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了湘儿,霁莲才发觉,这陌生男子一直坐在椅子上远远地观察她,让她很不自在。
她所居住的这间宅子虽及上过去卓家的十分之一,但对于一般市民来说,地方也不算小了,但这个男人一踏进来,她却无端觉得局促,真是怪异,也许……也许是他的体型太高太大了吧?
印象中逝去的丈夫也不过比她高了半个头,但这个男人,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竟然才至他的肩头,而且他浑身冷硬得像石块;尤其是那对眼睛,虽然在外人看来,它们总是懒洋洋地毫无神气,但在他盯视她的时候,却精光四射,让她坐立难安。
小韬静静地注视霁莲有一会儿了,见她熟练地把脉,为床上的女孩拭汗整衣,他想起了那碗泼在他胸前的药汁,缍恍然大悟。
这女人当时不知道躲在徐府的哪个鬼地方煎药,这就是了,当时她脸上还蒙着汗巾呢!他也真够愚蠢,到了这儿才想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
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冷,霁莲坐在床沿想着,她两袖交叠,有些挣扎该不该据实以告。
“舒。”她思量了好半响,这男人虽然不是官家的人,但她还是不能冒险,决定使用娘家的姓。
“名字呢?”他又问。
两朵红云飞上她的脸颊,霁莲垂下头,想斥责这男人的没规没矩,堂堂姑娘家的闺名哪容得外人随便得知?
“到底叫什么?”小韬有些反感,这些绣阁出身的大家闺秀就是这点放不开,要她说名字,又不是要她月兑衣服,还要这么又垂头又脸红地考虑个老半天。
他不喜欢南方人的原因便在此,男的太文弱,女的爱脸红;尤其是这个,问一句话,红一次脸,真令人受不了。
就像这儿的天气,老这么闷闷湿湿的。
“霁……霁莲。”她叹了口气才回答,反正自己已为人妇,又在外头闯荡了些日子,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纪连?你在徐府也是这个名字,干嘛还支唔个半天?”小韬更不解了,语气上也缓缓地冒烟。
随即他对自己无端的火气发出疑问:真奇怪?他从来没这么失控过,大概是南方的天气让他不舒服吧?小韬对自己这胡扯又牵强的理由满意地点点头。
他哪管她原来叫“纪连”还是“霁莲”!反正,他只要逮着这个书生去解释件他根本不想关心,却又非得插手不可的鸟事,让那个姓萧的呆子回心转意,然后,让他妹子晓恩欢欢喜喜的,就算大功告成了,这也就是他要的结果。
至于是“纪连”还是“霁莲”,他才没空去玩这种文字游戏!
“那不……是……”霁莲很恼这人的无礼问话,她倔强地抿紧嘴,不再多言。
“不是什么?唉――算了算了,你不说就拉到。我一不是官家派来的,二对你也没兴趣,不说就拉到!我只是想叫你的时候方便些,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叫你‘男人’好了?”
小韬支着下颚,语气还是很淡漠,但却隐含着想捉弄她的成分。
“什么……什么假男人?”她愣住了,抬眼望他,心头忽然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女人扮男人,不是假男人是什么?宫里那些太监我管他们叫做假女人,像你这一种,就叫假男人。”
还有比这更欺负人的话吗?霁莲忽一阵剧烈颤抖,这些话……这些话……这男人好恶劣!
要不是情势所逼,她孤伶伶地没有谋生的能力,加上年幼的小荷和多病的湘儿,她不得已只好扮男装来藉此行医讨生活,但这个男人却把她说得这么不堪,活像她有什么变态嗜好,真是气死人了!
