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所担忧的事并没有出现。
她嫁到西门府已经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来,她每夜独守空闺,西门煚一次也没上过她的房。
可这大半个月内,除了一名总是按时送饭来给她的长工,却不断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小绑前院探望。
起初,明月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直到有一回她在门后听见两名在前院张望的仆妇,指着合门内嘻笑时所说的话───“我听海棠说的,哪里会有错?那张睑啊,还说是咱府的『少夫人』哩,我瞧就连咱们也不如!二名声音低沉的仆妇一手指着阁门内,笑着说。
“我可是昨儿个听徐婶婶说的,她说模模糊糊地见着了,那模样还真是挺吓人的!”另一名声线拔尖地道。
“可不是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是吓死人了!一个郡主哩,居然生得这般见不得人,脸上碗大一个胎记,造了什么孽哟!”先前那个又道。
听到这里,明月终于知道她们口里鄙夷、取笑的对象便是自己。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呆呆地坐在屋内,耳边仍然听得见她们恶毒的言辞,心口却已经痛到麻木。
“妳们在这儿做什么?走开快走开啊!”
忽然有人来,凶恶地轰走了这两名妇人,明月呆坐在房中,听出了那声音是每日早中晚,总是按时替她送饭的长工所为。
房门被敲了两下,明月知道是长工要送饭进来,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合前开门。
“少夫人,我给妳送饭来了。”门外果然是那名送饭长工。
明月微微点头。“谢谢你,辛苦你了。”她温柔、有礼地道。
长工霎时胀红了脸,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别这么客气。”
他只是西门府一名下人,虽然生得年轻力壮、相貌不差,可因为身分卑贱,向来瞧别人的眼色干活,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这般温言软语地对着自己说话,何况明月是府里的少夫人、身分尊贵的邵主!
因为这样,打从他第一回给明月送饭,就对她心生仰慕。他不敢亵渎明月,除了关心她、每日替她准备最好的饭菜,准时给她送饭,其它的,他半丝也不敢多想。
他心底是这样地仰慕明月,至于她脸上的胎痕,根本视而不见。
只因为明月的形象太过温柔、神圣,在他眼里他只见到好的,对于人人着眼于相貌取笑他心中的温柔菩萨,他相当愤怒!
“对了,劳你替我送了这么多天的饭,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明月问。
在濯王府时,她对婢仆向来有礼温柔,并不把他们当下人看,到这儿自然而然地也是这样,并没有特别。
可在这名长工的心底,却不是这样想了!
长工没料到明月会问起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阵激动,过了半刻才稍稍平复。
“小的……小的名叫岩方。”他语音里夹了一丝颤抖。“少夫人,您有什么事尽避唤小的去办,我拼了命也一定会给您办妥。
明月怔怔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谢谢你,岩大哥。”她道。
岩方霎时呆住了,她、她竟然她竟然叫自己“岩大哥”?!
明月之所以会叫他一声大哥,是因为自从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以后,所有的人不是取笑她、便是疏远她,她没有一个朋友,只有这名长工每天准时替她送饭,而且每每看到她脸上的胎痕!目光总是十分坦荡。
况且他方才替她赶走那两名仆妇,她心底是十分感激的。
“我、我………”岩方想说些什么,却张大口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睁大了眼,呆呆地瞪住明月。
“谢谢你每天送饭来给我。”明月解释。
岩方吁出一口气,终于控制住心头的激动,哑声道:“少夫人,您别这么客气,这是小的应当做的。”
明月幽幽一笑,接过岩方手中的食盒,转身放在桌上。
岩方望住她对着自己,那半边晶莹无暇、轮廓明艳的冰肌玉肤,心底一声叹息,过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逼:“少夫人……”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明月转过睑,对着岩方柔声问。
“少夫人,”顿了顿,岩方才又往下说:“刚才……刚才门外那些胡话,您就当没听见,那些人就是这样的,您别放在心上!”
