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雁坐在客栈里,脸色阴沉地等到了深夜。
她越等脸色越难看,掌柜送上酒菜时,忍不住缩头缩脑的发抖。
严人噙著一丝笑意走进客栈,他一眼就瞥见了自斟自饮的华雁——这并不难,因为所有的桌子都空了,掌柜还站在一旁端茶送酒。
他刚刚护送春怜出了城到羊庄门口,可是她怎么都不肯让他送她回到家门,说是给家里人瞧见会挨骂的,所以他只好在羊庄门口目送她飞快跑走。
羊庄的空气里弥漫著浓浓酒香,他大大深吸了一口,有一丝了然为什么她一提起酒就面带恐惧了。
羊庄是有名的酿酒圣地,而她从小在羊庄长大,只要是不嗜酒的,闻久了这样的气味自然也会反胃,觉得不爽快。
可是她为什么也要问他爱不爱酒呢?
严人带著难解的疑惑回到城里,边想著她可爱天真的娇靥,他又难以自己地笑了起来。
神奇的小泵娘,浑身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教人移不开目光的心动。
心动?
他慌忙地压抑下这蠢蠢欲动的感觉,镇定了心神看向华雁。
“华三小姐。”他礼貌点点头。
华雁捏紧了酒杯,眸光盈盈如醉,带著如斯幽怨,“你竟然到现在才回来?”
他挑眉,平和地道:“有什么事吗?”
“你还敢问我有什么事?你竟然把我丢下去追那个丫头?”她忿忿然地道,“你可知道我等你一整晚?”
“华三小姐,不知道你有事找我,是我的错。”他有些歉疚地道。
“好,那你告诉我,那个丫头是谁?”她骄纵地问道,“她跟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为了她把我丢著不管?你今天没有给我个交代,我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的。”
一样是在质问对方和他的关系,华雁的咄咄逼人却教人难以忍受。
严人的脸沉了下来,“华姑娘,我与你仅为点头之交,你不觉得质问我的隐私有些逾矩吗?”
“你——”她柳眉一竖。
“长夜清冷,若没有事的话就早些回士骅山庄吧。”他淡淡地抛下一句,直直往楼上拾阶而去。
“戴严人!你好可恶!”她气哭了出来。
他竟然什么都不对她解释?
她可是堂堂士骅山庄的三小姐,身分尊贵,几时有人敢这样忽视她来著?而且……她都已经厚著脸皮来找他了,难道他不能稍稍对她温柔迎合一些吗?
她……她喜欢他呀!
“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华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甘醇的酒液化为胄底熊熊燃烧的火焰。
***
春怜坐在小绑楼上,趴在一扇迎风窗前哼著歌画著图。
她舌忝了舌忝有些开岔的狼毫笔,脸颊被春风吹得有一些发痒,顺手擦了一擦,却不自觉地划过了长长一道墨渍。
她摊开了缉纸,开始在上头画起人的形状,先画一个圆圆的脸蛋,左右撇两道粗粗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和笔直一竖的鼻梁,还有一横性格的嘴巴,颧骨上千万别忘了一道好看的疤痕……哎哟,画太粗了。
当当!戴大哥出现!
她拿起墨渍淋漓的画,笑得合不拢嘴。
“你在画什么?”萧姥姥突然出现。
春怜吓了一跳,小手一松,画纸轻飘飘地随风荡到了萧姥姥脚边。
“啊,那是……”她脸一红,紧张道:“那是……”
萧姥姥缓缓地弯下腰,好像听见自己的老骨头在申吟。呀,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存心的?就知道她的腰骨向来不行嘛!
春怜急得要命,可是又不能露出太著急的神情,怕给精明的姥姥识破。
如果姥姥知道她已经有心上人了,一定会乐得叫她立刻带回来鉴赏鉴赏——她打了个寒颤,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所谓的鉴赏就是先喝掉一大坛子的女儿红,一大坛子的状元红,还有一坛子由胭脂并释酿而出的酒,然后还要人家在喝完后吟出三首跟酒有关的诗,还不能太短的。
事情不是到这里就能简单结束了,还要回答出女儿红约莫酿了几年,状元红又约莫酿了几年,胭脂淡酒又是多少胭脂原酒搀上什么样的酒而成的?