“假男人。”他又说了一次。
此举真把霁莲惹火了,一大早碰上这种事,她简直倒楣透顶。
“你……我……我才不是假男人,我叫舒霁莲,舒服的舒,雨过初晴的霁,莲花的莲,我不想对你说的原因是因为……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因为你这种人一看……一看就知道是个没进过学、读过书、写过字的粗人,哼!想必阁下的大名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她从床边跳起来叉着腰朝他怒骂了一大串,出声之后,想紧急收口已经来不及了。天啊!她在说什么?她从来不会骂人的,更别说这么凶地对人说话。
那气红的脸蛋更红了,她捋袖覆住两肋,心脏怦然大响,真是的,她的教养呢?她大家闺秀的礼数到哪里去了?这人虽然无礼,但好歹也帮她把湘儿进来,她怎么可以这样呢?霁莲叹了口气了,整个人燥热得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嗫嗫地:“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小韬却觉得有意思极了。这女人真好玩,不凶的时候像哑子,一凶起来就吱吱喳喳;那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秋眸像给夜月指拂过,熠熠生辉得令人惊异,而她凶悍的样就像她的名字,令人备感到清新舒适。
她像是真正一朵夏日雨后绽开的红睡莲。
而且她吼完竟然还不忘跟他道歉?小韬用力地咬住快自齿缝间迸出来的大笑。随即他想起来自己在干什么,他在赞美这个麻烦的女人,他竟然在赞美她?小小的身子又扑过来,小荷把他的小腿抱得紧紧的。
“抱――”小荷笑呵呵的,很期待地仰首望着他。
小韬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拒绝那如天使般的笑靥,才要伸手,霁莲却先有了动作,她急急把小荷抱起来,揽进怀里,然后才警戒地想起来,从一进门到现在,这个人一直没有说明来意。
“贴――”小荷重重的童音又发出那个含糊,却有着重大意义的字眼。
霁莲这次没吭声,伸手轻轻把女儿的头发整理好,她不会让这男人再占她一次便宜!
“乖!娘一会儿就带你去玩。”她在小荷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贴――娘――快!快!”小荷笑着好开心,举手去招小韬。
都怪湘儿,没事画了她丈夫生前的相貌,天天指着画像教小荷认父亲,而对孩子来说,男人的长相和装束向来不都是同一个样儿吗?
霁莲转向他,脸色有些尴尬,小孩子不懂事,难道她还跟着一样没见识?这想法让她舒服许多,她又亲了女儿一下,神色充满怜爱。
“阁下究竟是谁?”她转向小韬,静静地问。
“人。”他耸耸肩,神色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小韬确实是这么打算,他的目的是带人去解释一件事,不是跟这女人打交道,没必要报上真实姓名。
他还是个红遍大江南北的通缉犯呢,虽然没人知道他生得这个样;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那些想抓他讨赏的官家糊涂蛋叹了一声。
霁莲却不这么认为。
老天!她相信这人是上天派来摧毁她的,前几分钟她勒令自己遵从的修养被这句话激怒得荡然无存。
她还来不及冒火,他却先走了出去。“出去淡,别打扰病人。”
霁莲怒视着他高大孤傲的背影,出去就出去,谁怕谁?她忍耐着掩上门,带着小荷走出房,她在内院里站定位,没想到他仍不停下脚步。
“这儿就可以了。”她气闷地喊住他。
“还不够远。”小韬背着她仍然继续朝门外走去。
什么不够远?她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霁莲无法可想,只好又跟着这个自称是“人”的家伙走出天井。
“现在可以说了吗?”她还在瞪他。
“你保证不尖叫?”他眼底闪着有趣的光芒,这女人的反应的确很好玩,男人要是一个不小心,铁定会掉入那温润柔媚的五官里,不可自拔。
既然决定了不做呆子,从现在起他最好当睁眼瞎子,别去注意这女人有多美、多可人。
霁莲瞪着他,很重很重地摇头,那天真地毫不知自己被耍的反应,令小韬差点憋不住双唇间浓浓的笑意,他仿佛感觉到,正有一股温柔的和风,撩过他的心湖。
是这女人吹来的风,好柔好美,他处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我来带你见一个人。”
“谁?”察觉出他的笑容不似方才那般的恶意,霁莲也收了怒气;而且……而且,她深吸一口气,天哪!这男人不笑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罢,笑起来简直可以伤人,伤人的心,没头没脑地,她粉腮晕红了一片。
“萧松吟。”他淡淡地说出那个即将成为他妹夫的呆子名称。
立刻,霁莲神经了起来,血色从脸上褪尽,抱着小荷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为什么?”
