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根本不想这样的。
他从来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到这样的局面。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的话,他一定要在看到那十几只可爱得教人心动的小面团动物前就拒绝张口……不,不对,是在民生东路散步追忆晴晴的那一天,就不该因为肚子饿而推开有机小餐馆的门。
以至于现在引狼入室,再加上他的胃竟然背叛了他……
“基顿先生,吃饭了。”夏红笑脸迎人,将一盘香喷喷的酱烧罗汉烩面和一大碗清甜的冬笋玉米汤放在他面前。
有机小餐馆里,客人并桌挤满了其他五张桌子,唯有他,大剌剌地坐在最靠近厨房的那一桌,并且一个人坐四个人位置,他想要起身让位,都被夏红给婉拒了。
她一点都不惭愧脸红地对晚进来的客人道:“已经客满了,没位子,下次请早。”
“我想……”他要站起身。
夏红一手压下他的肩,凶婆娘的嘴脸在低头看着他时化成温柔似水,“你坐,我已经煮好了给你吃的菜,还有苏州点心喔,难得吃得到的桂花糕,保证传统中国味,一定让你爱不释口。”
“我并不介意并桌……”他试图开口。
“可是我介意。”开什么玩笑,她哪会看不出跟在他后头进来的三名时髦上班女郎的意图?
要她平白无故制造机会给别的女人,她又不是头壳坏掉了。
“曾小姐……”或许听从他的胃来到这里是不对的,瑞恩僵着表情,就要起身离开。
“还有三丝炸春卷喔。”她对着他笑道。
外皮酥香,内馅细致滑润的春卷登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瑞恩暗暗申吟了一声,要起身的动作又缓缓下降。
可恶……他绝对是被药物控制了。
“你先坐,我让小玉倒杯麦茶给你喝。”说完,她笑嘻嘻地走进厨房。
从背影看来,还颇有小媳妇洗手做羹汤给夫婿吃的娇羞状,所有客人都看呆了。
小玉则是一边倒茶一边笑。
小夏姊真是千变万化,让她眼界大开。
难怪人家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可以改变一切。
饼了一会儿,夏红捧着一盘素客家小炒跑出来,放在瑞恩的面前,给了他一朵灿烂的笑容后,又跑回厨房。
“老板怎么转性了?”
“对啊,突然变得这么温柔……吓死我了。”
“是呀,好不习惯……”
“可是她的男朋友好帅喔,跟好莱坞明星有得拚呢。”
“没想到以老板这种姿色也钓得到这种超级大帅哥……”
“喂!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事是很难说的。”
“不对,我看一定是老板一相情愿……”
众人窃窃私语,讨论得好不热烈。
瑞恩静静吃着,听着这些耳语是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百口莫辩了。
到底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步田地呢?他苦苦思索着。
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很寂寞吧。
而曾夏红的热情又带给他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等到客人都因下午要上班而走光了,瑞恩才发现桌上的菜肴怎么越摆越多?
她是准备了足以喂饱一队橄榄球员的食物给他吃吗?
看着她纤细的身子还在里头忙着,他蓦地闪过一丝不忍心,起身走进厨房。
他高大的身躯一走进不小的厨房,却像是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夏红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到来,自一锅滚沸的汤前抬头。
她白净的额头上满布细汗,小脸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对着他笑意盈盈,令他某根心弦蓦地抽动了一下。
“你还不休息吗?”他靠在门边,看似漫不经心却有着难以掩饰的自制与肃然。
她敢打赌,无论他是做什么工作,一定都是个中翘楚。
“我马上就好了。”他竟然进厨房关心她,这让夏红受宠若惊。“里面好热,而且我现在忙得一头汗,又脏又乱又臭的,很不好看,这样你更不会喜欢我了……快出去,红豆汤就快好了,你在外面等,我马上就端出去给你尝尝。”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不禁月兑口问道:“我值得你这样对待吗?”
