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方桌上摆了四样菜、一个汤,分别是:清蒸鳕鱼、糖醋里肌、豆苗虾仁、炒空心菜和苦瓜排骨汤。菜和汤还冒著烟。透过白烟,文若莲的双眼变得迷蒙起来。
他会来吧?
今天,她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他,希望他不会临时有事又不能过来了。
每回要和他见面,她总是喜悦的;尽避她经常在接了他的一通电话后便忙著买菜烧饭,打扮自己,却因他临时取治约定而独自面对著一桌子的菜发呆;虽然如此,她还是会很快就原谅他,并在下次得知他即将到来时,习惯性地打理好一切等待著。
以这种方式爱一个人真是太没有骨气了。秋子不就经常生她的气?说她像个午妻,像个情妇。久而久之,文若莲自己竟似也有了那种心境。
这其实又怨得了谁?谁让她爱上了全世界脾气最古怪的男人?双方基於玩乐的心理在一块儿,说好不能询问他的家庭、事业,不能提及婚姻;若不是她在偶然的机会里看见他身分证上空白的配偶栏,还真会以为他是有妇之夫,而她便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如果真是如此,她能毅然决然离开他吗?
能吗?
她真的不知道。
文若莲并不是随便的女孩子;大学四年,加上在航空公司担任空姊两年,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她不会跟谁走得近些。直到去年在飞机上认识了他。
她被他深深吸引,不仅因为他坚毅漠然的外表,更由于他那彷佛对人世中一切皆已看透的沧桑神情。
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他没有撒网,她却向他游去;他不会下饵,她却被捕获得心甘情愿。爱情原是这般毫无理智的东西。
她把自己的一切给了他,以他想要的方式陪着他,从来不问,不想,却在夜深人静,难过得无法成眠时默默垂泪。
当然她是为自己心疼。每个女孩子都期待她的爱人给她一个难忘的婚礼,然而对她而言那却是个奢想。她不明白为什么,却不敢问;她怕问了以后,他会愤而离去,从此不再见她。
虽然如此,她还是做著那不着边际的梦,梦见他手拿戒指和鲜花,深情地跪在她的面前。秋子说得没错,她实在是很死心眼,不是吗?
门铃响起,她自美梦拉回到现实,慌忙站了起来,朝墙上的镜子望了望自己的模样,微笑著跑去开门。
他来了,一个星期不见,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高大挺拔,深沉安静,只是多了些许疲倦。
“快进来!饿了吧?饭菜还热著——先吃饭好吗?还是你想先洗个热水澡?”她间,伸手为他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没有回答,迳自走进屋内,看著小桌上的菜,缓缓地在他习惯的位子上坐下来。
文若莲跟著也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替他盛了饭,还挟了些菜到碗里,然后把碗递给他,
“来!看看我做的鱼好不好吃。”
“先掏著吧!我有话说。”他开口了。
她将碗放在他面前,微笑道:
“什么事?不等吃过饭再说吗?”
他摇头。
她笑著轻叹口气,
“好!你说吧!最好是不会影响食欲的事。”
他看著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们到此为止了。”
文若莲很茫然。就这么一句话,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他指的究竟是——
“我们分手吧!”他又说。
分手?
她在心里重复著这个字眼,感觉它是那么陌生,那么骇人;在一起一年多,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也会有这么—天。
为什么?
她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了吗?
早知道他竟真的提出分手,她该先说的;如果她提出来的话,他——还会离开她吗?
不!她哪里是那种人?心不甘情不愿的爱情要来何用?
她直觉到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这种随时会惹人掉泪的气氛,但对—个刚对你提出分手的人该说些什么呢?天气?还是股票行情?
