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客厅,夏振刚大口大口的吞烟吐雾,脸上表情交杂着震惊与愤怒;沈晴尹背靠沙发,全身燃烧着无可错认的怒气。
穆家姐弟也在厅中,穆崇真跟夏振刚夫妇大眼瞪小眼,相看三厌,穆尚理却神色焦灼,眼光不停地往房门方向飘。
夏振刚火气濒临爆炸边缘,欢欢已经把事情真相交代得明明白白。玥玥受伤是他们害的,猫哭耗子假慈悲,他们居然有脸上门探病!
“你们还来做什么?!”
“来摊牌!”
终究还是由穆崇真说了出来,早说晚说,既然人来了就是要说,那又何必吞吞吐吐?徒然制造紧张。
“一人一做事一人担,你们要讨回公道,冲着我夏某人来!论什么找我老婆女儿开刀?”
穆尚理没心情翻旧账,叶离欢加油添醋编派他多少是非,都不要紧了,他只关心车祸受伤的夏盈玥。
“所长,玥玥伤得怎么样?我要看她!”
夏振刚额角凸起一根老大的青筋,显是心中怒发欲狂。
“不要叫我所长!远观事务所请不起你们这种吃里扒外的王八蛋!玥玥是你叫的吗?我女儿不认识你!”
穆崇真不像小弟有顾忌,几句话狠狠顶了回去:“姓夏的,嘴巴放干净一点!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远观了不起吗?只有你自己拿它当宝!少了我们,我看你还神气得起来吗?”
“二姐,你少说两句。”穆尚理低声恳求。
他们今天是来探病,不是来宣战的。
夏振刚气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我夏某人养出来的狗真了不起,回过头来咬主人!”
穆尚理一直保持低姿态,听了这话也不免有气。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玥玥伤得怎么样?”
“你不提,我倒要找你算账!”
沈晴尹眼神阴寒得吓人,嘴唇抿成硬梆梆的一直线。
“我的升迁案你暗中动手脚,对不对?”
穆崇真“哈”了一声,讥刺道:“母爱真伟大呀!你不关心女儿的病情,满脑子想的是升官发财!”穆崇真素来得理不饶人,一鞭一条痕,一团一掌血,辞气锋利的几句话把沈晴尹说得哑口无言。
心疼老婆吃瘪,夏振刚大怒说道:“穆崇真,我看在老师的情分上,对你容让三分,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
穆崇真柳眉倒竖,“我卖什么乖?尚理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女儿受伤他比谁都难过!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关心令嫒的身体!”
“依你这么说,玥玥受伤纯属意外喽?”
沈晴尹心高气傲,斗嘴斗不过年纪小一轮的后生晚辈,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立刻加以反击。
夏振刚怪叫道:“意外?他和玥玥换车,又在暗中弄坏煞车系统,害玥玥出车祸差点撞断腿,谁还敢说这是意外!”
“跟他们说那么多干吗?直接报警!”沈晴尹喝道。
穆尚理沉痛地说道:“所长……”
“闭嘴!我没有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员工!”夏振刚气得口不择言。
穆崇真曲指在小弟额前重击,骂道:“他摆明了要把咱们扫地出门,你还一厢情愿猛叫!穆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穆尚理不加入口水大战,忍气解释道:“我没有害玥玥,那是杨尔杰一案的被害人家属干的好事。警察已经逮到嫌犯,他也坦承不讳。”
他从公事包中取出警讯笔录影本,递给夏振刚夫妇。
夏振刚和沈晴尹很快翻阅一遍,均是震惊不已。
谤据欢欢的说法,他们一直以为穆尚理换车是为了让玥玥受伤,没料到其中竟然还有许多曲折。
穆崇真对弟弟的低姿态相当不满,但想到夏盈玥险些因车祸丢了小命,替弟弟挡掉无妄之灾,也就不再插嘴。
要不是看在这一点,她今天才不来呢。
穆尚埋暗自感谢二姐的容让,继续说道:“所长,你还记得吗?你提醒我留神杨尔杰案的受害家属,当时我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查到我的车牌号码,在煞车器动手脚,害玥玥开车受伤。”
“好端端的,你干吗跟玥玥换车开?”
沈晴尹兼具法官与律师双重身份,她虽然很久没有升堂办案了,审问的口吻架势还是十足。
穆崇真满不在乎地说道:“这要怪我了,我威胁小弟要对令嫒不利,他怕我在令嫒的车子动手脚,斧底抽薪先换车再说。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反而害令嫒摔车受伤,这点我也很抱歉。”
她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哪有半分抱歉的味道?
