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马国程冒大不题,不死心地一连拨进数通电话到利曜南的住处--
利曜南接起电话,正好是两点十分,他刚回到信义区的豪华寓所。
“利先生?”
“明天一早,我会把车子开到银行还你。”利曜南语调平静,不掀一丝波澜,彷佛今夜一连串事件从未发生。
“不是的……”找到利曜南,马国程反而欲言又止。
罢才,他已经迅速查过餐会名单,得知那名貌似朱欣桐的女子,是谭家嗣的特别助理--谭智珍,她的相貌居然跟已经死亡的朱欣桐小姐,一模一样!
“还有事?”
“利先生,”马国程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今晚在美侨商会出现那名女子,她是--”
“她不是。”
利曜南突然打断马国程,彷佛想藉此令自己清醒。
今夜他已经犯了严重错误,他不该企图在任何长相相似的女子身上,寻找欣桐的影子--
因为那伤痛……
那深刻的伤痛,不该被任何肤浅的表相取代。
在欣桐死亡那一刻,他已经很清楚,这世上再不会出现第二个欣桐。如果不是因为如此神似的相貌,他不会失了魂……
“利先生……”
毕竟是利曜南信任的人,马国程能感受到利曜南的情绪波动。
他忽然想明白,这世上的确有容貌百分之百相像的可能性存在,但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即使容貌再相像,也还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朱欣桐死亡那幕,马国程仍记忆犹新,然而他竟然忍心,再次勾起当事人的伤痛--
“很抱歉,利先生,我不该深夜打电话给您。”他内疚地道。
话筒这端,利曜南没有表情。“明天见。”
未等马国程回复,他挂上了电话。
虽然明知道这不干他的事--
但马国程毕竟不是当事人,没有感情因素牵绊,对于疑点重重的事件他一定要追根究柢,这也是他独特的个性。
于是,隔日他就开始调查起,这名叫谭智珍的女子,真实来历与身分。
“谭智珍小姐,她是谭老的亲生女儿,NationalUniversityofSingapore毕业,是拿奖学金的高材生,九九年留美,是宾州大学华顿商学院的高材生。”
一拿到资料,马国程即刻到利曜南的办公室报到。
即使明知道做这些事一点都不讨喜,马国程还是很执着。
利曜南没有表情,仅淡淡问一句。“拿到她的生活纪录了?”
听到老板问话,马国程微振奋。“查到了她在NationalUniversityofSingapore的在学照片,”但很快的,他知道自己的报告并不具任何意义。“谭智珍与欣桐小姐,两人的外貌确实十分相似。”
马国程将到手的一整叠女子的生活照,全部摊在桌面上,包括一张学士、与一张硕士毕业证书影本。
他做事向来彻底,而且本事高超,别人弄不到的资料与文件,他往往能手到擒来易如反掌,这也是利曜南之所以信任他办事的道理。
利曜南瞪着摊在桌上的照片,这是早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这预期中的答案,仍然令他早已封固的心,骤然间回复知觉,狠狠地抽痛起来!
“还有一件事,”马国程顿了顿,才接下道:“还有一件事……我认为应该跟利先生报告。”
利曜南不置可否。
马国程径自往下道:“谭小姐在新加坡已经有未婚夫。两人是大学同班同学,相恋于七年前。没有意外的话,这趟谭小姐自台湾返回新加坡后,两人应该很快就会宣布婚期。”
七年!他忆起昨夜,谭智珍依偎在其怀中的男子……
他们相恋,甚至比他与欣桐相识还久!