“我猜你那晚正在煎药是吧?蒙着汗巾,所以才闻不到我下的迷药,既然你看见了我,也应该知道杨倩是被谁杀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心虚地想抱着孩子就走,小韬却不让她得逞。
“你会不知道!舒霁莲,别跟我来这套,我可不是那些迷糊的官家老爷。说!杨倩是谁杀的?”他凝起眉心,那沉下的脸色虽无出声怒吼,却早吓坏了霁莲。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反正你已经是个贼,就算要告官出没有立场。”她惊慌意乱地把头埋进小荷的怀里,不敢见他。
他开始不喜欢这女人了。小韬抱着胸,神色回复平常,深沉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恼怒。
“你敢修书去给萧松吟,告诉他晓恩回到卜山,为什么没胆跟我去见人,当解释这件事?而且,你也没报官,这其中有问题喔!”他露出戏谑的眼神。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她倏地抬头,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连忙低头去安慰忽然被他吓到的女儿。“乖――娘不是骂你,别哭,娘疼你。”
“哎――你们……你们找人是吗?”
一个声音加入他们的行列里,霁莲再次把头埋进女儿怀中,老天待她真是厚道,她认出来这声音是对面的王大娘,这女人是这条街最出名的长舌妇。她不能抬头,王大娘是识得她的,识得她“纪大夫”的男儿身分,要是让王大娘看见她这一身女人,装束,喔!她连逼州都待不下去了。
“是呀!借问,这一户是姓纪吗?”小韬反应很快,忙用一张亲切却不热烈的笑脸转向来人。
“呃,是呀!是呀!”
王大娘笑眯眯地看着这一男一女,打从纪大夫的一家搬来,至少也有年余了,却从没见过有外人来拜访过这一家人,甚至连纪夫人都鲜少带着小孩出门,她连那孩子是何模样都没仔细瞧过,这回起个大清早,让她碰上这对……应该是夫妻吧?她心里想着,瞧那媳妇儿还羞答答地抱着孩子不说话呢!待她一会儿到了市集,可有话好说了。
“是有位纪大夫住在这儿,请问你们找纪大夫有事吗?”
“呃……我们是他的亲戚,来探望他的。”小韬面不改色地回道。看见霁莲的窘状,他明白了一切,立刻接手了这虽然尴尬,但对他万分有利的情况。
要不是霁莲避讳着王大娘那张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提脚去踢这男人。
只为他有着和王大娘一样的忙碌,且不知检点的舌头!
“这位是……嘿……这位小娘子好害羞呀!哇――好可爱的女娃儿,真好福气,这是你们的孩子吧!”长舌妇不亏是长舌妇,王大娘笑笑和,拎着菜篮技巧地绕到霁莲身旁来。
“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呀!”
霁莲却快糗死了,她的脖子越垂越低,也越垂越疼。
这个噪舌的女人怎么还不快走?她今天在这男人面前闹的笑话还不够吗?
“这是我妻子,唉!连连哪,把头抬起来,跟大娘打声招呼。大娘!别见怪,她就是这么害羞,都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想不开!”
妻……妻子?这男人在说什么鬼话?而且,他还叫她莲莲?莲莲,她气急败坏地想着这个不庄重的称谓,活像她是个秦淮河畔卖唱的歌女。霁莲恼恨地抬起头,小韬趁此机会,温暖的大手穿过她垂在脑后的长发,搁上了她的颈后,轻缓地移动,替她揉去那僵硬难过的疼痛。
好舒服……喔!他的手好神奇,霁莲望着他变得柔情似水的眼睛,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身分,竟忍不住为这适时解决了她疼痛不堪的舒服,满意地轻叹了口气。
“啊――”王大娘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她真的傻眼了,那张脸……怎么这么眼熟?
