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苇柔半蹲半跪在地上,专注地盯着炉子;偶尔当火势微弱时,她会摇动手里的蒲扇,药香混着白烟,泻了一地飘散在小院子里。她四周堆满了落叶,秋天的阳光仍微微带了些冷意,但她脸上却布满了汗水。
“药好了吗?”
“呃。”她抬起头看到是他和赵正清,表情有些愕然。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柔顺地笑了笑,才掀开药壶察看药汁沸腾的情形。
那只大黑狗轻快地奔进来,兴奋绕着乔释谦和白苇柔,尾巴猛摇着打转。
“喂,别闹了!”她笑喊,亲腻地抱住狈儿。
“看来你们俩早就认识了。”
“赵大夫人很好,跟他说话觉得很开心。”
傍她这么一称赞,赵正清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她轻抚着那只狗,脸上有着淡淡的笑。
“药就快好了。”她说。
起身的时候一阵晕眩令她脚步踉跄,乔释谦接过药壶,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而赵正清也赶过来扶住她。“你还好吧?”
她忙不迭地挣开两人的手。“没事没事,真是对不起。”
“别老为这种事跟我道歉。”乔释谦软了口气:“苇柔,你身子也不好,就别勉强自己做这些吃力的活儿。”
“煎药一点也不吃力。”
“你蹲在那里,表情像在做件大事,脸上却热得都是汗,说不吃力才是骗人呢。”赵正清皱着眉头开口。
白苇柔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垂下脸笑着摇头。
“煎药如果算苦,那比起以前做过的事,这事简单多了。”
“是吗?你做过甚么?”赵正清着迷地望着她的微笑,顺口问道。“说到这儿,我才想起你从来没把你过去的事跟我说,是不是?”
她脸上难得的笑容突然尽失,显然被击中某痛处。
“嗯……”她摇摇头,“那些事……没甚么值得提的。”
“可是……”
“正清。”乔释谦温吞地开了口:“您问得这么突然,苇柔怎么回答?”
她勉强微笑,低头又模模狗儿。
“以前曾经养了一只狗,我叫它大呆,它好高好壮哦,就跟它一样,健康又活泼,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村里人大都瞧不起我们家穷,可是就从没人敢欺负我,因为只要见着大呆,他们都避得远远的。有天我去卖花,阿爹把它绑起来不让它跟我去,说它在我身边碍事,客人都不敢买我的花。那天我回家后,大呆就不见了。”
黑狗舌忝着她的手掌,一会儿突然张嘴咬走她的扇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远处去。
白苇柔连忙摆手想把狗招回,笑骂道:“坏家伙,还不把扇子还我!”
“大呆后来怎么?”赵正清不减兴趣地问。
“阿爹说,它跑了。”白苇柔收住笑,悒悒地回答。
“喔。”赵正清“喔”了一声,见狗儿不肯回来,忙追过去要把扇子讨回。
“我一直不相信,大呆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会不管我的。可是一天等过一天,都等不到它回来找我。直到有一天,家里没柴火,我跑去后山才看到它。”
“它还认得你吗?”见她一双手紧紧交握,微微打颤,乔释谦心知有异。
“不!”她霍然抬起头,声音尖锐急促。
乔释谦有些愕然,望着她一会儿低下头,呓语似的喃说:“不认得了……我想,无论我怎么叫它,它是再也……不认得我了。”
“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她的肩膀,觉得那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特别孤苦无依。他真后悔问她这些话,她那模样好教人心疼。
白苇柔依旧沉默,一会儿掩住脸。