她深吸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笑道:
“你是说我们不再见面,也不再联络了?”这是她所能想到唯一的话题,没想到问出口竟是心如刀割。
他点头说:
“我很抱歉。”
这个低沈沙哑的声音曾是她的最爱,往后,竟再也听不见了,这对她来说实在不敢想像。
她想知道原因,更期盼他能改变心意,但看见他坚决的表情,看见他一味地摇头。这种无声的语言她能理解,那是说他不想解释,事情也无法挽回了。
连个解释都没有,这对文若莲来说并不公平,不过已无所谓了。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就是分手,她已经很明白了。
呆了半晌,她淡淡一笑。
“好吧!我们分手;不过你还是吃点东西再走,我忙了很久,而且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她说著拿起自己的碗装了饭,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起来。
也许不知不觉中泪滑进了碗里,她尝到米饭中咸咸的味道。
曲南星走出那个点著灯,飘著菜香的温暖房间,很清楚自己又让—个女人寒透了心。
他不该觉得抱歉,如果不是她竟笑着要他吃过饭再走,如果不是看见她强挤出笑容却止不住滑落的泪水,他应该和以往的每—次—样,说走就走,感觉轻松自在。
谁都知道曲南星是个浪荡子,他有钱,有大房子,但是他的心漂浮下定,无法在一个地方生根。要玩爱情游戏就得依照他的规则,一开始就说好了好聚好散;所以她不该哭,他也无须觉得良心不安。
每回说要结束,女人们总是哭哭啼啼,好像谁哭得大声,谁就可以由他这儿得到最多的补偿。
文若莲为什么不一样?
她就那么静静地掉眼泪,好像还怕他看见似的。难道她不想要求什么吗?
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他能给她什么,毕竟他从未对她提起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只是短暂的关系,又何必说!
他走着,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心烦。是不是因为没有给文若莲任何补偿,所以觉得有点歉疚?
他其实真的很想给她些什么,却觉得她是什么也不会要。方才他曾允诺如她有任何需要,他一定替她解决;她却坚决地摇头了,只说不劳他费心,甚至还露出了微笑。这使得她和别的女人比较起来,显得格外不同。
文若莲的确很特殊,否则他又怎么会和她在—起这么久?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能说自己已对她毫不眷恋,只是他有些慌了。对女人过度投注感情是他的禁忌,他却和她拍拖了一年,这令他觉得很不爽——女人只是玩伴,文若莲也不例外。
好了!结束了一段情,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哪有闲暇在这儿想东想西?
女人啊!终究不值得为她们浪费时间。
“我以为我是来听你哭诉的呢!”叶秋无奈地看著文若莲。
文若莲苦笑。
“我可以哭吗?就怕你用那种早就告诉过你的眼神看我。”
“我不是那种朋友,你知道的。”
“对不起!秋子!我知道你对我永远是那么好,我……”
“拜托你好不好,若莲!我没怪你,情绪不佳的人有时难免会乱说话。”
文若莲浅笑。
“谢谢你这么包容,秋子!我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否则我也不会要你过来。”
“为什么要一人伤心?我可以陪你痛骂那个负心汉。”叶秋愤怒地说。
“我没有痛骂谁。”文若莲说:“这种事情本就是两厢情愿。你也别再替我生气了。”
叶秋松了口气。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真怕你这死脑筋——对嘛!下一个男人一定会更好,你——”
“秋子!我不想找什么下一个男人,今天我找你来是——我有事和你商量。”
“只要不是帮你自杀,什么事都没问题。”
“我不会自杀,”
“真是谢天谢地。”叶秋口中默念。“那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文若莲看著她,缓缓道:
“我——我怀孕了。”
叶秋张目结舌,难以置信。
“什——什么?怀孕?怎么会——”
文若莲笑道:
“你那是什么表情?男人和女人在—起本来就有可能怀孕的呀!”
“废话,我当然知道会——可是若莲,难道你没听说过避孕药或这一类的东西吗?”叶秋喊著:“它们可以避免生下不想要的孩子。”
“我想要这个孩子。”文若莲低声却坚决地说。
“你疯了?”叶秋拉著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医院,不能再拖了。”
“我不要,秋子!”她要求道:“我不要拿掉这个孩子,这是我仅剩的了。”
“狗屁!留下一个私生子是不智的。若莲!你不要儍了,未婚生子会毁了你的将来。”
“我知道。”文若莲凄然苦笑。
“那就让我陪你去医院啊!生下那混帐的孩子干什么?你以为他会感激你?”