“利先生,我想……我想,谭小姐的背景很单纯,没有任何复杂、或者不可告人之处。”马国程补充。
事实上,他不必补充,也能从桌上这些生活照看出,“谭智珍”这个名字并非虚幻或者捏造,而是确有其实的人物。
“谭小姐刚到台湾,她住哪家饭店?”利曜南刻意问。
“谭小姐不住在饭店,她在美国留学时,与一名台湾留学生的感情特别好,现在这位谭小姐的好友也已经前往新加坡工作,她在台湾的房子空着,谭小姐目前已住进这幢房子里。”
有人事物左证,马国程一番解释,更证实谭智珍的身分毫无疑问。
“利先生,您需要谭小姐的住址吗?”马国程问。
“不必了。”利曜南转身面向窗外。经过昨夜,他已经知道她住在哪里。
马国程明白利曜南不需要任何人打扰,叹了一口气,他沉默退下。
他明白,自己的调查是毫无帮助的,但他不能不做,即使可能性是零,他都必须为利先生完成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一个曾经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根本无法积极面对任何可能性,因为面对,就是再一次撕开伤口的行为……
即使像利先生这么坚强的男人,亦不例外。
苞在利曜南身边整整六年,在他身上,马国程见识了何谓“强悍”二字。但也因此,马国程更清楚地预见,一个越是坚毅强悍的男人,倘若一朝崩溃,越难以承受生命之轻……
*
假期未结束,智珍已经商请台湾公司派给她的秘书,打电话给利曜南的助理,相约见面时间。
“谭小姐,很抱歉,利先生的助理回复,一个月内利先生实在安排不出时间,与您见面。”秘书回电,语带歉疚地告知她以上回复。
老板交代下来的第一件事,她就没能办妥,自然心虚。
“安排不出时间?”智珍沉思片刻。“助理是否有把讯息传达给利先生?利先生知道是我亲自邀他的吗?”
“这一点我已经问过马国程先生,他答复:利先生知道是您亲自邀约,但一个月内实在排不出时间--”
“我知道了,Sandy。”智珍挂掉电话。
很明显的,利曜南不想见她。
她揣测他不愿见她的原因--即使她并非是他自以为是的朱小姐,然而冲着她是新加坡“联合营造工程”派驻台湾代表,未来在业务上,他们将会密切往来,他实在没有理由无故延误一个月的时间,不与自己见面!
包何况,她相信利曜南明知道,这趟她到台湾停留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月。
币上电话,智珍看了一眼手表,距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三十分钟,她拿起皮包准备出门,身穿着一点都不正式的白衬衫、牛仔裤,择日不如撞日,她决定不请自来,亲自上红狮金控找人。
因为她向来不会被动等待。
中午时分,阳明山上总是塞车,搭乘出租车来到红狮金控大门口,已经中午十二点零五分。
她走到一楼行政部门,要求见一楼业务最大的业务经理。
“小姐,您有什么事,我替您服务就可以了!”银行行员瞪着智珍一身朴素衣裤,态度淡漫地道。
“我要开一个户头,必须银行经理出来,亲自服务。”智珍不以为忤,微笑着重复一遍她的要求。
“您要开户那还不容易?我来--”
“我说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我要求经理出来服务。”她仍然保持微笑,只不过态度强硬。
行员皱起眉头,招呼也不打,掉头就往后走,跟坐在大后方一名桌上放着“经理”牌的男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智珍站在柜台前等了三分钟,那名行员终于走出来,后面跟着那名态度更散漫的“经理”。
“我们经理来了,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他了。”行员表面虽然客气,但语调显得有些不耐烦。
“小姐,您找我有事吗?”经理上前一步问,还不敢太过无礼。
“我要找马助理。”
“啊?”经理瞪大眼睛。
“我要找马国程,马助理。”智珍脸不红、气不喘地重复一遍。
她知道马国程是利曜南身边一级大将。
“不是,我说小姐,”经理不耐烦起来。“妳怎么会到这里来找--”
“这里是港币五千万,香港汇丰银行开出的期票,麻烦经理您立刻替我开一个港币户头,将这五千万港币存进我在红狮银行新开的户头,同时帮我找来马国程助理,找到人后,我预计于贵行再存入港币五千万。”
经理与起先那名行员都睁大了眼睛,瞪着智珍放在柜台上的期票--
那还真是汇丰银行开出的期票,如假包换!
“我……我立刻给您找人!”经理退了三步,不但脸色大变声调还微微颤抖。
待在红狮二十余年,他见过的有钱人多了,这张期票票额虽然惊人,但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但是这么美丽又这么阔气的女子,他倒前所末见、从来没遇过!包何况--
包何况他刚才可看清楚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三年前曾经出任红狮代理总裁的那位朱欣桐小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难怪他刚才一见到她,就觉得眼熟……
而他之所以如此震惊,正是因为那位朱欣桐小姐--她明明已经死了!