“阿爹……把它吃了,它的皮毛被风吹散了,一撮一撮夹杂在后山的青草丛里。我不会认错的,大呆最喜欢我每天帮它把毛刷得舒舒服服,那么漂亮的毛色,我怎么会记错呢?隔没几天,怡香院就派人过来了。本来我不相信.直到自己被卖了,我才……才彻底死心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凄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伤心事,说出来也不相干,这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反正之后我就不养狗了,怡香院这么多客人来来往往,嬷嬷也不会让畜牲进院里的。”
乔释谦眼底有些刺痛,有一时间他以为白苇柔会哭泣,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接过赵正清送回来的蒲扇,呆愣愣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空气。
“怎么了?”见两人脸色怪怪的,赵正清出声询问。
“没甚么。”乔释谦摇摇头。“咱们别打扰她,把狗拴起来,回头找你姊姊去。”
他走进厨房取了一个碗,把药壶里的汤汁倒进碗里;回头看她已经停止发呆,此刻正手脚利落地收拾好小炉子,取出扫帚准备清扫落叶。
“我明白那种感觉。”临走前他轻轻开口,视线在空中和白苇柔交会。“不论你再养多少狗,你的大呆还是无法被取代的。”
一时间白苇柔有些昏眩,她目送他的背影,不解地看着他。
不确定是否因为阳光太耀眼,才会头重脚轻地撑不住自己;还是那短短几句话,便掏心挖肺地道尽她的心情。
白苇柔突然慌了,她开始使劲地把地上一片片发黄的叶子扫成一堆,就像想扫开困扰她的重重迷雾。她必须想清楚,必须弄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无奈风吹来,三两片落叶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刚进乔家的迷惘,以及初见赵靖心的酸苦交错,又这么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你在做甚么?”绣儿抱着木盆走过来。
“扫地。”她头也不抬,蹙着眉扫着。这落叶怎么这样多?
绣儿摇头失笑:“哎呀,你好了吧你,这么弄法,一个下午也没法子扫好。”
“我知道,但总得弄干净。”像被人看破心事,白苇柔难堪地低下头,语气很微弱。
“倒不如等过阵子,叶子都黄得差不多了,你再一并儿弄。要不一起风,你这会儿工夫全都白扫了。”绣儿没心眼她笑说。哪如是为女儿家的心事烦恼,只当她守分尽职,怕一个做不好会受罚。
☆☆☆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难得兴致,原是高高兴兴教人搬了琴到花园里,结果这首曲儿却乱人心思。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二愿……”赵靖心困惑地垂下头,随即苦恼地望着一旁随侍的白苇柔。
“二愿……二愿……”
“二愿妾身长健。”那细眉底下盛不住的落寞在白苇柔心里撕扯着,她几乎不忍见赵靖心如此,于是有些急促地回着。
“是了。”赵靖心松了口气,笑中有些困窘,近来她病得连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
不是生病之故,是这一句,她不忍听的这一句──妾身长健,妾身长健……赵靖心望着眼前身形同她一般纤瘦的白苇柔,那妒意愈来愈没理由地涌上心头……
随即她悲哀地叹口气。
得到一些,失去一些,这或许就是人生吧。没有一个人是圆圆满满的,总要有一些遗憾才会让人更珍惜。
但无论如何,命运待她如此,似乎也太残忍了。
“怎么了?少女乃女乃不开心?”
