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她位于梨山乡痴情镇山顶路八号的家园和心爱的高丽菜田也许就要被他夷为平地,盖一间豪华的度假别墅,而她和阿爸就得被迫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家乡,离开那片人间仙境,还有她从小捏泥巴玩到大的高丽菜田。
可是看看她居然还在这里做什么?
戴春梨想起一个月前,她强忍着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以及转车再转车,晕车又晕车的晕眩呕吐感,摇摇晃晃冲进“盛世集团”的办公大楼的那一天─“对不起,我想找雷行云董事长。”戴春梨瞪着柜台后的一位……两位……呃。也许是三位……长得一模一样还飘来飘去的美丽小姐,她只觉头昏眼花,原先预计要表现出怒涛汹涌的气势也像流进排水沟里消失不见了。
“抱歉,您有预约吗?”那“一位”美丽的柜台小姐声音甜美的问道。就算她觉得面前这位服装打扮足足退流行二十年的清秀女子脸色惨白得吓人,手上还拎着花布小提袋,背上扛着装得鼓鼓的帆布袋,肩上选斜背着一个水壶,十足从阿嬷年代走出来的样子,依旧见怪不怪。
即使只是“盛世集团”里一个小小的柜台小姐,可也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过不少牛鬼蛇神,拥有秦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专业素养。
“没有,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他。”戴春梨着急道,惊恐慌乱在血管里窜动。
她又饿又累、又晕车又紧张,光想到待会儿要鼓起勇气迎战敌人,迫使对方放弃收购她家田地的决定,她就觉得阵阵胃酸上涌……想吐。
怎么可以这么胆小怕死呢?戴春梨在心底痛斥着自己的畏缩无能与懦弱,可是那股促使她跳上客运前来兴师问罪的怒气已然不知不觉叛逃,残存的一济滴勇气只足够维持她颤抖的双脚勉强站立着。
“很抱欢,没有顶约是没办法见到雷事长的。”柜台小姐表情很客气,但声音很坚定。
“但是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见他,可以麻烦你帮我通报一声吗?”她怯怯地恳求着,小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背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抱欢,小姐,这不是我的职权办得到的。”柜台小姐朝她露出一朵恰到好处的歉然微笑。
戴春梨从来没有勉强过任何人任何事,这对她来说就跟大盘商收购她家高丽菜时,那狠心杀价的嘴脸一样罪恶。
可是事情又严重到攸关她家园的存亡,就算心底的罪恶感和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拜托下去。
“小姐,我是从梨山来的,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对不起,我帮不上你的忙。”不待她有所反应,柜台小姐径自转头对另一名前来洽询公事的男士微微一笑。“先生,您好,有什么我能为您服务的吗?”
“我是来找三楼企画部的陈主任。”那名男士边说边好奇地瞥了身边的戴春梨一眼。
戴春梨有一丝难堪地悄悄蹭离柜台几步,躲避他那毫不掩饰的惊讶又奇怪的眼神。
怎么办?
气派宽敞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她连董事长办公室在哪一楼都不知道,就算混进电梯里也没那个胆问人,因为她心虚,她怕人家反问她要做什么?
真希望她可以大胆一点、勇敢一点,不要像“绿野仙踪”里那头失去了勇气的懦弱狮子,那样容易受惊、退缩。
晕车和自我厌恶感同时在她心口和胃里翻腾搅和,她开始冒冷汗、胃痛、双脚无力……看着个个穿着光鲜亮丽又精神奕奕的上班族在大厅里来来去去,每个人好奇的视线彷佛都朝着她投射而来,戴春梨越来越慌乱害怕,慢慢退到了大门口,只差一步就可以转身逃回她安全单纯的人生。
只要她转身,回头,跳上公交车,转客运,甚至是火车,就可以回梨山了。
然后呢?三个月后,她的家园就会消失在怪手的挖握动作下,高丽菜田和红瓦砖房会被一栋豪华别墅所取代,她所熟悉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雾气缭绕的梨山,翠绿色的山林,碧绿色的高丽菜,滚动在叶片间晶莹可爱的露珠,还有那刻在门框边她从小到大留下来的身高纪录……统统都会不见了。
城市奸商的黑手怎么可以伸进乐山,污染了她心爱的家园?
