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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宝贝 第九章

蝴蝶在三楼的天台上,仰望着天上厚厚的云层。

山雨欲来风满楼,浓浓的乌云早已经堆积得厚重,为何还迟迟不下雨呢?

就这么狂野地泼洒下来,不管一切漫天盖地的倾倒下来,洗去人间一切的喜怒哀乐、痛苦与忧愁。

她怀抱着被风吹得干爽的衣裳,愣愣地仰望着天空,还有那一栋栋美丽的洋房,和如诗如昼的海港。

她的黑发在风中飞扬,苍白的小脸笼罩着深深的沉思与忧郁,迎风伫立。

李卫缓缓地走上了天台,来到了蝴蝶的身边。“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没回头,幽黯的眸光眺望着远处的某一点,“你为什么要见我?”

他心口一窒,随即低低地叹道:“我想跟你解释清楚。”

“何必?!”她动也不动,淡淡地嘲讽道:“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给你带来困扰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一咬牙,无法控制住狠狠啃噬着的心痛,“蝴蝶……”

“我不会做人家的小妾,就算我再怎么爱这个男人都一样。”她幽幽地道:“我虽然穷,却还有三两骨气,你尽避放心,我无意去破坏你的家庭,凭我的条件要做狐媚子也太困难了点。”

她字字句句戳痛了他的心,李卫忍着胸口的问痛,低低地道:“蝴蝶,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

“怕我想不开?”她终于转过身来,眼神好疲倦。

他儒雅温文的脸庞漾着失意,“我始终对你有所亏欠。”

“你没办法拒绝别人爱慕你,这压根儿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谁教她要贪图幸福,贪图这么一个出色卓绝的男子?

“或许我们可以寻求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现今的状况。”

蝴蝶直直地望人他的眸中,意兴阑珊。

李卫一咬牙,还是说出口,“不如你就认我做义兄吧,我会好好疼爱你这个妹子的。”

她微微一颤,随即凄艳地笑了,“不用了,我不想折磨自己,明明是心里深爱的男人,却还要故作堂皇地称作义兄,我没有怎大的胸襟和气度,你饶了我吧!”

他震动地看着她,歉疚狠狠地鞭打着他的心脏,“那你的意思呢?”

“很简单,你还是少爷,我依旧是你的丫鬓。”她冷冷地道:“我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她就算爱他至深,也不愿背上诱拐人夫的千古罪名,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爱她。

到头来,原来只是自己痴缠一场。

“蝴蝶,请你别这样待我,”他心慌意乱了,“原来那个玲珑剔透、慧黠体贴的蝴蝶呢?到哪里去了?现在的你,冷漠得教我都不敢认你了。”

她蓦然笑了起来,笑声痛苦而无奈,“你要我怎样?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依旧每天开开心心地笑着伺候你?就算我能,也请给我一点时间,不要在我心头淌血的时刻,还对我如此苛求……”

他还要她怎样?跪在他的身前向他道不是,然后再笑着说下次不敢了,绝对不敢再非分贪图他的感情了?

他凝视着她,眼眶瞬间一热,“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可是没想到还是伤害到你了。”

他话里的温柔和自责,令蝴蝶的心陡然一震,却随即硬起心肠不受蛊惑。

再沉沦下去,最后只有粉身碎骨了,她从令天开始,再也不让他惯性的温柔所煽动、迷惑了。

只是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冷硬,而是淡然了,“人生在世,总避免不了伤害人或是被伤害……你虽伤了我,我也伤了别人……算是一报还一报吧!”话说完,她抱着满怀的衣服径自走下了天台。

他虽然疑惑着地话里“一报还一报”的意思,但是她的神情和眸色却让他的心口泛着疼。

“我应该松口气才是,毕竟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口……”他忧郁地捂着左胸,闷闷地道:“会这么痛呢?”

有谁来替他解答这个疑惑?

