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元二○○七年台北警局里,十几个年轻人排排坐。
两个钟头前,这些人涉嫌在PUB里头打架滋事,而被逮进警察局。
他们全是介于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少年男女,而且很明显就是家里有点臭钱、整天啥事都不干,就爱呼朋引伴跑卡拉OK店、泡酒吧、逛舞厅,每天玩到三更半夜不回家的那类年轻人。
从门口望过去,一整排染得五颜六色的怪发争奇斗艳,有红色、金色、紫色——吓,还有绿色!而且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打满了洞,不是在衣服上打洞,而是在他们珍贵的皮肤上。
对他们而言,一个人有七、八个耳洞是“正常配备”,什么舌环、脐环、连牛都不想穿的鼻环,都已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人在某些不可告人的私密部位穿环。
这些五颜六色、怪模怪样的年轻人中,只有坐在最后一个座位上的女孩,外观勉强堪称正常。
她也有染发,不过颜色接近茶褐色,所以看起来比较不那么惊世骇俗,而她身上唯一的环,就是耳朵上那两只亮晶晶、又圆又大的环状耳环,也不算恐怖。
而且她很清秀,任谁都无法否认,她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的皮肤像牛女乃一样白皙,剔透得彷佛这辈子没晒过太阳,挺立秀气的鼻梁,小巧而可爱,两只乌黑的眼睛很亮很透,好像黑色的琉璃,但她刻意用夸张的烟熏妆来妆点它们,毁了原本秀丽的面貌。
唯一没遭到毒手的,只有那张红菱般红润的小嘴。
然而此刻,她的小嘴正不满地噘得高高的,因为她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两个钟头,却没人来保她回家。
心里正嘀咕时,忽然听到前头有警员大喊:“关颂竺,有人来保妳了!”
“爸爸——”她眼睛一亮,立即自椅上跃起,开心地大喊。
然而定睛望去,她的脸垮了下来。
站在警员身边的人不是她父亲,而是一名高俊挺拔、面容凛肃的年轻男子。
那个男人名叫白焕宸,是她父亲——现任立委关祖耀——的国会办公室特助兼服务处主任,换句话说,就是她父亲的亲信幕僚。
他今年不过三十一岁,却有着超乎年龄的严谨内敛与沉稳卓然,深受她父亲的看重与倚赖。
“关小姐。”白焕宸在远处停住脚步,轻轻朝她点头。
“我爸爸为什么没来?”关颂竺走过去,一边不死心地猛朝他背后看,盼望父亲的身影会突然出现。
“以他的身分,妳想他能够出现吗?”他只淡淡回复这一句。
要是他现身,只怕明天的新闻头版将会是:立委关祖耀之女夜店滋事被逮。
必颂竺失望地垂下头,她当然明白,她只是……偷偷期盼父亲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地赶来。
她很傻吧?
“妳——”白焕宸沉稳的黑眸略显惊讶,从镜片后慢吞吞地上下打量她。
从她眼皮下乌漆抹黑的黑炭、夸张的大耳环、微露的酥胸,然后滑过绷得曲线毕露的黑色紧身衣,最后落在几乎快露出臀沟的超短短裤,以及短裤之下那双皎白修长的美腿上。
白焕宸眉峰揪起,看来颇不赞同——不,是非常非常不赞同。
必颂竺极不客气地反瞪回去。
怎样?上酒吧玩还得戴珍珠项链、穿大礼服吗?怒瞪着他,关颂竺心里同时想着:其实凭良心说,这男人挺好看的。
吧干净净的气质,戴着一副细框的眼镜,很有书卷味,镜片下的眼睛深邃又有智能,很像电视剧里饰演大学教授那种斯文白净的男演员。
只可惜,死板板的个性很讨人厌!
白焕宸抿着唇不说话,径自月兑下西装外套,递到她面前。
“干嘛?”关颂竺瞪着那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很小人地揣测他的心机。
“披上。”
“我不冷。”谢谢多事,不过免了!