“等一下。”智珍笑盈盈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麻烦经理,将这张名片交给马特助,他会知道我是谁。”
经理慌慌张张地上前一步接过名片……
他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正抖得厉害。
马国程走进银行大厅,一眼就见到坐在等候区的女子。
即使衣着朴素,她出众的美貌与气质,在众人间依旧如同一颗明星般耀眼,让他一眼就看到她。
“谭小姐?”马国程一个箭步上前,率先伸出手--
原本他已结束一日工作,正打算离开红狮前往其它事业分部,却收到一楼业务经理递上来的这张名片。
他没料到,谭智珍竟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您好。”智珍伸手与对方交握,落落大方。
有那么一瞬间,马国程甚至期待她的手是冰冷的。
也就是说,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她真的是朱小姐的一缕幽魂……
但马国程握到的,是一只细腻温暖的女性手掌,他竟荒谬地感到绝望。
“我亲自到银行,希望您能为我引见利先生,只要耽误利先生十分钟即可。”她面露微笑,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马国程面露难色。
“我双脚已经踏进银行了,只请求耽误十分钟就好,难道这样也会让利先生感到为难?”她巧笑倩兮,清灵的脸庞竟然丝毫没有市侩气味。
但她的所作所为,却是一名商人才会行使的手段。
“我可以代您请问利先生,但是--请原谅,我无法直接承诺您的要求。”马国程实话实说。
“我明白,谢谢你的帮忙,马先生。”笑容始终挂在智珍脸上。
马国程苦笑。看起来,这名女子绝对不可能是朱小姐。五千万港币换来一场十分钟会面,这样的气魄遑论朱小姐,就算经年在商场上打滚的女中豪杰,也不必然能拥有这样的气势。
但谭智珍出身豪绅世家,出手毕竟不同。
只是如此豪爽的出手,与她纤细动人的外表,实在是不相称。
看着谭智珍,他忽然有种错觉……
如果这是老天爷的安排,那么这个“安排”并不完美……
马国程太了解利曜南,他知道利曜南永无法忘怀曾经失去的“遗憾”,更明白现在的利曜南只渴望什么样的女人--
才能弥补,他曾经失去与错过的那一位。
婉拒谭智珍的会面要求,是利先生做的决定。
马国程原以为,就算谭智珍亲自到银行也必定被打回票,毕竟他从未见过,利先生曾因为任何要求,而突然改变决定。
但令马国程意外的是,利曜南竟然答应下楼见她。
“利先生,我不明白--”
“之前我拒绝她,是因为行事历上确实排不出时间,但既然她亲自来了,就没有不见面的道理,何况她只要求十分钟,并不为过。”走出电梯前,他淡淡地道。
马国程却仍然不明白。
看起来利先生并不是故意拒绝谭智珍的,但如果愿意见面,利先生应该会尽量安排时间与她会面,毕竟谭家嗣是利先生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但情况却又好象并非如此……
包奇怪的是,利先生居然愿意下楼见她?!
“智珍小姐吃过饭了?”刚见面,利曜南便问她。
智珍第二次见到西装笔挺的他--他似乎永远没有放松的时刻。
“还没吃过饭,利先生呢?”她笑脸盈盈。
“一起吃饭吧!我知道有一家餐厅的意大利菜不错。”
利曜南话一出口,马国程差点跌破眼镜。
“利先生要请客吗?”