好像……好像……这是纪大夫嘛,她前两天才打过招呼的!
“我是纪大夫的小舅子。”小韬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王大娘疑窦尽消。
这就难怪了,兄妹嘛!王大娘笑得好生得意,仿佛挖掘到什么天大地大的秘密。
霁莲却欲哭无泪,只能一再地瞪视着这个嘴巴缺德的男人,她生气得想拔开那停在她颈背上的大手,但是好可恨!他的手指却开始收力,把她扣得紧紧的。
而怀里的小荷凑巧又大声地冒出一句:“贴――”
老天!她真想死!
小韬俯下头,温柔地,那神态仿佛真是一个极为疼爱妻子的丈夫,他在霁莲耳边轻轻呵气,低沉地说着威胁的话。
“跟我去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保证不再乱说话,也替你打发掉这老太婆。”他快速地说完,手伸去逗弄小荷,还不慌不忙地对王大娘挤挤眼笑了笑。
多么感人的天伦画面!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害羞的妻子,还有在母亲怀里叫着爹的小女娃儿,要不是王大娘忘了把手绢带出来,她准要掏出来拭泪。
“不――”霁莲几乎要瘫倒,强烈的皮革味和青草混着他热呼呼的气息,上天哪!她已经许久未如此亲密地感受男人的气息,就连去世的丈夫都不曾在外人面前这么露骨地表现,霁莲本能地要出声拒绝,但小韬的声音立刻响起。
“大娘,别净在这儿站着,进去坐坐嘛!我大哥一定很乐意招待您的。”
他故意的,霁莲敢发誓他是故意的。要是让王大娘进门,她辛苦所营造出来的假象就全毁了。这死男人!臭男人!霁莲脑子里闪过千百句恶毒的咒语,奈何她天性纯良,受过的教育全是教她如何顺从和体恤。扮男人的这些日子,虽然她在坊间听过不少男人间的粗言粗语,
但那些话她怎么也骂不出口;更何况,还卡了一个可怕的王大娘在身边。
她扯住小韬的手臂,一张脸全是恨意,然后她重重的顿首。
小韬则在微笑之余,反而有些担心她这么用力,会不会不小心把那漂亮的脖子给拗断。
“唉――不行,我忘了,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没时间招待大娘,真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这么健忘,你别介意,别介意啊!”才不过瞬间,小韬的语气又变了,那张原本冷漠的脸,挂上笑容后,竟是英俊非凡,他浓黑的剑眉衬着柔和的笑眼,无辜地朝王大娘眨着,这一笑,把王大娘的心都勾走了。“我刚才才跟大哥告辞,这会儿怎么好意思进去呢!真是抱歉哪!让大娘您看笑话了。”
“没关系!没关系!”王大娘心跳加速,唉呀――真要命哪!这男人怎么不早生个几年呢?要是能嫁给这又体贴又谦各的男人,就是死也甘心了。
想着想着,王大娘竟有些妒忌地望着仍燥红不安的霁莲。
而小韬早拖着他的“莲莲”和“女儿”,心情大好地走掉了。
***
被陈小韬拖到河边,霁莲的脚步再怎么跨大,也追不上他的一半,加上怀里还有个小荷,她忍不住出声叫他。
“喂――你放手好不好?我跟不上,而且……这样……这样很难看。”她红着脸,小声地嘟嚷。
小韬停下脚步,放开她的手,再转过头时,那面对王大娘装装模作样的笑脸和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霁莲的脸又回复了惯有的淡漠。
“这儿没别人,就算有人要吱吱喳喳,我也不在乎。”他两手一摊。“我给你半天时间,回去把东西收拾,下午来带你走。”
“这……不行!不行!”太急了,何况湘儿还需要她照顾呢,霁莲连声说不,以示决心。
他只对她看了一下。霁莲便紧急收口,这男人不只是个山贼头子,那藏在魁梧体魄下的深沉性格才真正让人不寒而栗。他绝对是可怕的,比她所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可以前一秒对人和颜悦色,下一秒就翻脸无情。
而且他的决心似乎超乎常人,如果不答应的话,谁晓得他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她?