“不是怕妳冷,而是要妳遮住下半身,妳的快曝光了。”某人显然对她的超短短裤很感冒。
“不需要,我的喜欢凉快。”她很坚决地摇头,死都不接过那件外套。她自认“衣着得体”,不是“衣不蔽体”,况且他又不是她老爸,凭什么管这么多?
“很好!”白焕宸也不废话,径自转头告诉承办警察:“关小姐暂时还不想出去,人我不保了,请你们直接把她关到拘留期满为止。”
“喂!你不是在说笑吧?”关颂竺倒抽一口气,不敢相信他竟敢威胁她。
然而他纹风不动的冷硬面孔,坚毅如铁的眼神,在在说明他是绝对认真,不是开玩笑的。
认识这男人将近十年,她当然知道,他是那种说到就绝对做到的人。
如果拿东西来比喻,白焕宸就是一颗石头——而且是专挡她路的臭石头,踢不走也踹不开,如果想跟他来硬的,只会让人踢得脚疼。
必颂竺气炸了,她睁着涂着烟熏妆的大眼,恶狠狠地瞪他,竭尽她所能地挤出最凶恶的眼神,一吋吋地谋杀他、凌迟他。
然而白焕宸根本不在乎,他平静地与她对望,漠然回视。
大眼瞪小眼,四只眼睛互斗,僵持了二十秒,关颂竺眼睛都快抽筋了,但见白焕宸还是连一丝丝动摇的样子都没有,她这才低咒一声抢过外套,忿忿地绑在腰上。
“这样总行了吧?”哼!
“可以。”白焕宸威胁得逞,可他脸上依然没半点笑容,只是礼貌地朝承办员警致谢后,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他连等都不等她,彷佛和她走在一起有多丢脸似的。这让关颂竺感到既懊恼又没面子,但又怕自己若不赶快跟上去,待会真会被他扔在警局里,只好不顾颜面地小跑步追上前去。
沉默的气息,无止尽地蔓延着。
他们已经上了车,白焕宸却不开车,甚至连引擎都没发动,一副根本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像座山一样端坐在驾驶座上,两眼直视前方,只是嘴角抿得比往常紧,显然有些情绪正待发作。
必颂竺乖乖坐着不敢动,每回他摆出这副姿态,她就开始“皮皮挫”,深怕他又要开始“包公问案”。
“妳是不是忘了什么?”他投来一个冷冷的眼神,让关颂竺真的开始“挫”起来了。
“没、没有啊!什么事?喔,你是说安全带啊?有啊,我系好了。”关颂竺拍拍刚系好的安全带,笑得好甜、好无辜,打算一路装傻到底。
他没被她的甜美笑容给迷倒,依然用深不见底的幽冷黑眸盯着她。
“说吧!妳应该好好交代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抓进警察局?”
他表情严肃,语气凛凛,俨然就是法官在问案。
“那、那是因为……”关颂竺咬咬唇,转转眼珠子,拚命想着该怎么说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行。
“就是我们本来玩得好好的,结果有人来挑衅,阿迈他们气不过,就跟对方打起来了嘛。”嗯,故意省略他们为了她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这部分,相信应该可以获得不起诉处分。
“那么他们打架,妳参与了吗?”
“怎么可能?”她天生细皮女敕肉,而且超级爱美,干嘛跟自己白抛抛、幼绵绵的皮肤过不去?
“既然没有,为什么会被抓进警察局?”哼,这可神了!
“谁知道呢?我真的没打架,只是在一边旁观而已,后来警察来了,很多人跑了,我心想我没做坏事干嘛跑?所以就继续坐在位置上。”
“这样就被抓来?”
“当然不是!那时有个警察跑来问我是不是他们的同伙,我回答是,结果就被抓进来了。”
“妳真的那么说?”镜片后的眼睛因诧异而瞪大。
“是啊!”她怕他看不见似的,用力地点头。
“妳为什么要那么说?”脑袋秀逗了吗?