“智珍小姐愿意赏光吗?”午后日光斜射入银行的琉璃窗,他背着艳阳,英俊的脸孔揉入一丝阴沉。
“荣幸之至。”她笑得灿烂。
马国程张大了嘴瞪着两人,不可思议地听着两人对话……
不只是他,连起初那名行员与经理,也已经被弄晕了。
司机开车,利曜南邀请智珍到距离银行六条街外,一家常有名流光顾的知名意大利餐厅用餐。
“我听马国程说,妳花了一亿元港币,只为了见我一面?”用汤时,利曜南忽然问她。
智珍没放下汤匙,仅露出一排整齐的编贝玉齿,然后边喝汤,边回答。“利先生不知过手多少五千万港币,也会觉得稀奇吗?”她烟视媚行,故作俏皮地朝他眨眨眼。
“通常只有男人一掷千金,女人能够如此,实在很少见。”他冷峻的脸孔,第一次露出微笑。
智珍失笑,他居然--把自己比做了名妓!“那么,这一回让您见笑,下回我想再重施故技,恐怕就再请不动您了。”
他撇开嘴。“不觉赌注太大了?”
“值得。”她眉眼都在笑,白皙的脸颊透出均女敕的粉红。“能让你惊讶,实在太难得了!”
“妳确实让我很惊讶。”他粗嗄地低喃,若有所指。
“不过,这个『难得』当然是有代价的。”搁下汤匙,她微微瞇眼直视男人。“总数一亿元港币只是保证金,接下来『联合营造工程』会展现更大的诚意并投入更庞大的资金,以证明『联合营造工程』确实有足够的实力,未来能够与『红狮金控』联手,标下总预算一千亿台币的新干线工程案。”璀璨的星眸随着话题转移,流转一丝媚光。
她惊人的言辞,并未改变他淡定的表情。
“有没有人提醒过妳,吃饭时间,切忌谈论公事?”
“我与父亲向来在吃饭时间处理公事,如早餐会报就是例子。”她娇声倾诉,彷佛在闲聊是非。“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除去六小时睡眠,若再花掉六小时饮食,全然无所事事,岂不太过浪费人生?”
“妳忘了算进一件『无所事事』的事。”
她沉默,挑眉询问。
“智珍小姐,连跟未婚夫约会的时候,也谈论公事?”他紧盯着她的眼睛。
智珍愣住,片刻后,立即回复笑靥盈盈。“利先生倒是已经把我调查得很清楚了?”
“要调查智珍小姐不难,但是要了解妳这趟到台湾来的目的,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淡道。
智珍失笑。“利先生说话,好象处处充满玄机?刚才我不是已经跟您报告过,我这趟到台湾,就是代表『联合营造工程』,正式对利先生提出合作邀请--”
“红狮银行从来都是独力接下公共标案,不曾与他人合作。”
“您回答得太无情了,谭家嗣董事长是您重要的合作伙伴,难道连他也不能让您破例?”
“独资竞标是银行惯例,即使我个人愿意与谭董事长合作,这项合作提案,也必须在股东会上投票表决。”
“这是当然的。但首先,也必须要利先生您,愿意将我刚才提出的合作案列入考虑。”她轻轻巧巧,反将一军。
利曜南咧开笑脸。
眼前这名女子让入迷惑。她星眸飘忽水媚,容颜似花,已不易让男人设防,再加上这张极似欣桐的脸孔……
他不得不承认,谭家嗣替自己选了一名有利的谈判对象。
“智珍小姐与未婚夫订婚多久了?”
智珍料不到,他会忽然转移话题。“利先生似乎对我的婚姻很感兴趣?”
“我说过,妳很像一位故友。事实上,她是我今生最深爱的女人。”说话时,他深深凝望她的表情。
“您是指--朱欣桐小姐?”她问得坦率,直视他探索的眼睛。
利曜南的眸光转为深邃。“妳猜对了。她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他重复,仍然直视她。
智珍收敛起笑颜,幽幽低诉:“我听过关于您的传说……倘若朱小姐还在世,能听到您说这句话,那该有多好。”
短短数句,却重重地击伤了他!
利曜南的脸色黯下,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十分钟已过去够久了!”他突然撂下话,然后转身就走。
餐厅里经理一脸错愕,哈腰鞠躬地将贵客送出大门。经理还以为是自己的餐厅上菜太慢、服务不佳才会让利先生发这么大的脾气!
智珍留在座椅上,并末尾随利曜南走出餐厅。
她瞪着利曜南走出的餐厅大门,明媚的眸子闪烁着隐逸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