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热闹繁华的京城。太平盛世中,贩夫走卒自食其力,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温饱和乐。
靠近大街坊的十三胡同里有间不起眼的书肆,要不是明白的招牌挂在柱条上头,不熟识的人绝不会想到巷口里居然有间名闻遐迩的书铺。
书铺店主人是个寡妇,年纪轻轻的,带着一个男孩,几个月前不知从哪搬来,寡妇深居简出,只埋头做生意,理应不可能跟达官贵人有什么交情,偏偏,许多王子公孙、贵妇人总是轻车简从地来叩她简陋的门。
虽说是孤儿寡母,倒也因为这样产生了吓阻效用,流氓地痞没人敢上门来欺负他们母子俩,加上她免费提供小人书、习字帖、开放书肆一隅给附近的小孩看书吃点心,敦亲睦邻做得极好,所以,就算她临时有事要出门,大门也不用锁,路不拾遗在这里发挥了最大的功效。
瘪台里,窜高好几寸的朔阳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拢上书肆的门,回头对上埋头打算盘的海荷官。
有几绺发丝落在她光洁依旧的鬓边,只是本来就不够丰腴的她更瘦了,洁白的藕色衫子,一朵随意簪上的茉莉花,素雅精致地跟谪仙一样。
“娘,天色还亮,我想到堤防去跟毛妹玩,你也一起去好不好。”不这样说他娘会窝在书肆把一天的帐算完,然后躲回房中伤心。
“我——”海荷官的不字才含在嘴边,一看见朔阳脸上的渴盼,话自然就拐了弯。“好吧,你等我一下,我们到堤防去野餐,你也很久没去了。”她的声音带哑,是大火后遗留下来的后遗症。
“太好了,娘,我立刻就去准备!”他欢乐的脸感染了她。
海荷官目送他进帘后的屋里去,拨动的手指安静了下来。
自从那件事发生过后,她跟朔阳大病一场,在身体饱受痛苦煎熬的时候还要承受戈尔真死亡的残酷消息,她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又徘徊,完全丧失求生的意志。
守在她身旁的人一直是三缄其口的,她不问,也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到戈尔真的名字,她问不出口,因为化为废墟的木屋说明了一切。
她其实没有太多时间好顾到自己的,朔阳因为戈尔真临死前一掌差点去掉小命,二来,大火过后,他完全忘记那天所做的一切。
她不能怨、不能死,只有自苦。
一日又一日的绝望会让人发狂,海荷官几乎要恨起戈尔真来,他轻易地将她摒除在外,她爱恋深入骨髓的他啊!
幕后主使的坏人在独孤胤的严拿追缉下落网了,也得到应有的处罚,朔阳经过好几位太医的会诊又活过来了,一切看似有了圆满的结束,可是,他们母子元气尽失,海荷官心如槁木,搬离开了石谷,也刻意远离群龙,她不想看见任何跟戈尔真有关的人事物。
当然,不会有人允许她自暴自弃的,尤其是跟她情同姊妹的贺兰淳和区可佟,她们无时不刻地来偷袭,为他们制造欢乐气氛,海荷官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也明白众人的好意,但,心死就是死了,虽然她的还活着,却已经了无生气。
“娘,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喽!”摇晃手中的藤篮,朔阳故意掀起布盖让食物的香味跑出来,撩拨海荷官的食欲。
“好香!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料理?”她故作轻快。
“这是秘密。”朔阳小心地把布盖恢复原状。
“姜太公钓鱼呵,好吧,我上钩了!我迫不及待要把你篮子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光。”
朔阳被取悦了,他露出十岁孩子该有的笑靥,一马当先的打开门。
吓!母子俩全怔住了。
“我才苦恼着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见你——”不再是青幽幽的布衫了,那叫她磨痛思念的身形,真实地站在她面前。
海荷官睁大眼,痛楚地看着他,一步步无意识地从柜台出来,因为太过紧张,居然同手同脚,擦过柜台不够圆融的棱角,差点摔倒。
瓣尔真也是,他杵在门口,一动也不能动,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儿看着,眼中泛光。
相对无言,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海荷官茫茫地站住,一口朝自己的手腕咬下去,会痛!是真的!
她以为她的爱情在扑朔迷离后就流离四散了,原来,没有擦身而过。
可是她还是不相信,已经烙入心底的相思太深刻了,要一夜颠覆有些困难,于是她悄悄的蹲子。“朔儿,娘是不是眼花了?”