“苇柔,这阙词你替我接下去吧。”
“少女乃女乃……”
“接吧,我想听你念。”赵靖心疲倦地垂下眉睫。
拗不过她,白苇柔只得接下去: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岁岁长相见……听着那一句,赵靖心突然泪如泉涌……她有甚么资格和乔释谦岁岁长相见?她能唱的不过就是相逢一聚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少女乃女乃,你别哭了,我不唱了,我不唱了。”白苇柔也是一脸的泪,彷佛同样承受着赵靖心哭泣时的那种痛。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苇柔,不是你的错。”
“少女乃女乃……”
两年前的一场大病,赵靖心自九死一生中被救回。那时她终于明白,纵然乔释谦对她的情分有数重山远,但终究就像她羸弱的身子,撑得了一时,却撑不了一生一世。
于是她开始为他物子,更重要的其实是为婆婆的压力,她开始要自己做好分出丈夫的准备。
在沉苛的传统教条下,太多不允许夫妻间全然独占的爱;尤其在乔家七年,她并无子女,夫妻间的爱理所当然也在这种包袱下逐渐被瓦解。
但乔释谦的坚不纳妾,只换来寡居婆婆备加责难的眼光。
偶尔,她在受不住折磨的时候,开始想绝望地放弃一切,祈求丈夫能找一个衷心所爱的女人。
但每每想到此,赵靖心便有种受伤的感觉。
“这些年来为他找的女人也不下数百个,但他就是不肯点头。他总是说有我一个就够了,把那些女人迎进门来只为生个孩于,没名没分的,何必这样糟蹋人呢。”
白苇柔拈着手绢替她拭泪,眼底又跟着落下泪来。
“其实……”赵靖心眼神有些空茫。“我知道为甚么,他没有心负担这些。”
“我好希望他能碰到一个他真心想爱的女人,这样或许他能快乐些。”她握住白苇柔擦泪的手。“你了解吗?这种心情你懂吗?苇柔。”
“我懂。”白苇柔点点头,笑得有些伤感。她蹲下来,替赵靖心理好鬓容。“但……少女乃女乃,您可曾想过,乔大爷在意的只有您一个人,只要见您开心,他心里也就舒坦了,勉强他去碰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也只是痛苦……”
赵靖心愣愣地望着她。
“这世上的人与事,不是每一件都能强求的。真心喜欢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吗?那么又何必找个伽锁铐住他呢?”白苇柔幽幽地说。
“苇柔,你是这样想的吗?”
“少女乃女乃一直为这件事不开心吗?”她轻叹道:“容苇柔说句话,少女乃女乃要调养身子,也得放宽心才是。”
“嗯。”而后赵靖心不发一语。
那夏末初秋的季节,赵靖心突然跃跃浮动着一个念头──也许乔释谦会接受白苇柔也不一定,毕竟是他把人带回来的,他……应该不会抗拒苇柔吧?
她紧握住白苇柔的手……白苇柔是如此可人而善良,就算收了她当二房,也不至于敢跟她平起平坐吧。
没有把这番心思告诉白苇柔,赵靖心只像话家常地问起她过去的一切。
从她进乔家以来,赵靖心不曾这样当她知己般的对她说着话;在那样信赖的目光下,白苇柔的心情却无端沉重起来。她不知道赵靖心在想甚么,只当她是闲谈,于是也含含糊糊地答了,除了避开怡香院的事。
☆☆☆
被蒋婶半拖半拉地到了后院,白苇柔又惊又喜地望着满院的人。今晚乔家的工人和佣仆几乎全聚在这儿,每个人不是擎着火把,就是提着灯笼,后院被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她几乎不曾参加过这样简单的聚会。“怎么了……”
“今儿个是中秋,你忘啦?”绣儿眯眼笑道:“往年咱们都会办聚会的,这是少爷要求办的,说是慰劳大伙儿忙了一整年,趁着今晚轻轻松松。”
“如果没有别的事,少爷通常都会过来。”一旁的蒋婶接着补充。
“是吗?”她心思有些震动,却忍不住翘首盼望。
他……真的会来吗?
“苇柔!你来了。”赵正清在人群中大喊,不避讳地跑向她。“可等着你了。你会不会弹胡琴?”他呵呵笑着。
“会……一点儿。”没来得及细想他问这话的意思,白苇柔回答。
“那就好。姊夫有事耽搁,晚点儿才来,一把胡琴蹭在这儿,咱们大伙儿正闷着呢。你就帮个忙,替咱们奏一曲儿吧。”
话才说完,众人已是拍手叫好。
只有和蒋婶素来不和的张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冷冷说了一声:“卖弄。”
白苇柔没听到这话,她被强推了出来,突然暴露在人群中,一时间困窘不已。
“去呀。”蒋婶鼓励地笑说。
“我只说从前……学过一些些。拉得真的不好,赵大夫就别害我了。”她还想挣扎。
“嗳,大伙儿乐乐嘛,何必计较这些?”赵正清便把胡琴塞在她手里,和众人鼓噪着,又忍不住盯着她那红通通的脸蛋。
“可……这胡琴是少爷的,不好吧?”