☆☆☆

一天一天过去,蝴蝶开始不着痕迹地避着李卫。

她依旧做着自己身为丫鬓该做的事,可是她避免与李卫两人独自待在一个空间里,也逃开了他所有可能与她讲话的机会。

她自信没有怠忽职守,可是福妈和福伯却都用不解与关心的眼神偷偷地瞅着她。

他们看着蝴蝶和李卫两人尴尬的模样,也就没人敢多问了。

埃妈担忧地想着,希望只是小俩口斗斗嘴,很快就好了……如果能在过年前和好的话就更好了。

因为春节将到,他们都得随着少爷回到老家准备过年,届时少爷带着美丽的蝴蝶回去,两人之间又是这么柔情百转的,少女乃女乃一定会看出不对劲。

如果少爷快点给蝴蝶一个名分,那他们就不用担心回去老家后,蝴蝶会被少女乃女乃给刁难欺负了。

蝴蝶事先已经知道得随着李卫一同回到他的老家过年,因此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见了他那个温柔贤良的妻子,她就得按捺下所有的心痛与嫉妒,好好地唤她一声“少女乃女乃”吧!

天知道,这对她有多难……

李卫也同样心神不宁,但他还是督促着他们去街上采购了大批携回家的高级年货和礼物。

即将过年了,人人几乎都是忙着做新衣、新帽,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喜气洋洋的门联,不时传出的隐约炮竹声和欢笑声,都宣告着中国人最重要的年节到了。

乡下人家无论是富贵、贫穷,总是会自制一些腊肉香肠什么的,好在大节祭拜完祖先后切着下酒配饭的。

大大的黑头轿车和两辆黄包车缓缓地驶近了洋溢着春节喜气、到处刷洗得焕然一新的李氏大宅。

几乎全家的人都出动来迎接李卫回来,李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是长年都住在国外,享受着清闲和环游世界的好福气,就算是过年也难得回上海来,有时反倒是年轻的一辈到英国与他们同聚。

也因为如此,雪红在家中的权力非常大,几乎没有人不怕她这个当家主母。

只见雪红今儿个穿了一身大红旗袍,衣衫上绣满了富贵牡丹,她乌黑的发髻边簪了一支金凤钗,手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硕大的祖母绿镯子。

当她笑吟吟地迎出大门来时,甫从黄包车上下来的蝴蝶有一刹那的震动。

丙然是个绝美无双的雍容少妇,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会欣羡李少夫人一身珠环玉绕的打扮,可是现在的她,最感叹与嫉妒的反而是她能拥有李卫所有的宠爱。

李少夫人是衔玉出生,被骄宠、关爱的富贵小姐,而她呢?注定是到这世间来苦命的。

这人生……

她没有感叹太久,就被李卫与雪红相逢的恩爱模样给刺痛了双眸,她急急地别过头去,恰巧接触到福妈同情心疼的眼光。

蝴蝶鼻头酸楚,差点儿就泛红了眼眶,可是她不能,她还有该尽的责任未了。

于是她跟着福妈与福伯、阿江一齐躬身向雪红行礼。

“少女乃女乃万安。”

雪红笑得合不拢嘴,乐得做出当家主母的贤淑模样,“哎呀,快起来,一路上辛苦了……咦?老爷,这位姑娘是谁呢?怎么这般眼生?”

几个人心头一震,均抬头向李卫看去,唯有蝴蝶依旧敛容沉静,没有丝毫反应。

李卫看着一脸苍白、神色淡漠的蝴蝶,心抽搐了下,但还是勉强微笑,“雪红,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是蝴蝶,是我在城里买的丫头,在寓所里帮忙的。”

“少女乃女乃好。”蝴蝶轻轻地道,欠身行了个礼。

雪红不用鼻子就嗅得出异样了,她戒慎地盯着娇小娇媚的蝴蝶,心底警钟大作。

可是这皮笑肉不笑的功力她已臻于化境,忙浅浅地笑着并扶起了蝴蝶,“唉,这个小泵娘可真玲珑剔透,模样儿标致得很……老爷,怎么你都买得到这样好的人来使,单单我就碰不到呢?”

李卫凝视着妻于的笑靥,忍不住满心愧疚。雪红是个宽容善良的妻子,她甚至一点都没有起疑,而且还这么亲切地对待着蝴蝶。

而他,竟然还暗暗地对蝴蝶动了情……

不!他得趁理智还能控制前,快快慧剑斩情丝,否则届时伤害的是三个人啊!