明月一怔,蓦地笑了。“谢谢你,岩大哥,我……我不放在心上就是。”
她向来温柔、解意,岩方虽然是一名长工,她也不忍拂逆他的意思,何况明月知道他是好意安慰自己。
听到她居然这般温柔地响应自己的劝慰,岩方心头又是一阵激动。
“不放在心上就好……那我出去了,您慢慢吃饭,晚间我再送饭过来。”
待明月点头,他才推门出去。
等到房里没人了,明月睑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因为府里的谣言实在传得太不象话了,西门炎身后随着傅思成来到兰亭侧的小合,他的新房。
才来到合前,就看到一名男子睑上带着欣喜的笑容,两眼失神地从阁内出去,连距离不到六尺的两人也没看见。
“咦?那不是长工岩方吗?”傅思成道。
西门炎挑起眉,半晌淡淡地道:“看来传言可不是假的。”撇起嘴,他讥诮地撂下话。
暗思成微微低头,不敢答腔。
爱里传说,新进门的少夫人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容貌丑怪到极点,简直就是生来吓人的!
因为这样,原本压根没打算上新房的西门炎,终于来到小绑───他倒想看看,府内人人所传言的,是不是真的。
“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进去。”西门炎道,随即推开竹篱小门,迈步跨进小绑前院。
明月听到外头传来竹篱笆的“依呀”声,又听见有人推开了门,她以为是岩方去又复返,她正忙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便脸也不转地问:“岩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吗?”
饼了半晌没听见有人响应,明月自然地绽开笑颜,微微侧过脸───“你这么快回来了,我还没吃呢──”
看到站在门口边的男人,她怔住了,还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口
西门炎也愣住了,他站在门口,怔怔地望走站在桌前那明艳美丽的女郎,眼睛竟然挪不开……及待她回眸相望,那清澈冰冽的眸子,忽然在他心头画下一道似曾相识的直觉───在太液池畔初见时,明月因为跌在地上,满睑灰尘、骯脏,因此西门炎这时根本就认不出她!
略过那道微不足道的直觉,西门炎只认定──如果他曾经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他绝不可能忘却她!
可明月却是认得他的。
“锵───”
乍见他来到小绑,明月手里的碗盘掉落,摔得粉碎……碗盘摔破的声音惊醒了她,她回过神,急忙蹲捡拾裂成一片片的碗碎,却又因为心慌意乱,一不小心便被碗盘碎片割裂了手指───“啊!”
她发出一声轻呼,西门炎已经从门口抢上前───“小心!”
他握住她的手,将那雪白的粉女敕小手包在掌心中,拿到眼前细细审视。
“你………”
明月怔怔地望着他,看出他眼底的关坏和忧心,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无妨,一会儿数些伤药便不碍事。”
他柔声道,确定她手上的伤口轻微,这才抬起眼───一见之下,他脸上的神情遽变,原本握住明月的手突然甩开,同时猛地站起来退了三步。
明月清清楚楚地见到他脸上神情,霎时间由平和到惊愕的转变───她的心口也跟着他睑上的表惰揪紧……然后在他突然甩开自己的手后,重重受创!
“妳───”
西门炎原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话声停在半空中,在简素的斗室内迥荡。
明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她清冽的眸子淡淡蒙上一层水雾,却只是那么轻之又轻地,绝不教人看出来…………“妳就是明月郡主?”西门炎沉下声,终于问出口。
明月抬起脸,雾色的眸子凝住他,轻轻点头。
这时西门炎已经完全看清楚她睑上那片碗口大的胎痕,心口霎时冷下。
“你、你来有事吗?”明月幽幽地问。
这所小绑是两人的新房,明知道自己问得奇怪,在这尴尬的时刻,明月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开口问他什么?
西门炎瞇起眼,目光移开她脸上那片紫痕,胸口除却掠过一抹惋惜外,还有一丝啼笑皆非之感。
罢才只看到她侧面时,还以为是一名绝世美人,没想到——没想结果竟然如此,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妳认得我?”他挑起眉问,神色已经回复自若。
两人从成婚以来并未见过面,她应当不认得他才是!