“你也知道啊!少爷的东西可是轻易使得的?”张妈终于站出来横她一眼。
“哎呀,大伙儿只是开心,你这老家伙干嘛这么杀风景!”乔贵恼她破坏气氛,没好气地顶回去。
“本来就是嘛,又不干你的事,要巴结也等老夫人来再说。”乔恒也站出来说话,气得张妈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不好啦。”见自己的一句话起了纷争,白苇柔更惶恐了。
“没关系的。”乔释谦的声音突然在后头响起,众人全静了下来。
张妈脸色有些挫败,乔贵和赵正清在一旁笃定地笑了起来。
白苇柔不再坚持,微微瞅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把琴拿了去。
“那么,苇柔献丑了。”
她打个揖,在掌声中调好音弦,轻轻吟唱起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歌声就跟平时说话一般,轻柔婉约。
赵正清没等她结尾,早用力拍起手来:“好哇!唱得真好!”
乔九拍掌,也跟着笑了。“苇柔,今儿个是月圆,你怎么唱起鹊桥仙来了?这不是教咱们这些王老五难过吗?”
“你吃饱喝饱,还有甚么好难过的?”菊花啐了他一口。
“嘿,阿九是吃饱喝足了,可没有个老婆好抱呀,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朝朝暮暮……”赵正清拍手大笑出声。平日跟这些人熟了,闹起来也不怕笑话。
倒是菊花这回听懂那意思,害躁得脸都红了,跟着几位丫头你一颗花生米、我一粒小毕子纷纷丢向乔九去。
白苇柔看着这一切,也被逗笑了。她回眸,却见乔释谦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她微笑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愉悦过。
“你愿不愿意再唱首曲儿应应景?”笑闹完了,赵正清期待地问她。
“有人要点曲目吗?”她问。
“只要别是阿贵兄那首甚么明月几时有,我们统统可以接受。”乔恒从人群里冒出话来。
乔贵垮下脸,喃喃抱怨:“那有甚么不好,反正都有月亮就好了嘛。”
“听腻了啦。”赵正清忙不迭摇手:“苇柔,你唱吧。”
白苇柔点点头,唱了另一首曲儿。
“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啐客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在月下听起来格外凄切。乔家不少奴仆也是外地雇来的,在此中秋佳节,原来就该回乡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却为了多省几趟车资,多数人都忍了下来。几个感情脆弱的丫鬟,一听这曲儿,受不住地丢开花生米,拈着绢子愉愉拭起泪来。
就连那开开心心的赵正清,也不免有些感怀。
在那月色人群中,乔释谦就只瞧见她一身白衣,素净柔和地坐在那儿。桂花树荫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影子,衬得她也像朵飘零的桂花,寂寞又荒凉,那一声一句就像甚么似的一阵阵敲进他心坎里。
几瓣桂花转飞到她衣襟上,白苇柔抬起目光,隔着人群对上乔释谦的视线,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终人散后,乔释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彷佛房间里还散发着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声,一声一句地和唱着:
“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
从乔家左院的矮墙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金黄田畦,大风狂凉凉地从田畦另一边吹来。入秋后天气更冷了,白苇柔坐在院后的矮墙上,紧拉着外罩的袄衫,拨正被吹乱的头发,想整理搁在心里紊乱的感情;然而对着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心里空茫茫,只是胡乱发着呆。直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她才闻声回头。
“少爷。”她起身,却被他阻止。
“坐着就好。”乔释谦在她身边坐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一大块空地。
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乔释谦不知怎么心里也轻松起来。原来背负在他心里的担子、靖心的依赖、母亲的跋扈,好像也跟着空气里的高梁香点点滴滴地飘开。
“靖心说你常到这儿来。”
“嗯,这儿少有人来,坐在这儿甚么都不想,很安静,也很舒服。”她眯着眼觑着几团棉絮般的云,耳际的发丝又随风散开。
“正清这阵子常常抱怨找不着你,你好像有意避着他,是吗?”
她怔住了,随即沉默下来。她当然了解乔释谦的话,他是来替赵正清传达甚么吗?可是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苇柔心乱地垂下头,连她自己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对赵正清?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儿,白苇柔抿着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赵大夫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没有缘分?”