“值得。”她想也不想地点头,打心底深处涌现的笑意,点亮了她清秀白净的小脸。
瑞恩微微一震,哑口无言,只能怔怔地转身走出厨房。
她甜甜的笑靥在他脑海里不断地放大、放大……
“基顿先生,下午有没有空出去走走?”
他尚在愣怔中,本能地点点头。
“真的?”
他回过神来,蹙了蹙眉头。他刚刚做了什么?
“你不会后悔的,我一定会带你到台北最好玩的地方!”夏红简直乐疯了。
她刚刚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情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真的答应她约会。
“玩?”他瞪着她。
“赶快吃,吃完就开始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她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了。
等等,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瑞恩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残忍地抹煞掉她此刻欢天喜地的快乐。
这种药效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回复原来的自己?
瑞恩以为她指的好玩的地方,或许是大型的购物中心或是娱乐场所,没想到夏红却带他到位于台北郊区的一座山上。
依着她的指示,跑车驶进一处郁郁苍苍的碧竹林中,小小的道路仅供两辆车子可以勉强会车,只是在穿过竹林后,一望无际的草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夏红不待他下车绕过来开门,迳自开门跳下车,乌黑的直发被她束在脑后绑成马尾,干净的清秀脸庞上堆满笑意。
“我把我的秘密基地跟你分享。”她跑到他跟前,兴奋地仰视着他,“你一定会喜欢。”
他无言地被她拉着走,试图要找回原有的冷淡疏远,但此刻他只感觉到她柔软却有力的小手,掌心的温热渗透入他的肌肤。
他情不自禁地将她的手和晴晴的手触感相比。
晴晴的小手雪白纤细如青葱,他还记得她的身子比较寒,所以就算是夏天,掌心指尖也依旧冰凉凉的。
而曾夏红的手,或许是长年接触锅碗瓢盆的关系,她的手指修长干净,指月复柔软、指节却有薄茧,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是温暖的,暖得像刚出炉的热馒头般,令人感到温馨。
“你在想什么?”夏红好奇地观察他的神情。
“我在想,你的手像刚出炉的热馒头。”他坦白的说出心中的想法。
她先是愕然,随即心口抽痛了一下。
真没用,难道她真的毫无女性魅力到只能被比成一颗馒头?
瑞恩这才意识到他的话很伤人,神色微变,“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要刺伤你的。”
夏红就是夏红,立刻挥了挥手,自我解嘲道:“没什么啦,反正我妈也讲过,我这辈子很难跟女人味扯上关系,如果是有点馒头味,那也不错吧。”
不过被暗恋的对象直指是颗馒头,她还是不免有些闷闷的。
眼看她脸上的笑意被一抹感伤取代,他胸口没来由的一阵纠结,瑞恩迟疑地伸出手,触碰她柔细的脸颊,轻轻道:“你有女人味,相信我。”
“谢谢,不过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天生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婆。”他的抚触好温柔,仿佛怕碰碎了她,不过这还不足以抚平夏红的沮丧。
她当然知道自己并非天仙美女,但是平凡女子也有渴望被爱的权利吧?
而打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认定他了。
无论是出自缘分、直觉,还是某些她说不出来的玩意,她只知道她想让他快乐,她想要他们在一起,只要可以在一起,她可以奉献一切。
“我并非安慰你……”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颦起的眉心,沉默片刻后,坚定地重复,“我不是在安慰你,你有你的魅力,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领略出的。”
她心儿微微坪然,仰视着他深不可测的眸光,有一丝喟叹,“我很想相信你,可是我看不透你的眼神,看不进你心底……”
她好想好想看穿他重重的盔甲防卫,他棕色的眸子有时会变深,有时则会亮成近乎耀眼的金黄……她想知道他眼底的千言万语,想知道他心底的千思百绪,更想触碰他的脸、他的心,将他眼里所有的郁闷都拭尽。
他是一个值得人用心去爱,倾心去对待的好男儿,不该孤寂地被忧伤掩埋。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而忧伤?