般不好……比贺龙震还可怕!霁莲打个哆嗦,本能地朝后方退了一步。
如果她是只身一人,她绝对不怕他,大不了一条命拼了;但是为了小荷和湘儿,她不得不收起这份任性,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
霁莲越想越悲痛,积压在心头的委屈泪水再也忍不下,再想起这男人方才在王大娘面前对她没有一点尊重的玩笑话,并以此为要协逼她答应事情,她终于掉下了泪水。
“娘……不哭。”怀里的小荷软软地叫她,伸手去擦拭她的泪水,无辜的小脸上很困惑。
小韬掀起一边眉毛,把指关节捏得嘎嘎作响,可恨哪!居然来这招,他最恨女人哭起来淅沥哗啦掉个没完的眼泪,就像这这几天的坏气一样,他受够了!
小荷又唤了母亲一声,仿佛母女连心,她垮下嘴角,眼眶开始注满水气。
面对这一大一小,还有顶上阴蒙蒙的天空,小韬几乎要失控地咆哮起来。
对!让她生气,这个舒霁莲一气起来就如同妖魔附身,完全变了个样,但这小表头可就难搞了。
小韬一打定主意,他走过去,不理仍在默默垂泪的霁莲,自行安抚小荷。
“娘――”女娃儿一双小手猛扯霁莲的衣襟。
“不哭,贴――”
假装没听到后面那个令人捉狂的字眼,小韬对女娃儿露出笑容,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小荷真的是你的孩子?”
霁莲恨恨地收住泪水,抬起头拿冷眼觑他,觉得这人不但可恶,而且孩子也有问题。
“她这不是叫人了吗?”她指出这显而易懂的事实籍以提醒他的笨拙。
“那可不一定。”
“什么意思?”她肝火上扬,屈辱的眼泪迅速被怒气蒸得一干二净。
“她也叫我爹,我可没有这么可爱的女儿。”他还在朝小荷笑,同时在心里也窃喜自己的计谋奏效了。
这女人的天性有如涓涓小溪,干净、清新、容易捉模,他喜欢!
而且,他妈的有意思极了!他在心里对自己破口大骂:干嘛放着正经事不干,居然在这儿像个登徒子般的猛讨骂挨?
霁莲气得扭头就走,压根就忘了一分种前她还委屈得像小媳妇似的。
“贴――来,来……”小荷在霁莲肩上开心地跟小韬猛招手,霁莲无法对不懂事的孩子发火,为此更令她作呕不已。
什么可怕的贼头,这人根本就是市井无懒,不要脸!轻浮的登徒子!
可是在玩笑时,那对眼睛却没有一丝邪气,霁莲心里有个声音替他辩解;而且,他不是说小荷是个可爱的孩子。霁莲忽然停下脚步。天哪!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今天还没过半,她却已经对这个自称为“人”的神经病发了好几顿脾气,这已经占了过去两年所加起来的一半了。
她叹了口气,过去的修养都到哪里去了?