“我们先进去吧,外头天冷,进去喝杯热茶好说话。”李卫说道。

“瞧我,都乐糊涂了。阿金,阿银,老贺,快帮忙提东西啊!”雪红挽着李卫的手,甜甜蜜蜜地笑着走进屋内。

蝴蝶看着他们恩爱、相互依偎着进门的模样,唇边不禁牵动了一丝苦涩的笑。

她的心还能经得起什么样的摧残、折磨呢?恐怕此刻已是伤痕累累了,可是她连一点疗伤的机会和时间都没有,只得被迫着不断接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唉!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埃妈过来悄悄地搂住了她瘦弱的身子,有些哽咽,“孩子……你忍着点吧,等少爷跟少女乃女乃商量过了以后,应该就能正你的名分了。”

“福妈,谢谢您……”蝴蝶凄然地道:“只是我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和少爷回来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丫头,他是我的主子,我不得不跟他,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奢望。”

埃妈震动了,“可是你和少爷不是……”

“早就过去了。”她飞快地道:“何况少爷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可是少爷看起来……”

“福妈,我好累,”她可怜兮兮地道:“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好吗?我们的房间在哪里呢?我需要躺一下。”

埃妈也只能叹息了,“来吧,孩子,这边走。”

☆☆☆

一切的混乱与初来乍到的不适应都会过去,只是每当蝴蝶一见到李卫偕雪红漫步轻语时,她的锥心刺骨却怎么也不肯罢休,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戳刺、折腾着她。

她苦笑着,“难道心痛就不能习惯吗?”

再过五天就是大年夜了,她被分派着照顾一盆盆寒冬里的盆栽,细心地保护着它们不被寒霜雪雨侵袭,出太阳的时候还得将它们一盆盆地捧出来晒晒日头,免得冷坏了。

她平时就爱弄弄花草之类的,所以这个工作对她而言再好不过了,所以她每天寄情在这些花草上,工作完了就吃饭,晚上时间到了就睡觉,日子过得既平凡又平稳。

令天一早李卫就出门去拜访一些乡间的老亲戚了,所以家里的气氛从一大清早就变得很奇怪,好像每个人都开始战战兢兢起来。

蝴蝶照例照顾着花草,细心地为它们修去枯叶残枝,就在这时,一个物器跌碎的声音响起。

接着是一连串尖刻扬声的叫骂,声音却教蝴蝶感到好熟悉。

蝴蝶本能地停住了手,转头问捧着盆热水走过的周嫂,“周嫂,发生什么事了?”

周嫂见是好相处的蝴蝶,忍不住哀声叹气地道:“你不知道呀,这少女乃女乃又找小莲碴了,你自个儿也要当心点,少爷这一出门恐怕得大半天才回来,少女乃女乃一定会再找几件事惩治、发泄的。”

蝴蝶呆了一呆,“少女乃女乃?”

“你难道不知道吗?”周嫂苦着脸,声音却压低了,“咱们这个少女乃女乃是个面善心恶的泼辣主子,只要一不顺地的意,就算你跪在地上跟她求饶了,她还是能把你活生生地剥掉几层皮的。”

蝴蝶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的,又呆了好几秒,她才张口结舌地道:“可是……少爷不是说……少女乃女乃是个温柔宽厚的主子?”

“那是少女乃女乃在少爷跟前的面貌,可是倘若少爷一不在,她就露出本性来了。”周嫂说着、说着就想掉泪,“我们都替少爷难受,谁也不敢告诉他这回事,省得他操心啊!”

“你们为什么这么善良,任凭她欺负得这么惨?”蝴蝶忿忿不平起来,她最见不得老弱妇孺被人欺凌的。

“再怎么说她也是当家主母,就算她要打我们或把我们给卖了,我们也没有第二句话说呀!”周嫂老实极了,吸着鼻子道。

蝴蝶心头怒火烧了起来。好个不长眼睛的李卫,这就是他所谓的“贤妻”!

好一个“扶老惜弱、温柔婉约”的“贤妻”!他的眼睛都没在用吗?难道看不出这一大家子人被欺负?

就在这时,小莲的惨呼和求饶声又凄厉地钻进她的耳膜,蝴蝶热血一涌,随手抛下剪刀往客厅冲去。

才到客厅口,就见到年纪稚女敕的小莲被罚着跪在算盘上,手上还捧着一对大红烛,那滚烫的烛泪正一滴滴掉落,烧灼、熨烫着她白女敕的手背。

天!世上竟有如此残忍的女人!