明月睑色一变,转开了脸,摇摇头。“不认得,不过……不过我见你衣奢华饰、气度不凡,应该、应该就不是别人了。”
西门炎瞇起眼。“虽然容貌不佳,倒不失聪慧,不过………”他无声地咧开嘴,没往下说。
这几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却道尽了西门炎心中对她的看法。
明月眼角瞧见了他挂在嘴角那抹笑痕,她忽然清到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任何人都可以给她这种眼神、可以取笑她,可为什么连他也这样?明月心口一阵绞痛,倏地整个儿转过身去,背对着地。
那笑容……那是同情、怜悯、再加上嘲谵的综合!
娘说过夫君是良人,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和寄托,她相信娘的话,可现下………当真是这样吗?
他可以掉头就走,她不会怨他一句,可为什么他要跟别人一样取笑她的……她的残缺?
她以为,他是自个儿的夫君啊,他可以不要她、不见她,可至少、至少他该对她有一丝丝尊重的。
从那抹笑痕里,明月相信,一切皆是枉然。
“碰巧经过兰字房,顺道进来瞧瞧罢了。没事,我该走了!”西门炎在明月身后道,明显地是替自己找一个出月兑的理由。
直到听见后方的开门、关门声,然后是院子里竹篱门被推开的“依呀”声,明月始终没转回身子。
怔怔地站在房中央,两道泪滑下明月的脸颊,可,她心里却并不怪他……是她傻气。他们两人问不过多了一道仪式,凭什么她就认定他该认同她、就会跟那些取笑自己的人不一样?
泪水漫过明月的唇,她微微颤抖的嘴角勾起凄然的苦笑,房内的铜镜十分真实地反应出她半片紫黑的泪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一串轻吟从她微微抿起的唇瓣逸出。对着铜镜里那个半白半黑的人影,她唇角的笑容扩深-泪却流得更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第一次,她恨起自己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陋容貌!
“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
掩住脸,她终于完全崩溃,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沿着小绑前的花径走出去,有一座兰亭,周旁的兰围枪了许多名种兰花,遍地错落,兼以小桥流水、回廊水榭,庭院景致十分风雅,教人心旷神怡。明月置身在花丛中,深深吸嗅着萦迥在空气中的清新香气………那一天失声痛哭后,明月已经完全想开了。
既然别人的眼光是事实,那她就无需再畏缩、害怕,她想走出去,坦然面对其它人的眼光、面对自己。
她想起,从前便听说西门府内有“梅兰竹菊”四阁,每一座花园皆遍植名花、异树,从小她便爱花、树,于是她请求岩方带她走出小绑,在宅院内四处闲逛。
岩方静静伫立在一旁,凝望着置身在花丛中的明月,他温厚的目光中带着敛掩的灼热……“岩大哥,你也过来吧!瞧瞧这花儿开得多好?”明月转过脸,阳光下的她睑上堆满欢笑,水荡荡的眸光晶莹闪烁、天真纯美。
“我、我站在这儿就好了。”岩方的嗓音略带嘶哑。
他不敢亵渎、更不舍得放弃这远远偷觑的幸福。
也只有在这么远的距离,他才敢放眼望她……平时他压根儿不敢把眼光放在她身上,深怕会亵渎、侵犯了她。
“当真不过来吗?那多可惜,这些花儿有的只开一季,有的甚至只开一夕就凋萎了啊!”说到这儿,她深深叹息。
比起那生命短如朝露的花朵,她已经太幸福了!
岩方笑着摇头,他向来语拙,不太会说话,只能还是站得远远的,静静地看守着她。
这一男一女间的情思暗流,一景一幕,全落在西门炎和傅思成眼底。
“爷?”傅思成侧过脸,微微有些心惊地凝望西门炎阴騺的表情。
日前濯王府忽然遣人送来一封书柬,其中提到濯王妃近日将偕同八王爷上西门府一趟。
原本濯王妃要来,西门炎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但濯王妃却找了在朝中有一定势力的八王爷同行,可见来者不善!