“去把东西收拾,晌行午一过就出发!”他丝毫不受影响,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吩咐。
“你疯了不成?湘儿还在生病,我也不能抛下小荷不管。”她霍然转头冷冷瞟他。“你没念过《孟子》吗?做人最基本的恻隐之心,你难道都没有吗?还是你根本大字不识一个?”云幕渐渐低了不来,几滴雨落在小韬的肩上。又飘雨了,这天杀的福州!这天杀的江南!打从他从中州动身后,就没有过一天的干燥日子,加上眼前还有个顽固迂腐的女人朝他猛拽文,他就算再沉默,也禁不起这么摧残逼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一段?”他快速地把她要说的那段文字吟完,挑衅地问。
“你……”她呆住了,这人把“告子篇”背得这反溜,她居然还侮辱人家大字不识一个。
“少跟我嚼那些死人文章,我也没闲工夫跟你抬杠,湘儿和小荷是你的事,要不是看在晓恩的分上,就是杀了我,我都不会来到这种又湿又霉的鬼地方。”
“晓恩?晓恩她怎么了?”霁莲没理会他的诅咒,只是皱紧眉头,显然比他还关心晓恩。
“怎么了?这丫头和萧松吟在卜山拜了堂,事后那呆子怪咱们一窝的贼气辱没了他翰林的清誉,和晓恩大吵了一架,偷偷下了山,还跑去报官。他报官还不打紧,晓恩这妮子偏偏死认扣,成天像失了魂似的猛掉泪,看得人火大。你还敢问我怎么啦?是你闯的祸,不等现在收拾干净,要等什么时候?”
小韬越说火气越大,他希望自己真的沸腾起来,把头顶猛淋下来的雨水烧得干干净净,也烧还他原本一身的干干爽爽。
“怎么又是我闯祸?你不要含血喷人!”她把小荷换至另一边的手,不满地朝他叫嚣。
小韬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从一默念到十,才耐下性子瞪她。
妈的!都怪自己大嘴巴,他没事解释这么一大串干什么?
“你该不会忘了,是谁在事发后送了一封信给萧松吟,那呆子主这么找上山来了。”
“那……那后来呢?”
“后来?哪里还有什么后来?那两人吵翻了城,小丫头就像寡妇一样,成天不说天笑,你想还会有什么后来?”小韬冷哼一声。
霁莲沉默了,她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她还记得晓恩笑起来灿美如花的模样,现在搞成这样,唉――只怕萧大哥也不好过。
她应该主动去把事情解释清楚的,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不该就此而分开,可是,想起了横恒在眼前的难题,她不禁困扰得垂下头。唉――湘儿跟小荷的事情没有解决,她实在无法放下一切跟他走。
“那也请你至少……给我一段时间,等湘儿的身子好一点……”
“不行!我说过那是你的事。”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咬着下唇,狠狠甩掉脑子里一堆呼之欲出的粗话。
“我怎么样?你是不是又想把话题绕回来?骂我没有恻隐之心?舒霁莲,请你省省吧!我就是这么没良心。”小韬毫不在意她的指控,末了他还不忘加上了一句:“咱们干山贼这一行的就是这样,良心都被狗啃了!”
面对着他这么自我解嘲的话,霁莲的心情却高兴不起来。她还是没跟他争取到她要的;而且,小荷的重量让她的手臂抱得好吃力。
“不!我相信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会在乎晓恩,不过千里夺愿意为她跑这一趟,就表示你还有一丝感情,壮士……”
懊死!这女人并不像他所见的一般女子,只会凭姿色来诱惑男人,对她的观察结果,小韬出现了一种无所遁形的困窘,仿佛像是被人突然揭开了面具,这几乎让人忍无可忍,不等她说完,小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小荷自她怀中夺过来。
在小韬的生命中,他并没有太多和女人相处的经验,生命中最初的十年,他碰上一个丧心病狂的继母,为此,他从来就没有享受过一丝一毫的爱。那个疯女人只晓得要极尽所能地虐待他、折磨他,加上一个懦弱怕事的父亲,小韬个性的沉默源自于童年的悲惨岁月。
十岁那一年,濒临半死边缘的他伏在传真上乞讨时,被一个满脸胡子的凶恶男子带回卜山,那个男人从不说好听的话,只是大着嗓门逼他多吃些东西,多在床上安静地躺着。当他的伤养好后,他二话不说,拜了那个自称卜老虎的男人为干爹,从此他的身边也多了一个小他七岁的调皮妹妹晓恩。
六年前,一个姓侯的穷县令带着他女儿投奔卜山,他就这样认识了浣浣,浣浣比晓恩在上一岁,一进山寨就和晓恩个性相投,两人都是活泼甜美,在卜家寨里的几十来位姑娘里,也只有这两位一直懂他、解他。初时小韬也单纯地认为,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将会于这两位姑娘中择一而娶;但事实上,年岁越长,他越了解,晓恩和浣浣都不是他所要的。
虽然她们都了解他,虽然他很早就月兑离童年的阴影。
是不是就是因为怕辜负了这分心意,他只是像个兄长般的疼她们、爱她们?
