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识,柳丝正长,桃花正艳。
自小她就很乖,对于大人告诉她、规范她的任何事都照单全收,从未有不听从过。
案王说喝茶伤胃,所以她从不识茶汤是何滋味。
母妃说女孩儿要笑不露齿、立不摇裙,所以她从没有大笑,也没有奔跑过。
案王说外头坏人多,所以她自懂事起,就没有独自跨出王府大门一步。
母妃说女孩儿要习音律善操琴,所以她四岁起便向名师学琴,十二年来从不间断。
案王说……
母妃说……
不管大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从未迟疑,也不曾反抗。
所以当每年春耕那一天,四方皇族齐聚东门,所有王家世子、郡主也要跟随着皇帝前往骊山别宫“一家团聚,和乐共游”时,尽避她害怕出门、害怕人群,还是在父王的坚持下一同去了。
虽然雅鱼不明白,为什么父王明明私下对“春耕围亲”一事反感至极,可在接到圣旨的同时,却又对着前来宣旨的蓝公公笑得好不热情殷切。
她更不明白,平时严肃古板,不易讨好的母妃,破天荒搽脂抹粉装扮盛艳,和她说过“肤浅无知、娇生惯养”的那群叔母、姨母混在一块,状似亲昵。
但她一贯保持沉默,任由父王夸张的热烈笑声,和母妃拔尖的笑语在耳畔震得轰然生痛。
无论如何,大人说的话,都是对的。
只是,今年的“春耕围亲”不知怎的,却分外令人苦闷。
她抬头望着枝桠上那朵朵粉红芳绯的桃花,眼神沈郁。
“妳是哑巴吗?”
一个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雅鱼抬起头,悚然一惊,慌张地后退了一步。
尽避面前英姿焕发、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笑容可亲,而且能身处别宫内苑表示他非冑即贵,看来应该是皇室中人。
可是母妃密密叮咛过的“男女授受不亲”教条,马上在第一时间敲进了她的脑门,再加上他的笑容太过恼人,迫使她心慌意乱,掉头就想走。
“原来妳真是哑巴。”独孤麒麟注视着这名肌肤赛雪的清秀女子,语气里故意加了一丝惋惜。
哑巴?是指她吗?
她小脸微微涨红,想反驳,可多年来已习惯了乖顺听话,尽避背脊挺得僵直,却依然保持沉默,低头继续往前走。
“哑巴也无所谓,我喜欢妳的沉默。”他微笑了起来,修长挺拔的身子就跟在她身后走,完全不理会她因不安困扰而频频回顾的微恼眼神。
“春耕围亲”的第一天,皇家宴席通常吵闹到了极点,而且脾性好又人来疯的父皇,今日禁不住其它皇叔殷勤敬酒,喝得酩酊大醉,还兴高采烈地嚷着要帮他指婚。
最可怕的还是那一群表妹,拚命在他身边猛蹭,一声声皇哥哥长、皇哥哥短的,吵到他几乎大动肝火。
好不容易摆月兑了她们,躲到这偏僻幽静的园中角落,一眼就看见这个姿容既称不上娇艳也谈不上清丽的素容少女,静静站在桃树下发呆。
自刚刚的吵杂到此刻的静谧,从绝艳的众姝到清秀的她,带给了他一种淡淡的、舒服的清新感。
而且,从来没有人见到他就想逃,她还是头一个。
因为新鲜,因为好奇,也因为有趣,所以他不顾她受扰烦恼的眼神,自顾自踩着她踏过的每一个脚步,悠哉地亦步亦趋。
“妳也是皇族之女吧?”麒麟姿态从容优雅,神情闲适自在。
他为什么硬要跟着她不放?
深感困扰又惶惑的雅鱼忍不住又偷偷白了他一眼。
可是才一眼,她就后悔了。
他好高大,对着她笑的剑眉星目害她心儿突然漏跳了一记。
雅鱼忍不住将这抹不正常的感觉归咎于生气──是,她生气,他为什么别人不找,偏偏要来找她说话?