至少,濯王妃此行要让西门府知道的是───濯王府虽然失势,却并非无人可托,西门府娶了明月郡主,若不善待,他濯王府也大有后山可靠!
暗思成心底却雪亮地清楚,事实上濯王妃此举炎少爷压根不在意!西门府连皇帝也不顾忌,又怎会在意一个区区的八王爷?
只是,这几日府里居然沸沸扬扬地传起了岩方和少夫人的丑事───说两人花前谈笑、月下幽会,起初傅思成并不放在心上,也相信炎少爷并不在意,可这会儿却亲眼教他们给逮着了───依着炎少爷的性子,虽然岩方和少夫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做出不轨的行为,可其间情思涌动却是显而易见的……傅思成实在担心这长工和少夫人的命运!
西门炎神色冷漠,傅思成实在瞧不出主子心底的想头。
暗思成略一沉吟,便走上前唤道:“岩方!”
听见有人突然叫唤自己的名字,岩方愣了一愣,随即转过头───“傅先生!”岩方乍见傅思成,脸孔突然胀红。
这更引起傅思成的疑心。“你同少夫人在这儿做什么?”
他们两人和明月有一段距离,这时傅思成和岩方说的话,明月并未听见。
“我、我………”岩方脸孔越来越红,嗫嗫地说不出话。
他和少夫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是他自己对于少夫人的爱慕之情,却是只有自己知道!这时见到傅思成疑心的眼神,而且突然这么问起自己,他一时心虚,脸色愈见潮红。
暗思成原本希望岩方能为他自己开月兑几句,让这情况好转些,没料到他拙于言词,支支吾吾,让事情看起来竟然更加暧昧!
“岩方?”
明月见到岩方和另一人正在说话,她敏感地察觉到若方的困窘,因为岩方一直待她很好,她很自然地走到岩方和傅思成面前了解情况。
“少夫人。”傅思成见明月走近,虽然他明知炎少爷并不把这名女子放在心上,仍然有礼地鞠了一躬。
他早已经知道明月脸上有一大片胎痕,因此乍见到明月,他倒没有流露出太过吃惊的眼神。
“你是……”明月迟疑地问,她并不认得博思成。
“在下傅思成,是西门府教席。”傅思成回道。
他当然不是西门府的教席,而是西门氏的家臣。但无论对内对外他都如此自称,以免去麻烦,并替西门氏掩藏身分。
明月点头,转而绽出笑容对岩方道:“岩大哥,你和傅先生有事要谈吗?需不需要我回避?”她柔声问。
暗思成挑起眉,对于明月竟然称府里一名长工叫“大哥”,他微微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这……”岩方眼红了睑,转头看着博思成,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响应,也不敢自作主张。
暗思成默然无语,目光却望向左侧方───明月顺着博思成的目光也往左侧望去,赫然看到西门炎,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条然收回眸光。
“岩大哥,傅先生找你必定有事,我先回小绑去了。”明月凝望着岩方,语调平静地道。
她脸色虽然苍白,声调却十分稳定,并没有因为突然见到西门炎而失控。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经调适好自己。
当然,她明白自个儿的官人不要她,那么她便当做自己从未嫁人,对于“他”,她再也不放在心上,就算见了面她也能视而不见,一如新婚以来,他对待自己的冷淡凉薄。
“好………”岩方认真地点头。
岩方对于明月本来就唯命是从,这时听见少夫人要自己回去小绑,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就点头应允。
明月对着岩方微微一笑,接着回首同傅思成点个头,这才走开,没再看西门炎一眼。
岩方见到少夫人同自己微笑,又红了脸。
“傅先生,您、您找我有事吗?”岩方问傅思成,他倒是没留意到西门炎就站在不远之处。
暗思成蹙眉不语。他听到刚才少夫人所说的话,眉色间更显得忧心冲冲。他看了岩方一眼,欲言又止,便转头望向西门炎───他才知道主子已经不在,不知道何时已离开了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