夏振刚夫妇均是怒火填膺,“你们一开始接近我女儿就居心不良!玥玥瞎了眼才跟你好!”
穆崇真本想反驳,看见弟弟惨然神色,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小弟一向将女人当宠物,高兴时抱来玩玩,玩腻了就丢到一边,怪的是还是有成打的女人乐意给他温床暖被。
穆崇真本来以为这些女人都有自虐倾向,现在才发现最自虐的就是她弟弟,谁不爱去爱仇人的女儿,还爱到不可自拔!
恋爱杀杀时间还不错,太认真就很麻烦。
“一开始我的确很挣扎。”穆尚理痛苦万分,“但我敢用爸妈和大姐的名义发誓,我没有害她,玥玥用无尽的爱与包容,救我月兑离仇恨的苦海,我只愿所有的灾难都替她受,又怎么会伤她分毫?”
夏振刚听他说得诚挚无比,不禁有些动容。
“玥玥让他看一下也不会少块肉,既然都来了……”
沈晴尹心中充满怨毒,说道:“不要再来骚扰我女儿,从今而后,不准玥玥再跟你见面!”
夏盈玥要进穆家大门,也得她这个做二姐的点头,要不是看在她替弟弟消灾解厄的份上,她根本不会认可夏盈玥!
“走就走!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
但穆尚理双腿牢牢钉在地上,任凭穆崇真使尽力气也拉不动他。
“除非我看到玥玥,否则我绝不走!”
房门“咿呀”一声打开,夏盈玥靠在门边,峨眉深蹙,双目含泪,弱不禁风的身子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穆尚理心痛欲裂,双足一点,不顾一切地奔上去。
叶离欢和薛苑葳不搭雀桥也罢了,还很杀风景地联成人墙,杵在中间不让牛郎织女相会。
“玥玥什么都知道了,你走吧。”
叶离欢好恨,没在第一时间通知夏伯父调查结果,本以为穆律师对玥玥是真心的,结果却……不提也罢!
她和薛苑葳待在房间陪夏盈玥,原木门隔音效果很好,她们只听到大厅吵得天翻地覆,详细的内容却听不清楚。夏盈玥一直相信穆尚理和车祸原因无关,另外两名剑客的看法却刚好相反。
“人你看到了,那还不快走!”薛苑葳用力推他。
穆尚理住她肩头一推,薛苑葳立刻跌了出去。
总算穆尚理不想让她受伤,用力不大,薛苑葳气得哇哇叫,“你再不走,我放狗咬你!”
她可不作兴虚声恫吓这一套,立刻吹了声口哨召唤小奇。
“汪汪汪!”
“喵!”
猫狗自古世仇,水火不容,小奇忙着追猫,没空理会主人。
金枝玉叶年纪大了,步履不够迅捷,被青春期精力旺盛的杂种狗咬个正着,发出惨烈的哀号。
夏盈玥连忙上前解救,但她腿上伤势尚未复完,走路一跛一跛的,不小心都要摔跤了,哪有能力拯救猫咪?
“小心!”
穆尚理一箭步蹿上前去,稳稳的扶住夏盈玥。
夏盈玥错愕地看见他大掌间突来的水珠,才知道自己哭了。
“你来了。”
虽明知开门就能和他相见,但两个星期的分离,她无日不思念他,今天终能相见,夏盈玥心情激荡,泪水也止不住了。
穆尚理张开手臂把她抱在怀中,轻抚她柔腻如继的秀发,“谁也不能阻止我来看你。”
他左臂环绕着心心念念的小人儿,右脚踢开小狈,大掌一次拎住两只老猫的脖子,稳稳的向窗台抛去。
猫咪在空中轻轻巧巧地挺身,像特技演员般落在窗台上,惊魂甫定的眼睛呈现混浊的白色光芒。小狈落处“下”风,只能望窗兴叹。
“小奇,咬他!”
狈狗听到主人呼叱,张嘴一咬,紧紧含住穆尚理的脚踝。
穆尚理蹿前、救猫、被狗咬,只是一瞬间的事,厅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连他自己都不免愣了愣。
夏盈玥看到穆尚理裤管渗出血迹,又慌又急,连忙拉开小奇。
穆尚理不让她弯腰;自从她出车祸以来,整整十四天没见到她,现在好不容易才搂她在怀中,他绝对不让她再受伤。
“别动!般不好它会咬你!”