她不喜欢人群,不喜欢生人,更不喜欢自以为是的陌生人。
虽然,他好像也没有指望她回答,更不认为她听得见他的话。
但不知怎的,一想到他自言自语的真心话,全都一字不漏被她给听进耳里,雅鱼胸口莫名一阵怦怦然,突然有种做了坏事的刺激感。
“不跟那堆莺莺燕燕挤在前头看热闹,自个儿躲在这儿装清高,”他撇唇微笑。“是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力吗?”
她一呆,柳眉随即打结了起来,脚下莲步加快。
母妃,在这种情况下要立不摇裙真的好难啊!
可恼的是无论她走得多快,他修长的双腿一迈,就胜过她三四步了。
“女人为什么总是这么爱耍心机呢?”麒麟闲闲地问,口气却听不出喜怒。“明明说的是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心随意转,千变万化,真让人分不清眼前站着的,究竟是红颜还是罗剎?”
她不喜欢他。
外表再高大英俊有什么用?他恨女人,而且说不定还养了一群妻妾在家供他消遣虐待。
她很少离开王府,但下人间流言流语谈论某某大官子弟、某某皇亲世子拈花惹草、风流无度又始乱终弃的事迹,她也经常会不小心听见一两段。
打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雅鱼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来过。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可以舒舒服服的说话、真心真意对待的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他的语气有一丝萧索。
她心一动,不禁放缓了脚步,就连自己也没发觉。
“虽然问妳也不可能会回答,但是……”麒麟垂下目光,低声道:“妳可曾感觉莫名地迷惘和茫然过?午夜梦回,常常扪心自问:在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欣赏自己的知己?而妳所在乎的每个人,是否也真正在意过妳的感受?”
雅鱼脚步一停,整个人顿时呆掉了。
他……他怎么知道她的心情?他怎么会有和她相同的感慨?
为什么?
像他这种形容英俊、自命风流,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根正经骨头的登徒子,为什么也会有这种感叹世事的念想?
雅鱼没发觉自己已回过头,一双澄澈的眸子直直地注视着他,眼神带着惊喜的热切。
“人们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为什么总是不能心口如一?”他没有看她,深邃的眸光落在远处整片粉红若雾的桃花林间,眼底彷佛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又要到几时,人,才能想起自己本来的面貌?”
她怔怔地望着他,伫立在原地,眼底盛满了心有所感的震撼。
她懂,她真的懂。
案王、母妃,包括她自己,永远在扮演一个心不对口的角色,他们却一点也不快乐……最起码,她一直认命于自己的乖巧,却一点也不觉得快乐。
而他懂她,他居然懂她?!
雅鱼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她像是独自幽居在一间小小的幽室里,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可是突然间有人在幽室里为她开了一扇窗──
窗外,气息清新沁凉,有桃花朵朵,香气阵阵扑面袭人而来。
她不再是一个沉默而乖巧的影子,她的思想和叹息不再只对着一堵灰墙,了无生气,因为在这个世上,竟然有个人和她拥有了相同的感觉!
麒麟没有忽略她眼底赤果果、坦荡荡的热烈感动,尽避她的反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这双亮晶晶的眸子还是令他有一剎那的失神。
“我懂你的心情。”雅鱼再也抑不住满腔热血的冲动,冲口而出,声音干净而温婉。“我懂……”
他没有被她的“非聋莫哑”给吓到,只是露齿一笑。“真的?”
“真的!”她猛点头,脸上满满的真挚诚恳,完全没有发觉丝毫异状。
“咦?妳不是哑巴!”他佯装一脸震惊。
雅鱼一怔,小脸迅速涌上两朵红晕,低下头来,结结巴巴的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我……”
“我太伤心了。”麒麟叹了一口气,俊美的脸庞蒙上一层伤心。“我这么信任妳,还以为妳是个纯情善良无知的女孩,这才安心对妳一舒胸中烦闷;没想到妳竟然扮猪吃老虎,装聋作哑,就这样把我满月复真心的私密话全给听得一字不漏!”