她摇摇头,怆然地笑了。“我只希望这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没再想过其它的。”
“真的没想过其它的?”
“少爷也了解的,走过那一段之后,我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除了……杏雪姊,这些日子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里唯一的朋友,大我几岁,可是很照顾我。”沉思间。白苇柔跌进回忆里:“她很好强、很骄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和怡香院的姊妹合不来。不过,谁也管不动她,就是嬷嬷和何良也要让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应……应该算吧。”她有些结巴,想来是从没跟人提起这些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那时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愿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嬷嬷那儿,看到何良在她房间外四处张望,见门没关,便闪进房去。因我挨过何良的打,知道他的为人,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大响。我在门外偷看,地上散着茶杯屑,杏雪姊喝醉了,扶着桌子没半点力气,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她发疯似的骂着何良,说甚么她宁愿花钱倒贴陪个乞丐一整夜,也不让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气,扑过去就扯她的头发衣服,说怡香院里他想碰谁便碰谁。我眼看她要吃亏,心里不知怎么气起来。青楼里被卖进来的姊妹哪一个不是可怜人,偏偏连他也不放过我们、轻贱我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我推门进去,举起茶盘就打,杏雪姊也趁这时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头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摊血,痛得吓跑了。”
他听得怔了,青楼之中竟有这样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虽然只照过一面,但欺善怕恶、贪婪卑鄙的个性却表露无遗,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开始对你另眼相看的?”乔释谦说。
“也许吧。”白苇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赞成我为了孩子跑出来,可是劝不了我,只好帮我。”
“我感觉到你比较开朗了。”
“嗯,乔少爷,我不会再寻死了。”她回头对他一笑;像是个承诺,也像个保证。“生命是很可贵的,活着,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对别人。也许不能接受别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怀。”
咀嚼着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乔释谦竟有些苦涩。
“所以……”他呐呐地开口。
“我会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样坚定地承诺着,乔释谦的笑却变得尴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觉是五味杂陈的。
“昨天,我和蒋婶去街坊送账册,她拉着我去算命。”白苇柔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岔开话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起来。“那位先生说我此生注定与姻缘无分,就算强求,也只是当人小妾,无名无分。蒋婶很替我担心,说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错了,结果差点跟他吵赶来,可我一点儿也不恼。”
“为甚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好的。我想过当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确很有道理。我想我应该可以找到甚么让自己快乐些,至于姻缘,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在别人眼里,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实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过了。”她伸出手,审视着掌心的纹路。“我娘说,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注定了,任谁也改不了。”
“你会看吗?”
“不会。”她笑起来的表情是乔释谦未曾瞧过的娇柔与稚气。“不过听我娘说,要看懂其实不难,不就是这几条线嘛,主姻缘的、主事业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条理分明地指念着,身子也因专注而不自觉地倾向乔释谦。“其实想想,咱们世间的人不也都是这样子交错着、混乱着。喏,您瞧,这就是姻缘线。”说完她指着半横过掌心上方那交错串连的肉色线条。
乔释谦留洋过,见过许多世面,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把手张开,看着自己手掌。
“喔,你看错边了,男左女右。”她摇头轻声纠正他。
“那……帮我看看吧。”他好奇地把左手张开凑过去。原只是个玩笑话,却那样异常温柔地并上她的右掌,两人半横在彼此掌心中央的姻缘线,竟完美地连成一条微笑的唇线。
快乐的气氛被这无意的巧合给打断,白苇柔的笑僵住了,错愕间她急收回手,不再多说一句。
乔释谦忽然也跟着沉默,他瞪着掌心,忘了要做甚么。
那两道姻缘线接连得圆滑无瑕,是想瞒都瞒不住的震撼。彷佛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残缺,直到今日才真正寻着。
乔释谦霍然起身,不自在地拍拍长衫上的灰尘。
“呃……我该回去了。”
“嗯,我也该回去。”白苇柔逃得比他还快,像躲瘟疫似的跳起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步往前走,手肘却被身后的乔释谦给抓住。
心痛跟着在同一刻而起,白苇柔压抑自己纷乱的脉搏,只觉得热泪盈眶。
她试图理清的思绪,怎么打成了死结,还愈拉愈紧?