她曾经听爹说过,当年他为了通过姥姥的测试,真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过关,在回答最后一道题时,他已经是不省人事,还是娘在后头拚命支著他摇晃的身子,捏著鼻头假装男声回答的。
也难怪爹娘会在十年前就佯称要去关外酿羊女乃酒,然后溜得不见人影,抛下她这个小可怜在家里克绍其裘、承继家业。
听说绵家伯父伯母和杨家伯父伯母也是一样,敢情三对相约私奔去了吧!
真够无情的,要跑也不会带著她们一起跑。
现在可好了,横亘在面前的除了戴大哥还没说要娶她之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大问题——戴大哥压根不喜欢喝酒,这点是遂了她的心愿,可是怎么过得了姥姥那一关呢?
难道真要学爹娘那一招,私奔不成?
可是爹娘也是在姥姥的祝福下才私奔的,而且还生出了一个她做交代……那她如果想要月兑离酒家生活的话,不就也得先成亲,生下个小娃儿再跑?
这样太残忍了……真是伤脑筋。
最完美的法子就是姥姥祝福他们成亲,然后允许他们出外自成家业,就像爹娘现在一样,有没有在酿酒真是天知道!
春怜想到太入神了,以至於萧姥姥连问了好几声都没回答,直到一记爆栗子在她头顶上炸开,她才惊然回神。
“哎哟……”她抱著脑袋呼疼,埋怨地看箸萧姥姥,“姥姥,你这样打人很疼耶!”
“不这样怎么把你的魂招回来呢?”萧姥姥笑咪咪地道:“我问你话呢!!”
“你问什么?”她揉揉脑门。
“这画的是什么?”萧姥姥把画态来倒去的看。
春怜脸颊迅速飞红了,“那个是……是……”
“你是在画熊吧?”萧姥姥突然看分明了,欢呼一声道:“还是一只看起来很凶的熊,你瞧,脸上还有道伤疤呢!”
咦?
春怜抹著汗,顺著她的话点点头,“嗳……是熊没错,是熊是熊。”
戴大哥,对不起,你就充当一下熊吧!
“可是你画熊做什么?”萧姥姥在纸上虚画著,“你这熊画得不太像,还有两双耳朵到哪儿去啦?”
“画熊做什么……”她绞尽脑汁,灵光一闪,“是这样的,我想要酿一种新的桃酒,瓮身上就贴明画片,注明就算是熊也很喜欢喝的酒……你觉得这法子怎么样?”
春怜第一次对於酿酒之事这么热情,萧姥姥感动到眼泪快滚出来。
“好孩子,姥姥就知道没白疼你,你爹娘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把你留给我带。”
萧姥姥擦著眼泪,虽然她觉得这只熊长得有点奇怪,若真要贴在瓮身上还有待商榷,可是她已经好感动了。
看见姥姥这么激动欢欣的样子,春怜突然觉得自己好坏。
一股强烈的心虚和罪恶感涌上心头,她实在太对不起疼爱她的姥姥了,可是她该怎么做才能皆大欢喜呢?
偏偏姥姥又一直说——
“我才伤脑筋不知道你爹娘肯不肯回来承继家业呢,咱们萧家世代以女单传,姥姥又不是千年不死的老妖精,早晚哪一天你成亲了,孙婿又不肯入赘,待我死了之后萧家的胭脂井就永绝天下了……”她拭著老泪,感慨无限。
呃!噢!啊!
萧姥姥的话字字都像箭一样戳进春怜心坎,她捧著胸口,更觉得心痛内疚了。
这可怎么办呢?
萧姥姥看著春怜失神的模样,唇边的笑险些溜了出来。
嘿嘿,姜是老的辣,小丫头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她近来在忙和什么哩!这么早出晚归欢天喜地的,定然是有了好对象。
不来这么一招,她如何逼春怜赶紧逮到未来的孙女婿,赶快带回来呢?
