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东城府衙
千载和阿青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到了苏州。
苏州的天气暖和得像四月天,千载一路上早抛却厚厚的冬衣,神清气爽地穿着一袭淡金色的袍子,尊贵英挺地跳下马车。
他掀开帘子,看见阿青依旧一身藏青色男装打扮,不禁微皱起眉头。
“怎么不换过女装呢?”虽然男装打扮清秀俏皮得紧,但他更喜欢看她粉粉女敕女敕的女儿家装扮。
回京师后,他一定要明令规定她只能穿女装,不能再穿男装了。
而且他要天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好地宠爱她一番,把最好的丝绸和最耀眼的宝石明珠送给她。
他要骄宠着她,再不让她做那些粗活儿了。
“王爷,在别人面前,我还是当那个阿青总管的好。”她小声道,不待他伸手相扶就自己轻快地跃下马车。
“当心!”他差点被吓出心脏来。
“我的伤早好了,没事。”她嫣然一笑,环顾着四周,不禁深深吸了这清新宜人的气息。
南方果然莺飞草长,到处一片鹅黄女敕绿娇红的春光灿烂。
春天,好似已向苏州报晓。
“在进府衙前,妳没有事要先跟我说的吗?”他盯着她问道。
“没有。”她故意率先往前走,轻松地开口,“原来苏州东城府衙这么的壮观,跟座小城没两样。”
虽说差了王府有十万八千里远,不过也不得了了,光看这园子占地辽阔,就知道段大人这知府过得不错。
他们还未走近大门,段无秀已得到消息,欢天喜地迎了出来。
“王爷,阿青总管,谢天谢地你们俩安好无恙。”段无秀松了口气,宽慰地看着他们俩,“下官一直懊悔自责,没能尽到保护护送王爷的责任,实在是深感愧疚啊。对了,下官已经备好了房间,也吩咐厨下立时办桌江南美馔为王爷接风……”
“晚点再说,我想先到莲花坞看看。”千载闲闲地笑道,“咦,怎么不见莲小姐呢?”
“我在这儿。”莲怜款款莲步轻移,风姿绰约清丽动人地走近他,缓缓福了个身。“怜儿拜见王爷。王爷这一路辛苦了,害得您如此舟车劳顿的,都是怜儿的错,拖累您了。”
他深邃的黑眸幽光一闪,笑得更加灿烂,连忙相扶起来。
“快别这么说,莲小姐言重了。只是莲小姐回苏州这些天,不知回过莲花坞看看了没有?”
“呃,段大人怕怜儿危险,所以一直不让怜儿回去。”莲怜小脸掠过一抹心虚,立刻又被娇弱怯怯的笑意掩饰了。
“应该的,安全至上。”他笑意更深。
阿青在一旁冷眼旁观,对这个本来没啥好感的“莲小姐”又增添了几分戒心和防备。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扮莲小姐?这当中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阿青提高警觉,面上却维持平静无波。
“我们先到莲花坞吧。”段无秀稍嫌猴急地迈开大步,在前头领路。
千载剑眉微挑,疑惑浮上心头。
照理说曾遇过埋伏和追杀,段无秀应当十分警戒与防范,莲小姐这么重要的当事证人,怎么没有多安排几名官兵或手下随行保护?
就算他这个王爷武艺高强到不需要被重重守护,至少他堂堂一个知府也该多带点随从,跟着去跑跑腿。
可是他怎么像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们要往莲花坞的样子?
千载一路沉吟深思着,直到信步来到离知府衙不远的莲花坞。
看见莲花坞全貌,千载心底不禁有很深的感触──未见它起高楼,未见它亭台楼阁歌舞升平,却见它楼塌了。
虽然莲花坞没有塌,原本精致典雅秀丽的江南水榭庄园,却已经到处荒烟漫草,朱墙斑驳。
原本盛开时会香传十里,荷花朵朵的湖面也只剩下残荷败叶了。
“王爷,我们进去吧。”段无秀推开沉旧的大门,咿呀一声,大步走了进去。
莲怜开始拭泪,装出一副难过的模样。
阿青苍白着小脸,掌心紧攒着,有些举步艰难地跟在后头。
她不敢抬头,也不能抬头,深怕一抬眼就会忍不住泪流成河,这一物一景……
他们走进了清风徐来,却显得处处寂寥的陈旧楼阁中,昔日的大厅只剩下尘灰沉重的红木太师桌椅,上头字迹褪色的“莲善居”匾额略可见出当年的书香世家气息。
阿青轻轻地抚模着大门,那镌刻着流云蝙蝠的吉祥雕饰。蝠字取其福的意思,只是人们的盼望往往与真实的人生相距甚远,富贵凭天……福气又何尝不是呢?