“小奇不会咬玥玥,我儿子只咬坏人!”
薛苑葳万分得意,笑得合不拢嘴。
穆崇真口头上不肯吃半点亏,瞪了薛苑葳一眼,喝道:“小弟,给狗娘养的小杂种一点苦头吃吃。”
死杂种狗,居然敢咬她弟弟!
“我也正有此意!”
穆尚理狞笑着抓起门边的玫瑰石,就往小奇脑袋砸下。
仇恨可以原谅,狗不能放过。不砸得它头壳碎裂脑浆四溅,难消他被咬流血之恨。
在薛苑崴惊骇的尖叫声中,夏盈玥抱住穆尚理的手臂。
穆尚理失了准头,玫瑰石没砸到狗脑袋,偏了偏,命中狗腿。
小奇唉唉乱叫,狗的本性欺善怕恶,遇到比它更凶更恶的穆尚理,它尾巴夹在两腿间,逃得比谁都快。
“大家不要再吵了好吗?”
倚在穆尚理怀中,夏盈玥像一抹苍白荏弱的影子,她腿上骨折伤口还很疼,说话有气无力,音量更是微弱如蚊鸣。
大厅中弥漫着喘也喘不过气的巨大压力,穆尚理却浑然不觉,低头闻嗅她发际的淡淡清香,“要不要进去休息?”
夏盈玥摇摇头,她想把新账旧账一次了结,人生还有几个十五年?再恨下去,岁月都蹉跎了,人也老了。
“爹地,你跟两位穆律师道歉吧。”
这事因爹地而起,他道歉是解决一切混乱的起点。
夏振刚一听,怒吼着有如火山爆发:“玥玥,你妈咪和你被他们害惨了,该道歉的是他们,不是我!”
“如果爹地不帮庄富强辩护,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夏盈玥声音虽弱,却有一股凛然不屈的气势,“庄富强真的很坏,关了十五年也没改,假释出狱后再度犯案,如果十五年前让他永远和社会隔离,今天也不会多赔上好几条宝贵的性命了。”
庄富强获得假释?什么时候的事?
夏振刚夫妇互望一眼,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伯父伯母,事情是这样子的,我最近读判决时看到庄富强的案子,他出狱后找工作一直不顺遂,心情不好就酗酒,有一次发酒疯把同桌客人打得伤重呕血,送医不治死亡,他又被抓回去关。”
薛苑葳修习刑法已经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每个月固定都会阅读各法院最新刑事判决,她是第一个知道庄富强出狱的人。
穆崇真讽笑问道:“他是老客户了,事务所要不要打折优惠?把当年的答辩理由书拿来重抄一遍,理由同样是精神耗弱。”
夏振刚低下了头,心内有无限悔恨。
“我没想到他那么坏,当年以为他只是一时控制不住脾气,才会失手杀了三个人,我看错他了!”
身为爱面子的男人,对不起三个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这么说已经是夏振刚最大的极限了。
沈晴尹握住丈夫的手,心中又痛又愧。
这件事她难辞其咎,鉴定医院是她朋友开的,她希望老公打赢官司,朋友顾念多年情分,鉴定时多多少少有所偏颇。
早知道就不要接这个案子,让庄富强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要是他当年就被判死刑,今天跟他同桌喝酒的人,也不会白白做了冤死鬼。
受伤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穆尚理,反倒是他们帮庄富强辩护,让穆家姐弟哑巴吃闷亏,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真是太对不起人家了。
沈晴尹心中极是歉疚,想对穆崇真说几句话,穆崇真却冷傲地别过了头。
叶离欢冷眼旁观,一眼瞧出穆崇真才是决定结局的关键性人物,擒贼先擒王,搞定了她,剩下的一切好办。
她一双晶莹美目凝视穆崇真,缓缓说道:“庄富强这次铁定被判死刑,夏伯父当然也不会再帮他辩护,你总算为父母大姐报仇了。”
主嫌伏法,夏伯父最多只能算帮凶,那就不必太计较了。
穆崇更没有反应,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庄富强死定了,她也算替爸妈大姐报仇了。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十五年来,复仇是支撑她活下来的主要力量,大仇得报,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穆崇真心头一片茫然。
“二姐,不要再恨爹地了好吗?”