***
京城风光明媚、名胜古迹也极多,戴治郎三人虽然齐会京师,但也各有各的目的和事要忙,所以往往三人见面还得靠青焰火联络。
这一天,严人一早下了楼,就看见素行和若叶坐在一桌雅座旁,正优雅、慢条斯理地吃著早点。
俊俏儒雅、清冷孤傲,两名男人吸引住众人的眼光,连老板娘和老板的小姨子都溜出来偷看,尤其在看到神秘潇洒的严人缓缓走向雅座时,她们的眼珠子几乎凸出来了。
“哎哟,早知道世上有这样好看的男子,我也不会这么早成亲了。”老板娘笑得三三八八,忍不住哀了抚鬓边搔首弄姿,“哎哟,你说他们有没有往这儿瞧来啊?”
“大姊,就算你还没成亲,人家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小姨子拚命眨著眼睫,在发觉效果不彰后,没好气地撞了下她,“走吧,咱们进去了,这样的人物不是咱们吃得到的,你后院炖的一锅牛肉汤只怕都熬乾了呢!”
老板娘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走,掌柜连忙过来哈腰致歉,因为他家那婆娘的嗓门实在太大了,全大厅的人都听见了。
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哟。
若叶缓缓吃著菜,清俊的脸上面无表情,素行和严人只是报以微笑。
“不要紧的,老板娘真风趣。”素行笑咪咪道。
“咳,那倒是……”掌柜总算安心了,这才退下。
严人望向他们俩,“你们今日怎么有空?还一起来找我?”
“无聊极了,找你上天台寺一游。还记得无相大师吗?听说他就在天台寺挂单,自从大漠一别后,已经有三、四年不见了。”
严人浓眉喜然一挑,“好,只是……”
“只是什么?”
“必须先向某个人说一声。”他有一丝尴尬地道。
这下子不单是素行惊愕,就连若叶都放下了筷子,惊异地望向他。
“你是不是有事想告诉我们?”素行暗示。
严人清清喉咙,故作镇定地道:“没事。”
“否则要向谁交代?”素行苌的很好奇。“你戴大公子向来独断独行,几时需要向人交代来著?”
他可被难住了,吞吞吐吐地道:“这……”
就在这时——
“掌柜叔叔,戴大哥在不在?”春怜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
噢!老天!
严人窘然地扶住额头,他已经不敢看两名好友脸上的神情了。
“啊炳。”素行的声音里有著满满的促狭。
“咳。”若叶仅仅一声咳,就已经露出了浓浓的笑意。
他还来不及解释,春怜已经看到他了,蹦蹦跳跳地冲了过来,“戴大哥,你在这里啊,咦?”
躲无可躲,严人只得露出笑容,僵硬地抬起头,“这么早?”
可恶,他敢发誓对面那两个家伙一定有人笑出声来,他清清楚楚听见了。
“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春怜有些著迷地望著索行和若叶。
好俊的男人呀,戴大哥会来往的人物都很出色非凡。
素行笑意晏晏,掩不住激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怜。”她展露笑靥,“也是戴大哥的朋友。”
“春怜?好美的名字。”素行故意这么说。
丙然,严人一僵,霸道地一把搂住她的腰,眯起了眼睛,“你想干嘛?”
“咦?”春怜脸蛋飞红了起来,轻推著他,小小声地说:“这样不好看啦,你先放开我……你都没有跟我介绍你的朋友,这样很失礼呀。”
连若叶都掩不住笑意了,严人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两位是我的好友,冶素行和郎若叶。这是……春怜,我的……小妹妹。”
他察觉到春怜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腰间,但他还是假装没注意到。
素行眸光一闪,笑道:“春怜?我认识严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妹妹。”
“妹妹?”若叶对她点点头,眸光透著一丝友善。
他厚道多了,并没有对严人加以揶揄,可是素行就恶劣多了,非但对春怜左看右看、上瞄下瞄,到最后还笑著对他道
“好可爱的妹子,不如将她下嫁於我吧?我会很疼爱她的。”
春怜警觉起来,转头瞥了严人一眼,却被他铁青的表情吓了一跳。
“冶素行,”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素行差点笑出来,他一本正经地道:“假如我是认真的呢?”
春怜望著三个男人,一个含笑一个促狭一个紧绷……她突然笑了起来。
“戴大哥,冶大哥是在跟我开玩笑啦。”她古灵精怪地挤了挤眼睛,“对吧?你故意想要看戴大哥吃醋的样子对不对?”