“因为那本来就是事实嘛!我的确是认识阿迈他们,而且还是他们的朋友,朋友不就是同伙吗?我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对呢?”
“妳——”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更大,不敢置信的眼神好像在说:妳是笨蛋吗?
他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为了把自己弄进警局,才故意那么说的?
“妳干嘛这么老实,不会回答不认识吗?!”
他向来控制完美的脾气,开始哔哔啵啵出现裂痕紧绷的声音,已听得出隐忍的火气。
“我老实回答不对吗?难道你要我说谎?喂,你身为我父亲的资深幕僚,居然教导我这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说谎!”关颂竺表面正气凛然,其实心里在偷笑。
每回激怒他,总令她有种莫名的快感。
“第一,妳绝对不是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第二,我不是要妳说谎,妳只要回答『与我无关』就好了。”他失控地吼了回去。
“那也是说谎啊!事实上,事情真的与我有关。”
“有什么关系?”他瞇起眼。
“他们是为了我才打架的,这样算不算跟我有关?”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嬉皮笑脸地问。
“……”白焕宸挫败地闭上眼,疲惫地揉弄眉心,沉重地连叹三口气。
他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像个叛逆青春期少女的可怜父亲一样,蹚这该死的浑水?
他睁开眼,伸手发动引擎。
“我们立刻回去,这件事我必须据实禀报妳父亲。”
“禀报就禀报嘛!”反正爸爸从来不会罚她,她也不在乎。
结果,她错了!
从不曾处罚她的父亲,竟然重罚她禁足一周,还规定她以后不准随便往外跑。
可恨的白焕宸,不但向她父亲一一详述她的罪状,还外加危言耸听一番。
“关小姐的行为偏差愈来愈厉害,必须好好导正!现在我们还能去警局保她出来,但是如果再不想想办法,将来她迟早会惹下我们谁都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她爸爸一听立刻忧心忡忡地问:“有这么严重?那你说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于是她被禁足了,而幕后的那只黑手,就是白焕宸!
她并不知道,白焕宸比她更不愿管她的事。对他来说,她只是个长不大、爱惹麻烦的娇蛮千金,一见到她,他的头就习惯性地痛起来。
焕宸——一切就全交给你了,好吗?我实在拿小竺没办法,我只要一看到她,想到她那为了替我助选而车祸身亡的母亲,就怎么也凶不下去。目前我只能仰赖你了,拜托你!
若不是关祖耀一再郑重拜托,白焕宸根本不想管她的事,偏偏她父亲拉下脸来恳求拜托,他只好临危授命,舍身就义了。
为了斩断她与狐朋狗党的联系,他请她父亲将她禁足。
禁她的足,就像砍了她的腿,让她不能出门,自然能避免受到素行不良的同伴影响。
但他的决心,也激怒了她,让她更加敌视他、将他视为眼中钉。
她发誓,这辈子绝对绝对——
与他誓不两立!
“辛苦了!”
白焕宸走向关宅,先向站在门口的临时保全员打过招呼后,才伸手按下电铃。
没一会儿,大门开启了,关颂竺鬼魂般幽怨的脸庞,惨淡澹地出现在门后。
“关小姐,妳在家?”口气听来显然相当满意。
“是啊,我﹃在家﹄!”这方则是怒气腾腾,十足十的讽刺。
她被禁足了,门外还站了两尊门神,除非她能飞天遁地,否则她当然、绝对应该——在家。
“你来做什么?探监?”