这便是他所知、所欣赏的女人形象,但是浣浣和晓恩的个性拿到山下来,根本就属异类,而问题也就因此而生,晓恩就是为了逃婚才私自下山的,累得他在后头替她收拾烂摊子。唉――这种妹子,不说也罢!
童年往事他从未对谁说起,那是深藏在他心头的痛,任何人若胆敢试图去挖掘这段秘密,他相信自己会打破卜家山寨十多年来“不烧、不杀、不坏闺女”的三大戒律之一。
他讨厌挖掘,小韬的个性是宁可人家了解而不说,而不是不知好歹地想戳破一切。浣浣就不会这么讨人厌,她知道他隐藏的温柔,却从不光明正大地点出这令人尴尬的事实。他,陈小韬就跟卜老虎一样,在凶狠的脸孔下,其实都有副慈悲的菩萨心肠。
他痛恨被一个陌生人轻易看出这点,并加以说明。老天为证!他真的非常非常痛恨,那令他无助不安!
见鬼了,他会无助不安!他瞪着她,却骂不出话。
这姓舒的女人眼瞎了吗?小韬抱着有些困盹的小荷,心里不甘愿地咕哝着;抱着这女娃儿至少可以能让他理智一点,看在小孩讨人喜欢的分上,他不会对舒霁莲失控地吼叫。
“你……什么?把孩子还我。”
“闭嘴!”小韬低低地喝了一声。
怀中被他吵醒的小荷迷惑地朝小韬眨了眨眼,她慵懒地扬扬嘴,然后很自然地真起身子,把头搁在他的肩上,抿着嘴笑了。
“贴……小……荷……睡……”她眯着眼,用力地打一个大呵欠,缓缓合上眼睛。
小韬狂怒的表情忽然沉淀下来,望向女孩的脸温和又慈祥。
霁莲动容地望着小韬游移在女儿背上的大手,是那般温柔而坚定,具有催眠有作用般的,小荷甜蜜地伏在他肩上沉睡了。
“你……”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呼吸困难。老天爷,这一刻她只想哭,泪水含在眼眶里,她完全被这一幕父女天伦乐震撼住了!
小荷早该有个爹的,她想起那场大火,想起淌在袖口上那片黑血斑斑,心酸的泪急速滑下,霁莲急忙转头拭去。
再回头时,霁莲希望他把孩子交还,再怎么说,小荷跟他没半点关系。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别说话,然后迈开步伐,朝她家走去。
霁莲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在后面像个傻子跟着他走。
***
把熟睡的小荷在床上安置好,小韬冷下脸,半句不吭,就像一阵风似的飞卷离开房间。霁莲什么话也没说,她料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她煎好了药,服侍了湘儿服药、吃饭、更衣、沐浴的忙完之后,有好一阵子,她无端出现了怅然若失的心情。守在小荷身边,霁莲望着孩子天真可人的睡颜,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模自己的颈背,痴楞地闭上双眼;想着今天一早有只温暖粗厚的大手揉过这儿,还有让她心跳怦然大作的男性气息……这个陌生男人曾轻贴她贴得这么近哪――她不自觉地两颊晕红,仿若醉酒般醺醺然。
自己在干什么?她倏然睁大双眼;那自小所受的礼教规范到哪去了?霁莲跳了起来,有如困兽般的在屋里来走去。她究竟发了什么疯?湘儿和小荷的事没解决,她这会儿居然在想那个粗鲁男子?