夏盈玥一声“二姐”叫出口,就是把自己当成穆家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穆崇真身上。
穆崇真冷冷的不动声色,一句话也不说。
夏盈玥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手紧紧抱住穆尚理,惟有感受到他掌心中传来的热度,她突突跳动的心才不至于冲胸而出。
穆尚理拖着她的双臂紧了紧,仿佛把全部的勇气都给了她。
“二姐,我也拜托你。”
在场的人不论老少,没一个是笨蛋,他们都明白,穆尚理因夏盈玥的缘故,已经放弃复仇,穆崇量却不然。
她牺牲女人一生梦寐以求的爱情,嫁给年纪超老的丈夫,现在叫她原谅仇人,谁又能让时光倒流,让她重新选择?
穆崇真看看小弟,看看他怀中苍白的夏盈玥,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眼前蓦然浮现李家庆的笑脸。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那杜鹃怒放的季节,李家庆用红、白、粉红三色花朵,排出一生的誓言。
鲜艳的图案、美丽的落花,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过了这么久,她却一直忘不了。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有坚定而固执的感情观。
小弟既然看上夏盈玥,谁也不能叫他改变心意;他一旦要定夏盈玥,夏盈玥是男人他都要!何况夏盈玥不是男人,还是内外皆美的好女孩。穆崇真对姓夏的还是很有意见,却也佩服她的气度与宽容。
不让他们在一起,小弟也不会要别的女人,那穆家香火岂不因他而绝?而她就是始作俑者,祖先泉下有知,不把她打烂才怪。
“既然庄富强死定了,那就够了。”
说也奇怪,当穆崇真放下仇恨的同时,原本阴霾的心情就像下过大雨的天空,冲刷得干干净净,彩虹出现了,苦闷不见了,心事无需隐藏,整个人轻飘飘的随时都能展翅飞翔。
“所长,你生了个好女儿。”
穆崇真极少称赞别人,这已经是她史无前例的溢美之辞。
夏盈玥听完,忍不住喜极而泣。
穆尚理将她抱在半空中连转好几圈,声音中不胜欣喜快慰之情。
“我就知道二姐一定会喜欢你。”
夏盈玥发觉他裤管的血迹愈渗愈多,“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穆尚理心中狂喜,根本忘记腿上的伤口,现在就算把他整条腿锯断,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不碍事的,你不要担心。”
夏盈玥搂着他的颈子,软语呢喃:
“我帮你消毒包扎,房间里有急救箱。”
“好,我们进去,你也该休息了。”
穆尚理抱着她往房间走。
情侣的世界只容得下彼此,没有第三个人的位子,更何况大厅中总共有五个观众之多,实在太拥挤了。
房门轻轻关上,薛苑葳和叶离欢相视而笑,玥玥不需要她们陪伴了。
“伯父,我们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顺便送你们两个回去。”
夏振刚很快叫住她:“崇真,事务所少了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穆崇更不禁一愣,所长挽留她?
沈晴尹加入慰留行列:“待在远观,尚理要见玥玥,总是比较方便。你不留下来,他也一定会走。”
穆尚理纵然深爱夏盈玥,道义上他还是会随着姐姐同进同出。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事务所一夕之间丧失两根门柱,等于垮了一大半。他们姐弟出去打天下,待遇也未必比待在老东家优渥。
夏振刚拍拍她的肩膀,说道:“刚才我在气头上,讲话不经过大脑思考,听过就算,别往心里去。留下来吧,从现在开始,你和尚理是事务所合署律师,不是我夏某人的员工。”
合署律师等于合伙人,在经营地位上和夏振刚平起平坐,不再是上下隶属的雇佣关系,穆崇真感到相当意外。
沈晴尹心中感慨万千,“老公,将来事务所要过滤客户了,像杨尔杰那种人,替他辩护是自己找灾受。他溜得无影无踪,咱们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被害人找不着他,就把气出在我们身上。”
穆崇真已经把夏盈玥当成自己人,也就见不得她受委屈。
“哼,他们等着接诉状吧!”
夏振刚和沈晴尹不约而同地摇头,“算了,玥玥一定会放弃告诉权,我们也不打算追究。你能原谅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一笑泯恩仇,纠葛十五年的恩怨结束在一片幸福平和的气氛里,痛苦的、悲伤的回忆化为尘土随风飞扬,散得无影无踪。
就让有情人——穆尚理带着夏盈玥,一起迈向崭新的、美好的、只属于他们的未来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