瑞恩战栗一下,防备的警钟大作,他想要转开头不去看她痴痴的眸光,却发现他只能僵在当场,任凭自己绝望地陷落,坠入她深情温柔的眸光里。
他的指尖自有意识地抚过她柔软的唇瓣……当他猛然醒觉自己竟然揣测起她嘴唇尝起来的滋味时,他蓦地一震,急忙缩回手,向后退了一步。
背叛的自责像闪电般狠狠击中他的脑袋。
“我还有事,必须赶回去。”他语气僵硬地道,努力不去看她的小脸。
夏红眨了眨眼,失望地低问:“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的“为什么”指的是哪一种,是他为何没有吻她?还是他为何临时有事?
她也乱了。
瑞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挺直背脊往车子方向走去。“我先送你回去。”
她只得小跑步跟在他后头,“可是我们还没放风筝,这里有手工做的中国古典纸鸢,你还没有瞧见……”
他蓦地回首,对着气喘吁吁的她,冷冷道:“上车。”
夏红登时噤若寒蝉,乖乖上车。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但是她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平时总是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的夏红,破天荒地失眠了。
她坐在床上,抱着双膝,下巴靠在膝盖上,神情茫然呆滞。
“二姊,你书看完了没有?我要拿去店里……”冬红一身白色小碎花棉质长睡袍,晃进了房里,她的叫声在看到夏红呆愣的神情时戛然而止。
咦?二姊居然在沉思?!
冬红拿下眼镜,用衣摆擦了擦,然后再戴上去。
嗯,她的眼镜没脏呀,难不成她近视的度数又增加了?
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二姊竟然在发呆,而且是抱着双膝陷入沉思……冬红忍不住再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铁定是眼花了。
“曾冬红,你一下子摘眼镜一下子戴眼镜做什么?看了很烦耶。”她都已经够郁闷了,偏生还有人来捣乱。
冬红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二姊,你现在的模样,好像有点像……”
“像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像小说里为情所困的女主角。”说完这句话,冬红连忙抱住自己的头,以为火爆的二姊会立刻冲过来赏她两颗爆栗子。
没想到夏红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她愣愣的反问。
“我为情所困呀。”夏红为了要加强效果,甚至开口唱道:“这一生,为情所困,只为当年你的心太高,这一生痴痴恋恋,只为一个无法实现的诺言……”
冬红的下巴险些掉了下来,眼珠子也差点滚落地上。
没想到二姊平时女人身体男儿脾性,就连表达心情唱的都是男歌手的歌。
“二姊,你一定病得不轻。”她摇着头道。
“唉,我也是这样想。”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冬红敢以她攻读爱情小说十几年的经验判断,这个女人真的“为情所困”了。可是……怎么会呢?
“二姊,你是玩真的?你已经有对象了吗?”她急急追问。
这代表悬在她和秋红脖子上的锄刀又往下降了几寸,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夏红叹了一口气,沮丧地道:“怎么追得到啊?我觉得我是个烂人,男不男、女不女,脾气又那么坏,也不知道“温柔”这两个字该怎么写,而且除了煮的菜可以吃之外,其他一无是处,有谁会瞎了狗眼看上我?”
她就连口红和腮红有什么不一样都不晓得,做女人失败到这种地步也算不容易了。
而见她还被喜欢的男人说身上有馒头味……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呃……”冬红愣了一下,无奈的说:“二姊,做人还是不要那么老实吧,很残忍的。”
“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
“不不不……”见她脸色不善,冬红连忙否认,“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其实你有很多优点,是那个男人不懂得欣赏罢了。”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唇畔突然浮起一朵痴迷的笑。
“谁?”
“瑞恩基顿。”夏红傻笑起来,他全身上下完美无比,就连名字都这般好听。
“是个外国人?”冬红抬了抬眼镜,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她,“你居然有办法交到外国男朋友?”