“我……们都别当真。”他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她笑得黯然神伤。怎么会当真?他是主人,她是奴,他的大恩她须偿,怎么敢当真、怎么能当真?白苇柔仍是没看他,急急走掉了。
☆☆☆
翌日清晨,白苇柔悄悄地出门抓药。原想刻意避开让她一夜失眠的人,却不巧又在门口撞见了。
“这么早。”他僵了一下,还是挤出个笑容打招呼。
“呃……我去抓药。”她别过脸,像在逃避甚么似的开口。
“我也要到镇上,一起走吧。”
她没有拒绝。既然他都不介意,她也该学着放宽心才是。
横在两人间的气氛是异样的酸涩,白苇柔心不在焉地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只觉得平日走的短街竟长得像一生都走不完似的。
直到乔释谦停下脚步,她才抬起目光,看到他和客栈的掌柜打了声招呼。
就在同一时间,一张熟悉不过的脸跃进眼里。白苇柔心跳加速,不自觉地瞪大眼,以最快的速度低下头。
“我跟掌柜说句话,你要不要跟我进去?”乔释谦没察觉她的异样。
“不……”她慌乱地摇头,眼睛愉愉瞄过坐在客栈二楼,仍兀自谈笑的那堆人,两手冷颤颤地流着汗。
“我……不进去了。这儿等着就好。”
“怎么了?”他心知有异;瞧她的样子,像是看到了甚么洪水猛兽似的。乔释谦朝四周望去,并没有看到甚么特别的人事,倒是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大声地唤住了他。
乔释谦抬头应对,白苇柔却更加绷紧了身子。怎么……少爷竟识得那人?天呀,她退了一步,不敢再想下去。
唤他的人蹬蹬蹬地下了楼,她的心脏也怦怦怦地狂跳着。
“苇柔,到底怎么──”
“乔释谦,咱们好久没碰面了,是吗?”
没错,说话的声音的确是那个人,白苇柔脑海一阵晕眩。要不是自制着,只怕她转身就逃。
“倪少爷。”乔释谦心知有异,但仍客气地先应付来人。
倪少爷打个哈哈,即转向闪躲的白苇柔,哼哼地笑着,随即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这是你们家的奴才?嘿!不对不对,我见过这位小娘子。”
那对贼眼放肆地在白苇柔身上转来转去。她愈退缩,倪振佳就愈肆无忌惮地绕着她瞧。
羞辱的感觉榨干了她身体里每一滴血液;白苇柔僵冷着身子,这一刻她宁愿自己甚么都不是。她一语不发,无奈倪家少爷的声浪像正月的鞭炮,整个客栈都传遍。
“你去办你该办的事吧,办完早点回去,少女乃女乃边等着吃药呢。”乔释谦挡开倪振佳,和蔼的背后却是不能违背的语气。
“我没有记错,你分明是怡香院的姑娘嘛,怎么──”倪振佳一脸狂妄她笑起来。“我还包过你呢,没错、没错,就是你,白苇柔。江嬷嬷说你跟人逃了,原来你就是跟了这位乔少爷呀。”
饼路停驻的行人及客栈里向起的窃窃私语只有一下子,瞄过乔释谦的脸色后,每个人都自动安静。
乔释谦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怒视他。
白苇柔从没见他这么生气,紧捏着袖子干咽着口水。她真的害怕,怕乔释谦目光后的那层意义。是嫌弃?还是卑视她的出身?是恼怒?还是不悦她的抗命?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白姑娘是我乔家雇下的丫头。倪少爷,你弄错了。”
“我弄错?那怎么可能?在怡香院,我可是见了好几……”
“我不想知道你倪家在勾栏院有多风光,贵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倪少爷这样大肆喧嚷,岂不辱没了贵府的名声。苇柔是乔家的人,希望你别太过分。”
白苇柔愕然地仰起头,呆望着乔释谦。这些话……她早知道他的心地好,却没奢想过他会为她出头。
“辱没?”倪振佳哈哈笑了两声。“哪比得上你们乔家的没落,连妓女都收了。以你乔家,说是收个妾也不过分,可也得找个清白人家才是。找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你不是存心给赵家难看嘛,要他们那书香门第的赵姑娘和个青楼小妓女并称姊妹,就不晓得乔老夫人会怎么想!我倒好奇她要怎么“静心”。”他依旧口无遮拦地喊着,无视乔释谦愈来愈冷的脸。“绝配!真是绝配!炳哈哈……”