“对……对不起。”她从来没想到自己逞一时的意气之快,却深深伤害了一个人的自尊,慌得意乱心焦,手足无措。“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我……”
“妳耍我。”
“没、没有,不是这样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妳的道歉来得太晚。”他别过头去。“我不接受。”
糟了,他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情急之下,雅鱼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脸蛋因羞惭而涨红了。“对不起,对不起,一百个对不起,一万个对不起……我偷听你的心事是我不对,我……还是对不起!”
她不该对他有先入为主的错误印象,以为他是个性好寻花问柳、徒有漂亮皮相的公子哥,更不该犯下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卑劣行径啊。
麒麟神色冷冷地回头,目光往下落在被她小手攒住的衣角,然后再缓缓往上移回她像是快哭出来的脸上。
“逗妳真好玩。”他坏坏地一挑眉。
啊?
泪珠已在眼眶里打滚,雅鱼闻言,愣愣地抬头呆望着他。
“没想到三五句坊间算命先生拿来行骗江湖的鬼话,妳就听得连心都要掏出来给人家。”他摇摇头,啧啧道:“妳不是哑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妳怎么可能平安无事活到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口贩子拐卖去帮人家数银子呀?”
啊?
她脑袋一片空白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前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竟然变脸比翻书还快?
“妳是哪家的小姐?”他微微弯下腰,笑吟吟地俯视着她,“个子这么小,脑浆这么少,应该和我不是同一个祖先的吧?”
……这又跟祖先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有一点倒没说错,她和他的确不是同一个祖先。她父亲聚丰王虽身为皇叔,其实与独孤皇室并没有血脉关系,是他的祖父当年曾立下天大功勋,被玉貔帝的祖父封为义弟,并赐予王爷的封号,从此她家正式纳入独孤皇室的范围,而她也才有郡主的身分。
她还来不及回过神,麒麟已经拍了拍她的头,同情地笑道:“听说笨蛋是会遗传的。这样吧,将来我帮妳安排个天资聪明、才华洋溢的状元郎嫁好了……先跟我道声谢吧。”
“谁、谁要跟你谢谢?”雅鱼终于听懂了他的话,脑袋瓜轰地一声,满脸都气红了。
“不客气。”他故意揉乱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然后心满意足,乐不可支地大笑离去。“哈哈哈哈……”
难怪父王说外头坏人多……
这个徒长着一张俊美脸庞,却是一副恶魔心肠的家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坏人!
自懂事以来,雅鱼头一次生气,而且还气到忍不住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母妃,要立不摇裙真的好难好难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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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还在大笑。
十九年来,他还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
半年后皇室就要为他举行遴选太子妃大典,那个小女人若不是个儿太小,头脑太笨,反应太慢,长得太清秀,他倒还挺想将她排入人选之列。
因为光是想象她听见这个消息时,脸上会显露出怎样的惊骇愤慨,就让他莫名有狂笑的冲动。
逗她,真的太有意思了。
“唉。”麒麟闲闲地将长腿搁在长榻椅上,坐没坐姿地斜靠着椅背,手里读得滚瓜烂熟的“古行军列阵图”不若往常已不再吸引得了他的心思,唇上笑意犹存。“我怎么没先问清楚,她究竟是哪家的郡主?下回再找她逗乐子去。”
他也不愁找不着人,因为“春耕围亲”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要的就是想将来子子孙孙们不管历经几代,依然能够亲若手足,相互爱护。
所以,这几日会齐聚在骊山别宫里的全都是远亲故戚,其中尤以未婚嫁的皇亲之女居多,她,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他还会不知道父皇与母后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吗?
只不过他没兴趣就是没兴趣,不管是艳若桃李却矫揉造作、姿容清丽却故作倨傲,还是那种成天莽莽撞撞、口无遮拦却美其名为天真可爱的丫头,他光看就倒胃口。
他的太子妃,必须是天下第一绝色,还得拥有过人智慧与温婉纤弱的特质。
她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深谙琴棋书画,并且知情识趣;他希望她能宽容大度,将来才能母仪天下;她必须是他的臣与妾,在他为政事冲得太过、私下玩得太野的时候,能够轻轻挽住他的臂膀,扮演那个提醒的角色。
就像他的母后,那位天下万民爱戴的东宫梅后娘娘。
所以难,难哪!