文若莲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流著泪。
叶秋不忍地叹气。
“若莲!你——何必呢?”
“我要生下来。”她依然坚决。
“你肯定?”
她点头。
“那让我去找曲南星,他应该跟你结婚,给你和孩子一个家。”
“不!”她拉住叶秋。“求求你不要去。他已经提出分手了,我不要用孩子来为难他。秋子!不要告诉他!生下孩子是我个人的主意,和他不相关。”
“你在说什么啊!若莲!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更何况你还没结婚。”叶秋神情凝重道:“肚子一大,空姐的工作就没了,还有你父母那里怎么交代?他们不会谅解的。”
“我会慢慢跟他们说。”文若莲道:“我先要得到你的支持,秋子!如果连你都反对,我还能指望谁?”
“你要我帮你这种事?”叶秋来回踱步,气愤且左右为难。“我们亲如姊妹,你要我支持你当未婚妈妈,叫我怎么答应?”
“秋子!——”
“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执迷下去。”
文若莲摇头。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理智点!若莲!听我的话!要嘛把孩子拿掉;不然就让我告诉曲南星。”
文若莲泪如雨下,感觉从未有过的孤单与寂寞。
是孩子时时提醒她要坚强,如果没有他,她真不知道自己撑不撑得下去。
现在,连秋子都反对她了,她想起未来的路就害怕——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朋友在身边,还得忍受人们的冷言冷语和指指点点,所有的辛酸苦楚都得往肚子里吞。她一向颇为坚强,但——能坚强到足以忍受这些吗?
叶秋心里又何尝好过?看见好友这么伤心,她也几乎要陪著她一起痛哭了。
若莲这个人她很清楚,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任谁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叶秋很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徒然地挣扎,但她总得试试吧!试试看能不能劝若莲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男人总是玩腻了就溜,而女人却得啃蚀这刻骨铭心的情伤直到它痊愈?
她叹口气。
“好了!若莲!别再哭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绝情,不讲义气?”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文若莲拭著泪说:“我没事,只是——”
“你这么爱他?”叶秋忽然问。
文若莲的笑实在不包含任何喜悦的成份。
“很儍吧?”
“知道傻为什么还——”叶秋忽然不想多说了,感情的事如果用几个为什么就能问出来,若莲又怎么会这么痛苦?“算了!不管怎么样,你总得先说服你爸妈吧!还有公司那边——”
文若莲感激得几乎又掉下眼泪,她知道秋子的态度已经软化了,往后再怎么辛苦,至少她不是孤单一人。
她微笑,笑里带著泪。
“谢谢你!秋子!”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两人看著对方,忍下住紧紧地互拥,文若莲又哭了起来,叶秋只有陪著无奈地叹气。
“你什么时候告诉你父母这件事?”叶秋间。
“我明后天回南部一趟,公司那里你替我办辞职——”
“要辞职了?”
“再撑也撑不了多久,只怕到时惹来更多闲话,不如现在就走。”
“没关系,我可以养你啊!空姐的薪水不少,我又不用养家,你吃得这么少,大不了我一个月少买一件衣服……”叶秋爽快地说。
“谢谢,秋子!我还有一些存款,孩子生下来之前的生活费应该不成问题;等孩子生下来,我再找其他工作。”
“如果你爸妈肯谅解就好了!——不过——”叶秋摇著头叹道:“依我看是很难。”
这一点文若莲也很清楚;只是,每当想起曲南星,她生下孩子的念头就更加强烈。
只有一路走下去了,她爱他,所以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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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的气温比北部高多了,文若莲只提著简单的行李走了几步路,竟觉得微微冒汗,头也昏眩起来。
也许这和天气无关,而是怀孕使然;她虚弱了不少,动不动就想吐,原本就纤瘦的她更显单薄了。秋子说她这么没事就往洗手间跑,不用等她开口别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丙真这样倒好!要对父母说出事情原委对她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比接下来要承受的怒骂和痛斥更令她不知所措。
案母是保守的农民,想当初她考上空姐,是和父亲商量讨论了许久才能走马上任;如果他们连空中小姐这种职业都那么难以接受,若是听见女儿未婚怀孕,并决定留下孩子时又会有什么反应?