在乔释谦有所行动前,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那一拳头虽小,却酝酿了莫大的忿怒,在倪少爷的下颚间爆出声响。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许你侮辱少女乃女乃!她是何等高贵的人,当然不会跟低贱的妓女同称姊妹。乔家没有没落,乔家每个奴才都比你这个有钱少爷高尚!至少他们不仗势欺人,更不会败坏道德!”怒气盖过了一切,白苇柔喘着气,泪水始终没落下。
“贱货!你一竟敢打我!”倪振佳又惊又怒,顾不得她是女人,一个箭步上前,挥拳就要揍她。
乔释谦捏住他的手,轻轻一甩,他整个人跌了出去。
近距离衡量了情势,倪振佳眼色一使,指挥身后下人欲一拥而上。
“倪少爷非这么做吗?”乔释谦打退了两人,见倪振佳要去抓白苇柔,他冲上去,整个身子护住白苇柔,脸色极为难看。
“你也看到了,一个贱丫头居然敢动手打人!这口气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下。你要是怕了,就把人交给我,我绝对不会为难你。”倪振佳狂妄地笑了起来。
见他那样,乔释谦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白费唇舌。
“倪振佳,你很明白我的处事原则。”他怒视着倪振佳,口气冷淡。
两人眼神对峙了约莫五秒钟,倪振佳斗狠的表情慢慢地挫败下来。
乔释谦的个性在商场上是数一数二的耿直,处世对人向来皆是平和以对;但如果惹毛了他,要他赶尽杀绝也是极有可能的。同为镇上营商的大户人家,虽然各有自己的人脉,但生意人总是以和为贵。倪振佳再怎么驽钝,也不会不知道得罪了乔释谦的后果。
他收了怒气,阴恻恻地一笑:“好,乔兄既然执意要为这贱人出头,那我就给乔家个薄面。咱们两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为了个妓女恶言相向也不好看。不过我要事先申明,这女人是我的,打人的这笔账我也不会忘记,乔兄记着便是,怎么做就在你了。”
这番话给他自己下了台阶,却也暗暗透着对乔释谦的威胁。
乔释谦转头想看她,但白苇柔一秒钟都无法面对他的眼神,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一日为妓,终生为妓,她躲不掉这种事实。尤其她又在众目睽睽下打了倪少爷。天啊!她不敢想像这对乔家的名声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强撑着隐隐作痛的头,她发足劲用力地奔跑,想藉着压迫心脏的窒息感来杀死自己可笑的尊严。直到林子深处,她痛得跪下来,伏在树干,眼泪成河……
乔释谦始终在身后默默地跟着她。
“你真的不该……不该收留我的。”这是她进乔家后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为甚么?因为你过去的事?”他的怒气再度爆发,眼前白苇柔自怨自艾的态度比那个倪振佳的嘴脸还要令他生气。当然,整个事情追究下来,还是要怪那位倪振佳。“或者你要说,最大的过错在我,是我多事救了你。”
这番重重的自责让她愕然。“我没有这样想。”
“那么,帮帮你自己吧,把你挥拳头的勇气拿出来,停止在这里掉泪。无论你哭多久,都不会把你的过去洗得更干净。”
“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乔家的名声,我──”
“乔家没有这么容易破人连累!”他粗声打断她的话。“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要别再胡思乱想就好了。”
她安静地拭去泪,心里仍惶惶不安。
“回去吧,就当甚么事都没发生,别把那些不归你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