难道地球暖化还不够严重吗?这世上盖的房子还不够多吗?有钱人的享受还不够极致奢华浪费吗?
她很心痛,非常非常地心痛。
胸口酸苦的剌痛感紧紧揪住她的神经,她鼻头酸楚发热,眼眶逐渐浮现了氤氲的泪雾。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她连试着去波变的勇气都没有戴春梨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抬起了头。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见到雷行云,亲口告诉他,她的家园是非卖品,就算开价一千五百万也不卖她不能再为难柜台小姐,但是她至少可以站在大门口等吧?等雷行云下班经过,她就可以拦住他,严正地表达她的来意。
于是戴春梨就这样忍着晕眩感,坚持地站在大门口,无视众人进进出出好奇的眼神。
她等。
她等,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六点时,一批人下班经过她,有些人指指点点,快步走出大门。
再等,八点时,另一批人加班完毕也经过她,有些人交头接耳,慢慢走出大门。
继续等,十点左右,最后一小批人带着疲惫却充满成就感的表情经过她,已经没有人会去注意那几乎跟沉沉黑夜融成一体的她,为什么傻傻站在大门边一整天。
最后,看起来精悍的警卫关掉了大半的灯,再也忍不住的走近她。
“小姐,请你离开。”他要锁门了。
饿到头晕眼花,浑身虚软无力的戴春梨在他重复问了三次后,才听清楚他究竟在问些什么。
“大、大家都下班了吗?”她茫然地举目四望,真的耶,大厅灯都暗了,除了警卫先生外没有半个人影。
雷行云呢?她明明很认真、很努力地盯着每一个下班离开的人,没道理会错过他呀!
“请问你究竟要做什么?”警卫看着她苍白的脸蛋,不禁放轻了声音。“你在等人吗?”
“对。我在等,董事长。”她可怜兮兮地望着警卫。
好饿……她饿到前心贴后背,双脚更是酸麻到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每天的这个时候,她老早就已经吃饱,舒服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台北果然很繁华、很复杂,也很大,但是她觉得好无助、好心慌,也好空虚啊,而且她真的饿到手都在发抖了。
“董事长通常是由专用电梯直接抵达地下停车场的专用停车位离开。”警卫真不知该取笑还是该同情她好。“你在这里等,恐怕希望渺茫。”戴春梨登时呆掉了。
阿爸喂……台北人果然很复杂啊……幸好,戴春梨带了多年存款─五千块来到台北,不然当天晚上恐怕真的得落到在火车站或公园椅上过夜的下场。
虽然是春天,但是晚上光靠报纸是挡不住夜露风寒的。
她有心里准备台北的物价肯定比中南部还高,走了好几条街总算找到一间看起来应该不会那么贵,也不会很恐怖的旅馆,可是进去一问价钱竟然要一千六。
戴春梨霎时忽真考虑起,其实在公园椅上睡觉好像也不是那么糟……可是有鉴于大城市坏人比较多,她怕自己“壮志未酬”就先遭歹徒毒手,最后犹豫再三还是忍痛挥泪付了一千六。
这真是个凄凉悲惨的晚上,当她啃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喝着旅馆里用茶包泡的乌龙茶,已经是半夜一点了。
她心痛、腰痛、肩膀痛、脚痛……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最难过的是,她居然跟个白痴一样站在人家公司大门口,然后眼睁睁──不,是傻呼呼地让人家的董事长大摇大摆地从专用电梯坐到地下停车场,扬长离去。
奸商,果然是大奸商,简直跟剥削他们菜农辛劳血汗成果的大盘商一样奸!
从山上来到繁华大城市的第一个晚上,戴春梨没有兴奋、没有雀跃,只有无边无际的自责和腰酸背痛伴她入眠。
晚安,明日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