对她的爹爹而言,善人往往不得善终,恶人却难食恶果。
事到如今,她还是只能够选择遗忘,可是爹爹太强人所难,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忘得掉?
“据说莲老爷失踪后,莲家庞大的家产也消失无踪,我曾经循着血迹找到了这莲善居的墙角,奇怪得很,血迹就消失在这儿,我曾敲击过墙面四处,却怎么也找不出是否有夹层或有暗门。”段无秀眼神稍嫌热切,大步走到那面可疑的墙前。“我也想过是否该打掉这整面墙好探个究竟,只是这四面墙全是生铁铸成,难以动摇丝毫。”
他知道秘密或许就在这墙后,可恨他想遍了法子就是无法进入。
千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也许是有暗号的。”
“暗号?什么样的暗号?”段无秀猛然回头。
“也许是大喊一声『西瓜开门』吧!”他挑眉,似笑非笑。
“一定是有暗号的,只不过我们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段无秀没有笑,反而狂热地四处触模着墙。
“莲小姐是莲老爷的独生爱女,或许会知道暗号是什么,或者是暗门该从何处开启吧。”千载瞥向同是一脸热烈的莲怜,温柔地笑问。
“我?”莲怜不安地瞄了段无秀一眼,敛眉低声道:“怜儿就是不知,这才想求助王爷和段大人,为怜儿找出秘密,一解疑虑困惑,看看那些坏人究竟是对我爹做了什么,还有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段大人不是说过,莲家庞大家产消失无踪吗?凶徒恶人若非为仇就是为财,以这桩案子来说,多半是要钱多过要命的。”千载微微一笑,黑眸清亮有神。“段大人以为如何?”
“一定是,一定是的。”段无秀神情有一丝讪然,轻咳了一声点头赞同。
“只是我觉得有件事很奇怪,若说那些在半路追杀我们的黑衣人就是匪徒之一,那为什么我们到了苏州,对方反而毫无动静?”他扬了扬路上买来的描金绢绣扇,慢条斯理地问:“你们不觉得怪怪的吗?”
“是怪怪的。”阿青终于开口。
“没错,这其中必有什么阴谋诡计。”段无秀和莲怜互觑了一眼,也跟着附和。
千载笑咪咪的,手上扇子再搧了两下,眸光注意到挂在墙边的两道对联,遒劲有力的墨字深刻入墙,虽是灰尘遍布,却依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这是某位高僧的两句偈语,显见此间主人颇有禅心佛性。千载轻轻一叹,眸光跟着注意到那奇异突兀的四字横批──水草双居。
这和“水草双居”有什么关系?句子语义一点也连不起来,难道是想寓意出主人家那一种欲舍红尘,追求清静自在桃花源的理想吗?
他的眼神不断在这句对联和横批上头来回搜寻凝视,仔细地观察着一笔一画,逐渐地,一抹可能性跃上心头。
“王爷,您看出什么究竟了吗?这对联我瞧了不知几千几百次,怎么推敲也不得其法。”段无秀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道。
“嗯。”千载好整以暇,笑吟吟地回头,无视于他俩焦急迫切的眼神,模了模肚子,“我饿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吃段大人方才提议的那顿洗尘宴了吗?”