必颂竺板起脸,噘起小嘴,别开头走回客厅,继续窝在沙发上啃洋芋片,看超无聊又低级的综艺节目,偶尔配合地干笑几声。
“委员怕关小姐又跑出去,所以特地要我回来看看。”白焕宸走进门内,但只站在玄关,显然没打算入内久坐。
“跑?我的脚都被你砍断了,怎么跑?”她哼了一声,抬起头,不悦地看着德国制的时钟。
“我爸爸呢?”都已经十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到周小姐家去了。今天是周末,妳知道的。”白焕宸含蓄地提醒道。
周雅芸是社交圈的名人,美丽聪慧,大概四十几岁左右,从关颂竺的母亲过世几年后,就和关祖耀在一起,如今算算应该也有十几年了。
他不提,关颂竺都差点忘了父亲的习性。
是的,只要没有其它要事,每个礼拜六晚上,他一定会到女友周雅芸的住处过夜,在他的行程表当中,女儿永远是排在最后的。
“是啊,我当然没忘。”关颂竺苦涩地道,佯装不在乎地耸耸肩,又朝嘴里扔了片洋芋片。“哈,周阿姨还真能熬,跟了爸爸那么久了,却连个名分都捞不到,她还真忍得住,要是我才没那么傻呢!”
“委员对周小姐是真心的!不给名分,是因为有许多考虑。”白焕宸不喜欢她的影射,她父亲不是那种只想玩游戏的男人。“而且周小姐待妳一向不错,出国都会替妳带份礼物,也常来约妳喝下午茶或逛街。”他冷淡提醒,好像她这人没心没肺、无血无泪。
“我知道!”关颂竺挥挥洋芋片的包装袋,烦躁地道。
她其实并不讨厌周雅芸——周雅芸对她确实很好,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
不过她这个人天生难搞,跟谁都热络不起来,而且不管是对谁都存有防备之心,所以她们始终聊不来。
呵,难怪她连半个能谈心的知己也没有,往来的全是些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
想到这,关颂竺的心情没来由地沮丧起来,郁积在心头的忧愁,像一团浓密的乌云,怎么也拨不开,让她心烦气躁。
“喏!”她突然起身,将整袋洋芋片拽到白焕宸面前。
“干嘛?”要请他吃?
他不是很感兴趣地瞇眼往袋里一瞧,顿时无言。
“……已经吃光了!”她是要请他吃空袋子吗?
“洋芋片吃完了。”她宣布。
“看得出来。”白焕宸讽刺地轻轻点头。“所以呢?”
“我要去超商买零食。”请牢头放行。
白焕宸撇头看向一旁的垃圾桶,里头已经丢满一大堆零食包装袋,足见大小姐“闭关”的时候,都是以这些没营养的垃圾食物度日。
“妳就吃这些,都没吃正餐?”他拧起眉头,不喜欢她这样糟蹋身体。
“没胃口。”她噘起嘴,一坐回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上下踢动着两只白皙的脚丫子。
“没胃口吃饭,有胃口吃零食?”
“嗤,你没听过吃饭是一个胃,吃点心零食的又是另一个胃?现在我没胃口的是吃饭的胃,又不是吃零食的胃,那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好不好?”拜托,脑子稍微变通一下嘛!
“妳很会狡辩,我认为妳比妳父亲更适合上立法院。”白焕宸淡淡嘲讽。
必颂竺翻翻白眼,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瞪他。“所以——牢头先生,我到底可不可以出去买零食?”
“我去帮妳买。”她鬼灵精怪,让她出门,难保不会半途开溜。
“不要!你搞不好会帮我买营养口粮,我要自己去挑。”难吃的零食,比没得吃还惨。
“……好吧!”他的态度终于软化。
必颂竺还来不及欢呼,他又加了个但书。“不过得由我陪着妳去。入夜后危险,我得确保妳平安回家。”
是确保她不会偷跑吧?她冷笑。
不过无妨!反正她也不想逃,距离“出狱”的日子只剩两天,她不会笨到在最后两天“越狱”,然后让他有机会把她的“刑期”无限期延长。
“那么妳去穿件外套,等一下我在门口等妳。”
自由的空气太甜美、太吸引人,关颂竺忍住顶嘴的冲动,乖乖地套了件粉红色的运动外套,等着外出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