一思及此,近乡情怯,面对只一条街就到的家,文若莲竟没有勇气再往前了。
如果秋子能来就好了!
她这么想,随即又惭愧于自己的懦弱。这是她的仗,当然得自己打,往后的日子还长著,总不能凡事都依赖秋子啊!
唉!她难过地想着是否自己运气不够好,否则,唯一的一次恋爱,为什么却是这种结局?
叶秋刚洗过澡,穿著宽大的睡袍坐在沙发上剪指甲,电话铃忽然响起,吓得她差点剪破了皮。
她咒骂了一声,吹吹略感疼痛的脚趾,站起来往电话走去。
这么晚了,是谁打来的电话?
“喂!我是秋子。”打到这儿来的电话自然是找她的,所以她的招呼语总是非常简明。
“秋子!是我,我——”
“若莲?”叶秋惊喜地说:“你在家里吗?还好吧?你爸妈他们——”
“我在车站——秋子!你来接我好不好?我觉得很不舒服——”
“你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是下是——”
“先来接我,秋子!我觉得头好晕——”·
叶秋心头一惊,道:
“好!我马上来,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千万别乱跑。”
问明文若莲所在的地方后,叶秋立刻就出发了,她隐隐听出若莲的父母必定是不谅解她。
懊死的曲南星可把若莲害惨了,哪天让她遇上了,她叶秋一定要给他好看。
“你的脸怎么了?”将文若莲送到家,叶秋忍了多时的问题终于月兑口而出。
文若莲的左颊泛红,嘴角也破了皮,叶秋—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叹气。
“你爸打你了?”
文若莲苦笑。
“我也没想到他会打我。我知道他一定会很生气,但我真的没想到——我想——我真是让他失望透了。”
“你妈呢?她没替你说句话?”
“她是绝不会违逆我爸爸的。”母亲愁苦的面容及看见她挨打时心疼的表情令她觉得自己很不肖。
“也许你爸爸只是—时气愤——”
“我想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女儿竟让他丢这种脸。”
叶秋看了她半晌,说:
“你不再仔细想想吗?真的不惜和父母决裂也要生下孩子?我并不是在劝你,只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不会回头了,秋子!”她轻轻地抚著肚子,一副温柔自足的表情。“这是一个生命,是我存心要怀他的,又怎么有扼杀他的道理?”
叶秋长叹了口气,无奈道:
“看来我这个干妈是当定了。”
“值得的。”文若莲说。
“最好是这样。”叶秋笑笑。“好了!你脸色还是有点苍白,去休息吧!别多想了,今晚我在这儿陪你,过几天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
“那怎么行?你不是—向喜欢一个人住?我看我还是——”
“干妈和妈一样都是妈,你休想把我和孩子分开。就这么决定了,你不准再争。”
文若莲当然知道叶秋的意思——叶秋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又不想让她觉得有所亏欠。秋子虽粗心,对她却始终是体贴的,常常令她非常感动。
“都依你,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可以了吧?”文若莲微笑道。
“这还差不多。叶秋满意地笑了。
文若莲看着她,眼里忽然一片雾湿。
“我只剩下你了,秋子!”
“哎呀!说什么傻话?我们还有孩子啊!”叶秋喊著:“为了孩子,你可得注意自己的健康,养好身子。”
文若莲点点头。
她累了,该好好睡一觉;等她醒来,新的生活就得开始;而她,也该咬紧牙根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