“好好好,当然好。王爷这边请,待吃饱喝足休息够了,再来一探谜团也不迟。”段无秀眼底闪过一抹愤怒和失望,却很快又满面堆欢。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千载嘻嘻哈哈的附和,挥着扇子搂着阿青就开步走。“阿青,听说苏州美人冠绝天下,这次妳可得好好睁大眼睛,替自己挑一个漂亮妹妹哦。”
“王爷,那小的就不客气了。”她暗暗掐了他一记,皮笑肉不笑的。
“哎哟!”他疼得龇牙咧嘴,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头看着她,故意道:“段大人,不得了啊,你们苏州的跳蚤咬人好疼。”
她忍不住强憋住笑,表情如故。
“王爷,真是对不住,也许是这儿年久失修太过残旧了,以致虫蚁蛇鼠太多,这都是下官的罪过,咱们还是先离开吧。”段无秀只得勉强按捺住性子,抱拳陪笑道。
“好主意。”他搭着阿青的肩,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段无秀和莲怜交换了一个目光,神色不定地跟随在后头。
在走回府衙的路上,千载悠哉悠哉地环顾着四周,青山绿水、小桥杨柳和古色古香的户户人家,情不自禁赞叹起来。
“段叔,苏州东城真是好风光,家家有花,户户有水,这桥梁屋舍雅致而有古风,难怪你舍不得离开这儿。”
段无秀点点头,“是呀,都是乡亲父老的厚爱与热情,教下官怎么也舍不下这儿。”
“那这些沿路的翠绿杨柳都是段叔栽植的吗?”他忽然对成排垂柳产生了兴趣。
“下官惭愧,这些柳树是七年前的上任知府汪大人所栽植,不过下官也确有督促当地县令好好维持就是了。”段无秀微笑回答,有些战战兢兢,毕竟王爷是当今圣上甚为倚重宠信的权贵,他的一两句话就有可能毁掉自己的青云路,或者是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待此案结束,他倒是不介意被指派升职到外省肥缺上。
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那桥看起来也挺古老的,想必是六朝之前的古迹了。”千载又开口说。
“是的,苏州东城多古迹,处处可见历史痕迹岁月风华。”段无秀躬身回答。
千载点了点头,无视于莲怜一路上对他搔首弄姿做出楚楚可怜模样,反而回头对阿青笑道:“妳瞧这小桥多么精致小巧,跟咱们京师的大块文章粗犷风味就是不一样。”
“南北有别,各有滋味。”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原来那风流荒唐翩翩自若的王爷形象,但她一向乐于配合他的。
王爷扮起吟风感月的公子哥儿和宝里宝气的狗熊都像得十足,尤其两者结合,常常唬得外人误以为他一点都不精明。
只有她这种“心月复内人”才知道,他有多么大智若愚,多么真知灼见,平常的外表形象都是骗人的。
他会查出真相吗?
她心底混合着不安和兴奋与期望,虽说爹爹口口声声不要她追究和报仇,说他虽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所说的那一切她都懂,但是她怎么也不明白,爹爹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人是谁?
爹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要地让恩恩怨怨就此打住,可是她还是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知不知道他自己铸成了什么大错?知不知道她爹是抱着一种多么慈悲宽恕的精神在对待着他?
当天晚上,阿青依旧替千载取下了玉冠,服侍着他褪下长袍,在将衣衫挂上屏风的当儿,蓦然腰上一暖,被他自身后轻轻环揽住。
她心儿又甜又软了起来,害羞地低头道:“王爷,别这样,给人瞧见像什么样子呢?”
“就让他们误以为我男女通吃。”千载轻笑着凑靠在她粉颈上摩蹭着,呼吸汲取着她清新馨甜的香气。“正所谓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走,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是啊,念得快一点就变成了下流。”她取笑他,双颊酡红。
“居然敢消遣我,瞧我的五爪下山功!”他腾出一手对着她腰间搔去,惹得她浑身酥痒尖叫连连。“看妳还敢不敢!”
“啊……王爷饶命啊!拜托拜托,放过我吧!”她又笑又叫,忙抓住他的大手。“我身上还有伤呢。”
“哎呀,我全忘了,妳还好吗?哪儿疼了是不是?”他一惊,马上停住胡闹玩笑的动作,紧张兮兮地模模她这里,碰碰她那里。
“我还好。”她忙安慰他,“伤口都好了,没事的。刚刚是不想给人听见,那咱们就有理说不清了。”
他一挑眉,“我是福王爷,谁敢啰唆?”