看来,将来他是有嫔而无妃的可能性居多了。
“皇后娘娘驾到!”
骊山地面邪,说人人到。
麒麟潇洒地起身,难掩笑意地步出寝宫相迎。
服侍他的宫女太监们连忙跟随在太子身后,并且在见到皇后凤辇时纷纷下跪。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容貌秀丽不减风韵的梅后缓缓下辇,在鹿公公的搀扶下微笑着走向爱子。
“参见母后娘娘。”麒麟笑吟吟的,神情亲密地道:“啊,母后今儿个簪了桃花,看起来简直是桃花仙子降世,儿臣刚刚猛一看,还吓了一跳,以为父皇最近新纳了个如花似玉的小爆嫔呢。”
“贫嘴。”梅后被儿子逗得笑得合不拢嘴,伸出纤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母后今年都几岁了,还小爆嫔呢。倒是你,是不是对哪个小泵娘动了凡心,这么满面春风的?”
动了凡心?
“母后误会儿臣了,儿臣今日春风满面,是因为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家伙……”麒麟顿了顿,随即不在意地挥挥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提她了。母后,您凤驾莅临,不会是只为了找儿臣一叙天伦乐的吧?”
母子俩漫步踏入花厅,宫女们恭敬地送上参茶、十色宫点,燃起了铜炉沉香,这才退侍在一旁。
“麟儿,母后想什么总是瞒不过你的眼。”梅后口吻娴静,却瞅着儿子直笑。“端敬王爷家的玉芷郡主你今儿瞧见了吗?出口成章,善文能对,听说她师承清扇先生──”
“那个‘青山与我愁对眼,绿水恰似眉上忧’,诗风委靡颓废,为人跌荡风流的清扇先生?”麒麟哼了一声。
梅后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儿子。“你呀,说话恁般不客气,再怎么说清扇先生也是你父皇当年启蒙的先生,虽说他的诗风不合你脾胃,也不能这么说人家,知道吗?”
“母后,男儿当有大志向,尤其儿臣将来身肩万民之托付,不日日思开疆辟土大业,也该时时为天下苍生谋求安乐盛世。”他挑眉,慷慨激昂,侃侃而述。“国事如繁,若未能有天开地阔的志气,成天只想着要归隐山林,伤春悲秋,那儿臣这太子地位还不如拱手让人,让别人去为百姓多做点事──”
“太子地位怎容得你拿来说嘴?”梅后有些花容失色,忙拉住儿子的手。“别胡讲!你不喜欢清扇先生、不喜欢玉芷郡主便罢了,可别再动不动就说不当太子的话,懂吗?”
“母后,儿臣今年都十九了。”麒麟微微一笑,反手将母亲的手包覆在宽大温暖的掌心里。“您还这么唠叨叮咛不放心的,我看定是父皇最近没有对母后痴缠不休,害得母后长日无聊,这才把一腔心思都搁往儿臣这儿来了。”
梅后脸颊顿时酡红不已,“你瞎说什么呀?母后才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母后,儿臣的择妃大典还在半年后,您现在就先缓口气,春光无限好,不如拿这闲工夫找父皇陪您游春江吧。”他开始赶人了。
“你这孩子……”梅后又好笑又无奈,只得白了他一眼。“好好好,不催不催,母后不催你就是了。”
“谢母后千岁千千岁!”他眉宇间笑意满满。
皇后娘娘笑了,宫女和太监们也偷偷地笑了。
窗外春光明媚,桃花缤纷,今年是大兴王朝,建号玉貔皇帝登基二十年,南方稻谷丰收,四夷朝伏的太平繁华盛世。
却无人知盛极必衰,尤其祸源早已藏身于庙堂之侧——
伺机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