蝴蝶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一把夺过小莲手上的蜡烛往外丢去。

“小莲,起来,别跪了!”她飞快地拉起了小莲,后者则是一脸震愕、惊喜地看着她。

“蝴蝶姐姐……”小莲傻住了。竟然有人为了她,敢反抗少女乃女乃!

雪红更想不到,她狠狠地瞪着蝴蝶,尖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死丫头,别以为是少爷带你回来的,你就拿大爬到我头上来啦,我教训下人,你来逞什么英雄?”

蝴蝶将小莲往身后拉,义正辞严地道:“教训下人也有个限度,你这是在教训人吗?你根本是变态的在凌虐佣人!”

雪红快气疯了,从没有人敢这样当面真撞指责她!“死丫头,我都还没有拿你开刀,你倒先对付起我来了,贱胚子、死烂货!你是哪家窑子爬出来的烂污货!竟然敢教训我?”

蝴蝶也好生气,她不可思议地瞪着雪红,缓缓地摇头道:“真是太可怕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优娴贞静的大家闺秀,没想到你的嘴巴比扬子江里的河水还臭……拿你比扬子江,还真污辱了扬子江呢!”

佣人越围越多,大家都惊疑地躲在大门后探头探脑,对于蝴蝶的挺身而出,他们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她脑袋定是坏掉了,要不然怎么敢这样对少女乃女乃说话?

她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当家主母啊!

雪红看着外头的下人越发聚集过来,又羞又气又怒。她的面子都被这个死丫头给糟蹋光了!

她忍不住抓过家法的竹蔑棍,冲向前朝蝴蝶挥去。

蝴蝶虽然身形比她娇小,可是做了多年的劳力活,力气自然比雪红大,只见她很快地握住了那根根子,用力地夺了过来。

竹蔑棍被抢走了,雪红瞬间呆了呆,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反抗她。

蝴蝶把棍子往身后一甩,一声坠地重击让雪红惊跳了下。

蝴蝶不由得冷冷一笑,真是恶人无胆!

“你这个下人敢跟我……”雪红扭曲着脸尖叫。

“下人也是人,下人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蝴蝶微眯起眼睛,狠狠地道:“别以为是主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们这些下人,你哪能过得这么舒爽的日子?没有我们这些下人服侍你,你事事样样还不是得自己来?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从没有人敢对她这样!雪红气得失声大叫,好似要借此震慑蝴蝶,可是蝴蝶毕竟也见过世面,又独自经过大风大浪过来的,连理也不理她。

“我无意挑战你当家主母的权威,只是希望你扪心自问,难道管教下人就得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吗?你是他们的主子,正是应该照顾他们、为他们作主的人,如果连你这个主子都不好好爱护下人了,那么还有谁肯真正为这个家付出呢?”蝴蝶沉痛地道。

门外的佣人们都听呆了,没想到他们服侍了近两年的主母,竟然比不上一个才来了几日的姑娘关心他们……

他们的眼眶都聚泪了,每个人都感动得乱七八糟,若不是惧于少女乃女乃平素的虎威,恐怕早有人站出来感激蝴蝶了。

“你敢这样对我,等着瞧,我一定叫老爷把你撵出去,不,是把你卖给上海最贱的妓女户,到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嚣张?”怒火和刻薄已经将雪红整个人变得像女妖一样恶毒可怕。

蝴蝶一扬下巴,夷然不惧,“如果李卫是不是非黑白分不清的男人,那算我瞎了眼好了,不过你记住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别以为苍天会饶过谁!”

雪红打了个寒颤,她气吼吼地尖叫,“你这个……”

她瞥见了佣人们正议论纷纷,用不满的眼神投向她,雪红又是气得七窍生烟。

“你们看什么看?都给我滚下去工作,有谁敢跟老爷嘴碎一个字,当心我挖了你们的眼睛,把你们卖给人口贩子!你们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她恶毒地吼叫道。

丙不其然,佣人们瞬间吓得惊逃四散。

小莲也想逃,可是她却没办法抛下蝴蝶自己跑了。

蝴蝶回头安慰地笑了笑,“我不要紧的,你先去上药,这烫伤是会感染细菌的,不能轻忽。”

小莲只得依言离去,可是临跨出门槛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蝴蝶一眼。

她好担心蝴蝶姐姐的安危啊!

得快点叫人去找少爷回来救蝴蝶姐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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