“好了,咱们说点正经事。”阿青牵起他的手,认真地仰视着他,“你今天到莲花坞,有什么发现?又有什么感想?”
“莲花坞很漂亮。”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除了这个以外呢?”
“妳考我呀?”他坏坏地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顾左右而言他。“有没有茶喝?我渴死了。刚刚厨子酱油、盐巴放太多,害我一张嘴都快咸出一座盐山来了。还是妳做的菜好吃,清爽味美又回韵无穷。”
“茶──”她翻了翻白眼,只得斟了杯茶亲手递到他嘴边,“请。”
“谢谢。”他眉开眼笑,捧起茶啜饮着。
“王爷,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妳都可以对我卖关子,何以我就不能对妳卖上那么一卖呢?”他朝她眨眨眼。
“我……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垂下头,无助地咬着下唇。
“我也是呀。”他轻点了点她的鼻头,黑眸含笑炯炯发亮。“我知道了一些事,发现了一些事,但是有一些事,还是得当事人亲口证实。”
她心一跳,难道他发现了她……
“谁呀?要证实什么?”
“不要紧,我最近的耐心增进了不少功力,我会等,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等一切水落石出。”他若有所指地凝视着她,“等到有人终于愿意信任我……”
“咳,天晚了,我该回房去了。”她低着头就想溜。
就在这时,门外陡然响起两声轻敲。
“这么晚了,会是谁?”阿青一怔。
“莺莺。”他胸有成竹地微笑。
“谁?”她满眼疑惑。
“没看过《西厢记》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他嘻皮笑脸地道,“然后就是玉人来啰。”
她瞬间了然了。“你指的是莲怜小姐?”
“冒牌的莲怜小姐。”他歪着头,微笑地瞅着她。“对吧?”
不知怎地,阿青被他的眼光看得浑身不对劲,清了清喉咙,连忙走过去开门。
千载没有阻止她,而是笑意晏晏地等待着。
门呀地一声开了,莲怜一身雪白宫裳娇娇娜娜地走了进来,羞怯地一抬头,却看见阿青清秀的小脸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晚安。”她眨眨眼睛。
莲怜羞人答答的神情剎那一变,“怎么会是你?”
“我是王爷的贴身小童,不是我,还会是谁?”阿青故意笑嘻嘻道,气死她最好。“莲小姐这么晚了怎还不安歇呢?找我家王爷有事?”
“是的,我忽然想起和家父有关的要事,要跟王爷说。”莲怜有些生硬地道,“可否请阿青总管先退下呢?”
“没问题。”她回头戏谑地瞥了他一眼,“王爷,阿青告退了。”
“慢着。”千载玉树临风地走了过来,笑得好不灿烂,大手搭在阿青肩上微一用力,不准她走。“莲小姐,夜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妳清誉有损,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可是……”莲怜不敢置信,“我真的是有急事。”
“我和阿青也有急事。”他蓄意抬起阿青的下巴,对着她笑得好不深情。
莲怜倒抽了口寒气。
王爷他……他居然……
“王爷别开玩笑了。”阿青哭笑不得,忍不住暗暗踩了他一脚。
莲怜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容易才恢复了镇定,“王爷,那么我们明日再谈。”
“没问题。”他笑得好不迷人。
莲怜恋恋不舍地再多望了他好几眼,最后还是猛一咬牙,无奈地掉头离开,脚步不若先前的轻盈娇弱,反而多了些踉跄与沉重。
“王爷,你居然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往门外推,这对你风流之名大大伤害呀!”她睨着他,抿着唇轻笑。
“那是因为,我的心里早住了一个倾城绝色,位置已经满了,从此以后再也塞不进别人了。”他笑了,深情款款地俯下头吻住她。
“王爷……”她娇喘低叹,紧紧攀住了他,理智瞬间被迷醉狂乱淹没了。
风清清夜盈盈,春光如歌水色如影,荡漾两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