素行忍不住轻笑出来,掩不住赞赏地道:“严人,你这个小妹妹真是冰雪聪明,哪像你这只大笨熊,说了半天还不知道我到底想干嘛。”
人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遇美人变痴呆,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这么说,严人的表情还是很难看,他咕哝了一句:“阁下诡计多端,还是防著点好。”
素行真是爱死了腼腆的他了,“哈哈哈……”
严人被笑到火大,“笑笑笑,笑死你好了。”
春怜打量著他们三人,忍不住想笑。
好可爱的三个男人,虽然长得各有各的出色动人之处,可是左看右看,还是她的戴大哥最好了。
“你吃了吗?”严人爱怜地低问,顺便瞪了两个拚命忍笑的好友。
还笑?吃太饱撑著了吗?
素行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拍拍若叶,“小叶,我看咱们还是别做大灯笼了,在这儿照著一对有情人,挺碍眼,咱们还是自动消失吧。”
若叶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立时起身。
严人苦笑著,“你们两个这样可拆煞我了,倒显得我有异性没人性了。”
“你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他一愣。
“承认小春怜不只是你的小妹妹了。”素行狡狯地道。
严人急奢想辩解,却被口水呛著了,“咳咳咳……”
春怜红著脸,对他们两人福了一福,软语呢喃地道:“两位大哥就别捉弄春怜了,我一来你们就要走,这岂不是表示春怜长得青面撩牙,活生生把两位给吓跑了吗?”
素行和若叶不可思议地盯著她,好半晌,两人不禁露出微笑。
“很好。”若叶赞赏地望向严人,称赞他的眼光。
素行则是笑吟吟地道:“严人,真是羡慕死我了,你有这么一位伶俐灵巧的『小妹妹。,一下子就把我们全比下去了。”
她脸红了起来。
严人心窝暖和极了,他与有荣焉地搂紧了春怜,“你们认其他的妹妹去,别打她的主意。”
三个大男人交换著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春怜虽然看不懂,可是看著三个英俊飒爽的男人,倒也挺赏心悦目的呢!
突然间,她脑海中蹦出一个念头——
如果把冶大哥和郎大哥介绍给红红和莲高的话……嗯,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好主意呢。
***
没等到春怜找机会打探,素行和若叶就离开了。
“他们走了?到哪儿去了?还回不回来?”她只不过去找店小二倒壶茶水,怎么才一回来就不见人影了?
严人黑眸含笑等待著她,闻言蹙起了眉头,“不准你想别的人。”
她甜甜笑了,把茶水捧到他面前,殷殷替他斟了一杯,“你又吼我了,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呀!”
“他们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不,是一年半载都不会回来了。”他急急道。
“啊。”她失望极了。
这样她就没法子把他们绑一绑送给红红和莲高了,啐,真够扫兴的。
“你……很喜欢素行和若叶吗?”严人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
他注意到她方才蓄意找他们攀谈,这让他不是滋味了起来。
一想到春怜有可能会喜欢上他们两个其中一位,他的胃就开始翻搅起来。
“我很喜欢他们。”她瞥了眼他倏地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严人一把将她抓到大腿上坐好,顾不得四周客人异样的眼光,他非常认真地盯著她,紧张地问:“你有多喜欢他们?”
懊死,他的胃此刻已经不是翻搅两字可言,而是直接万箭穿刺了。
“多喜欢?”她偏著头想了想,“喜欢就是喜欢,很难具体形容。”
“有……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吗?”他大气都喘不敢喘上一口。
春怜讶异地睁大眼睛,瞬间欢然笑了出来,甜蜜娇憨地一揽他的颈项,“大哥是傻瓜,我当然最最喜欢你了,我是要嫁给你的呀!”
此刻听见这样的话,他已经不再有强烈的排斥感了,反而情不自禁乐得晕陶陶。
她的女敕脸蛋离他好近好近,严人心跳几乎停止,他痴痴地凝望著她的颊、红艳艳的唇、吐气如兰的甜香……
如果不是隔壁桌的客人突然爆出一阵笑声,惊醒了他的思绪,他恐怕早已经忘我地吻住她的樱唇了。
老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小肮的骚动感,声音紧绷地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呼吸一些新鲜气息,说不定他的脑袋就可以稳定冷静下来了。“好哇。”她嫣然一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无意中几乎诱惑成功。严人像逃难般抓著她就往外跑,迫不及待迎向外头灿亮亮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