不!她所看见的事实告诉她,那个“人”一只儿都不粗鲁,他抱走小荷,是为了减轻自已的负荷;他来找自己,是为了与晓恩的兄妹之情;他会凶自己,是因为自己看透了他!
这样的男人也会脆弱吗?那样雄伟高壮的体格下,难道藏的是没有任何防备的灵魂吗?她的心微妙地悸动起来,难解的思绪让她抱着双臂苦恼地叹了一声。
新雨初停,午后难得露面的阳光照得天井一阵温暖,她心今一动,伸手卷上竹帘子,那个宽阔的背影就在眼前站得笔直。
他站的姿态轻松,却隐含霸气,霁莲推开门,垂首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既然……既然你要带我去四川,这一路上,我……我总……总不能不知道你的大名吧?”
她勉强挤出笑容,脸上却一阵烧红。唉――一个女人竟主动问男人的名字,这……真是羞死人啦!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要去四川?“小韬没回答她的问题,他冷冷地望着她,发热的太阳轻轻洒在那慌乱却无比温美的脸庞,那儿还有着两朵如栖霞山秋颜的枫醉,他转过头,再度勒令自己必须无邪地去面对这甜腻软言的笑容。
“但……是你说要带我去见萧大哥的。”
“萧大哥?”
“呃……萧公子。”她急忙订正,不愿被瞧出端倪。
“你怕什么?我对你要逃走的动机没有兴趣,只要你跟我走一趟,把误会解释清楚,对那呆子说徐府的命案不是咱们犯下的就可以了,至于其它……”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逃走……我没有,你不要乱说!”她想到那夜在北京郊外都可瞧见的火光,心里大动,这男人看出了什么吗?她慌忙地否认,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已近尖锐。
那是个什么样的秘密?竟能让她在短短瞬间就濒临失控?小韬有些不忍,顺着她的话题接下:“我没别的意思,云忙你的吧!看看是否能请个人,替你照顾一阵子。”
“我不放心,一个是我的孩子,一个是我的好姊妹,你教我怎么舍得下?”她心里比他考虑的还多,这儿虽住了一段日子,但她直觉就不太相信陌生人。
去年六月,她出门到镇外,意外救了到福州洽商,却遭抢匪杀伤的徐至圭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如果不是贪图那笔钱可以让湘儿和小荷过得更舒服,霁莲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福州,到苏杭,才会发生这些麻烦事!
她又想惹火他了,小韬摇头,这女人就像碧绿的玉石,虽美丽但也顽固不已。
“我已经告诉过你该怎么做了,别太过分!”他眯眼翘首望着阳光冷言说道,然后开始盘算今晚出发后该走的路线。
那冷硬的侧面有如镀上一层闪亮的金边,霁莲痛恨自己痴愣地看他的表情,这男人是只猪猡!他的良心比蚂蚁还小,她不该对这种恶霸抱有什么仁义道德的期望。
或者真如他所说,这人的良心早被狗啃得一点儿都剩!
她怒气冲冲,不顾后果地在天井里恨恨骂出声:“你可以在这儿站到天亮,甚至站到一狱结冰,或者等太阳打西边出来。我告诉你,除非湘儿病好,否则我绝不跟你走!”
骂完,她憋着气,含着满眶的泪水进房去了。
三大戒律,卜家三大戒律――不放火、不杀人、不坏闺女。
小韬从头反覆地默念到尾,他扫过身处的这片阴冷窄湿的小天井,再度吸了一口令他胸腔涨得快爆炸的空气。
要不是他从不欺负女人,他非烧掉这间鬼屋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