“人家又没答应当我男朋友。”她的笑容消失了,苦恼跃上眉梢,“人家连朋友都不愿意跟我做。”
“太跩了吧。”冬红皱眉,替姊姊抱不平。
“不能怪他,他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隐约可以感觉得出。
“那你岂不是没指望了?”冬红摇摇头,长发随着她的摇头动作轻晃,煞是飘逸好看。
夏红支着下巴哀声叹气,眸光里满是忧郁,“可是我好喜欢他。”
“你确定不是因为老妈给你的压力使然?”冬红一本正经地道:“真正爱上一个人跟想要抓根浮木是不一样的,我不希望你误导了自己。”
“老实说,我有一小半原因是出自老妈的胁迫,可是有绝大部分是因为……”夏红脸红红,吞吞吐吐,“其实……我还满喜欢他的。”
“噢。”
“冬红,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再主动一点?”夏红随手抓来小妹充当狗头军师,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看情形。”不过她倒是好奇二姊看上的对象到底是圆是扁。
二姊的眼光一向异于常人,她很怕二姊爱上的对象也是怪怪的那一种。
虽然老妈说无论是黑人、白人,只要是外国人,就是好男人。
基本上崇洋媚外的老妈不挑,但是她却很害怕自己有个像非洲土著酋长“历苏”那种的二姊夫。
虽然历苏长得挺爆笑可爱的,但是二姊没有女人味已经太可怜了,再找一个那么……特别的男人做老公,那简直是在组搞笑团体嘛。
太悲哀了。
夏红皱眉头,“什么叫看情形?你看那么多年爱情小说看假的啊?勉勉强强也可以当个爱情顾问吧?”
“好吧,恋爱尚未成功,你就继续努力。”就算她不加油打气,夏红还是会勇往直前的。
夏红双眼发亮,豁地站起身,双脚微张稳稳地站在床上,一手叉腰一手高举,“同志们,冲啊!不要放弃希望,冲啊!冲啊!
冬红同情地望着她。
爱上二姊的男人还真要有相当程度的勇气和视力异常呢。
有一点夏红倒是成功了,她已经让瑞恩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其他餐厅煮出来的食物,非得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吞下那些突然变得像橡胶般难吃的菜肴。
他坚持抗拒了三天,三天后,他彻底宣告战败了。
就连春天大饭店里三星级的法国大厨师烤出来的三分熟的沙朗牛排,都让他在切下去,鲜血溢出的那一刹那感觉到异常恶心想吐。
他想他是病入膏肓,没救了。
坐在法国厅的贵宾包厢里,瑞恩使出超人般的意志力才压制住胃底翻腾欲吐的冲动,嫌恶地推开白瓷盘装盛得美丽语人的碳烤沙朗牛排。
坐在他对面正切着五分熟的菲力牛排的坦斯一顿,愕然地抬起头,“你怎么了?”
“我吃不下。”瑞恩勉强一笑,拿起餐巾擦拭嘴角,端起水杯啜饮了一口。
这三天来,他只吃得下一些水果。
“你这几天怪怪的。”坦斯放下叉子,满脸关心地道:“脸色也有点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有……”他苦笑,“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
那天,夏红不舍的眼神一直在他脑海里重复出现。
可是我们还没放风筝,这里有手工做的中国古典纸鸢,你还没有瞧见……
他的胸口有一丝丝疼楚。
“不对劲,你一定有事。”坦斯竖高耳朵,满脸期待,“说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茶饭不思?”
“我没有茶饭不思。”瑞恩回过神来,僵硬地道:“我只是……吃素。”
“吃素?!你?!三分沙朗牛排的拥护者,会吃素?!”坦斯大惊小敝。
瑞恩一手揉着眉心,“我头痛,你不要叫得那么大声。”
“可是你明明……”坦斯充满好奇兴奋和探索。
瑞恩突然放下餐巾站起身,决定弃械投降,“我去吃饭。”
他还有太多正事要做,不能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虽然他有点害怕看见那个女人。
“喂,喂,瑞恩……”坦斯在他身后大呼小叫。
可是他人早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