喜欢他。”

相濯怏表情冷峻时,别说是小孩了,就连大人也不禁会感到害怕,然而呈呈却没被他给吓到,反而还能喜欢他!

或许这就是父子天性吧!

她看着儿子天真可爱的脸,她从不后悔将他生下来,只是对她无法给他一个父亲,感到深深的歉疚……

相濯怏魂不守舍地走出医院,盘旋在脑海里的全是医生说的话。

“你会常头痛是因为脑子里长了一颗瘤,幸亏发现的早,只要赶快动手术切除就没事了。”

“不动手术会有生命危险吗?”

“目前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肿瘤会变大,到时可能会压迫你的视觉神经,以后也有可能转为恶性肿瘤,站在医生的立场,我建议你最好开刀将肿瘤给切除。”

“成功机会有多大?”

“脑部的手术和一般手术不太一样,危险度是比较高一点,但是你放心,我会请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替你操刀,所以你不用太过担心。”

“假如手术失败呢?”他看着医生,从他那闪烁不确定的眼神中,他已经得到他要的答案了。“谢谢你。”他站起来,茫然地离开了医院。

为什么要让他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得了脑瘤,在他和柏筠再度重逢的这一刻,在他刚知道自己有个五岁的儿子的时候。

为什么老天要和他开这个玩笑?难道说他注定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人吗?

六年前,因他的愚蠢,让他失去深爱的女人,让他六年来活在孤独与悔恨之中;六年后,他深爱的女人再度出现,他却依然无能为力拥有她,守护着她一辈子。

幸运……为什么他独缺的就是这份幸运?

相濯怏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安宣艺廊外,正巧瞧见宣柏筠牵着呈呈的手,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笑的那样地开心。

他多么希望,呈呈的另一只小手,能牵着他的手,这是他最想要筑构的一幅名为“幸福”的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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