“娘,你的眼没花,是大叔。”朔阳疼爱地笑着,对母亲的孩子气万般宠溺。
“你确定了?”戈尔真打开长长的臂膀,欢迎她的投入。
她又笑又哭,奔入戈尔真温暖的胸瞠。
他的思念不用再辛苦地藏在火烬里,戈尔真双手大张,也迎进在一旁满是渴切的朔阳,他将一大一小拢入自己的羽翼,一家团圆。
☆☆☆
两人是对坐着的,握住的手不曾分开,向来戈尔真只盛住尖锐的眼,被巨浪狂滔的激情取代了。
兴奋过度的朔阳被打发去玩耍,他临走还忐忑不安地跟戈尔真勾过手指,盖了承认不会消失的章,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
“那孩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孩子是大人间最好的润滑剂,他不得不拿朔阳来作开场白。
“不要恨他。”海荷官求情。
“我不会小器到这种程度,何况也不是他的错。”
“他们没有半个人告诉我你还活着。”她的目光如雾似水,流漾成长长的思慕绾在戈尔真身上,然后定住。
她需要他的理由。
“因为没有人以为我应该活着。”他嘴边噙着久违的讪笑。一个该死的人是怎么都不该还在人间。
“我……也这样以为。”他又是伤又是毒的,油尽灯枯的身体倒在大火里,尽避群龙赶来灭了火势,也在火堆中救出她跟朔阳,戈尔真的尸体却怎么都找不到,大家一致认为他跟屋子同化为尘埃了。
“其实,我也是迷迷糊糊的,我倒下之后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脑筋越来越清楚,由于火势太大,我看不见你们,只能漫无目的朝外面爬,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掉在后山的溪谷里。”
海荷官听得专心,牢牢地握紧他的手。
瓣尔真还报一笑。他从来都不是爱笑的人,这一笑却是将深埋的千言万语化做万斛柔情,坦白地昭告他的爱只属于她。
海荷官脸蛋儿一晕,又被戈尔真丰富磁性的声音吸引住。
“我在溪谷休息了好几天,回家时你们全都走了。”
“我跟朔阳大病了一场,几乎都住在蓝四公子的家。”
“我知道。我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对不起!”起初,他一冲动就想尾随着马车的车痕出谷,可是火烧一样的自责让他迈不开脚步。
他爱她却无力保障她的安全,他向来死不认错,代价却是差点害死他挚爱的人,究竟是他空负一身才华,还是才华负了他?于是,他痛定思痛,改变了自己。
“你没错,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给了我们一场灾难,可是你回来了,我只想感激它。”只有失去的人,才会珍惜重新获得的喜悦。他回来就好,其余的,一点都不重要!
“我们回家吧!”戈尔真深深地吻她,把这几个月无边无涯的相思,全灌注在这个吻里。
回家,海荷官朦胧地想着,喜极而泣的泪,姗然夺出合上的眼眶,濡湿了睫毛,落入俩俩相依的唇间。
☆☆☆
“这是怎么一回事?点石成金吗?”直通山谷的石子路,铺上平板光滑适合马车行走的青石板,入口一哨站,每隔五里又一站,在山谷的低洼处竟然有屋舍数间点缀在一片大草原中。
奇迹还不仅这样,当马车抵达废墟所在,哪还有什么残破景象,一栋高雅宅邸矗立山谷的最高点,红墙绿瓦,红铜门开处枫林小桥,仆人如织有序地站在两旁恭迎。重楼为屋,四敞为阁,布局灵活,衔远山,吞白练,山谷中的美景尽入眼帘。
“来见见我的得力助手,也是这些奇迹的功臣。”大厅中,好几个年纪不一的中年汉子正围在一起泡茶。看见戈尔真出现,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迎接。
“就说不用多礼,你们又忘了。”戈尔真开朗地跟大家勾肩搭背,神情愉快得就像见到家人一样亲切。
“哈哈,我们一群粗人等在这里,等着等着,把你给等回来了,新娘呢?别害羞,快给大家介绍!”其中一个带头的,目不转睛直瞧海荷官和朔阳。
“新娘好面熟。”长山羊须的汉子等不住,先嚷嚷开来。
众人附和的同时,也围住被人当成“动物奇观”的海荷官。
“大叔!”海荷官眼尖,记性又好,一转眼就认出了大家,他们一个个全是当年在戈家做长工的樵夫。
“小丫头,真的是你,哈哈,山不转人转,人不转水转,山水相逢啊,妙极,咱们这群粗人注定要在戈家讨生活,哈哈哈!”
“人争不过天啊,小老弟,老哥当年就说过这丫头会是你的,‘一语成忏’,看来我可以改行算命骗钱去了。”
对乱用成语的人戈尔真轻轻掀眉,乱没辙的!
原来戈尔真找回了这群木匠高手,带着徒子徒孙联手在短短几个月内盖好“不欢山庄”。他提出的优渥待遇,包括让居无定所的这些木工们,有个安居乐业的地方。戈尔真捐出一块辽阔的土地提供他们生息,他们为他盖了座优美无比的住屋。
另外,戈尔真也安排了其他没有技艺的人去守岗哨,因为一切还是初创,等慢慢入了轨道,他会人尽其才地分配工作,当然,这些全是后话了。
“咳,真爷,夫人,小少爷,还有我——”不甘寂寞的轻咳声显示想得到大家的注意力。
一个全身穿着笔挺的老人站在门槛外,他身上的衣服显然经过非比寻常的整治,线是线条,腰带一丝不苟,甚至连斑白的发丝也梳得有条不紊,要凑近一看,保证连一根乱发都没有。他一板一眼等着主人介绍他给主母认识。这是礼貌,礼不可废!
“这是咱们山庄的总管,傅伯。”戈尔真的忍耐就这么多了,他才介绍完就笑场,却换来傅伯不以为然的一瞥警告。
“傅伯是万岁爷派来帮我们重整家园的高手,你有不懂的事都问他。”戈尔真清清喉咙,他的不羁碰上老古董,蹶了。
海荷官福了福,当是见面礼。她的“安静有礼”给傅伯很好的印象。
“你们的茶快冷了,叫佣人来重沏,我不奉陪了。”戈尔真挽起海荷官和一刻也没停止过好奇的朔阳。“我们一家三口要午憩去。”
他一左一右牵着他爱的人,消失在众人关爱的目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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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夏的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戈尔真夫妇来到京郊颇富盛名的“敬渭寺”。他们这趟来,为的是要替天龙子岳找间愿意收留他的庙宇。
自从天龙子岳被收伏在饕餮炉后,并没有安分守己地修心,他利用自己微薄的法力装神弄鬼,搞得每间收留过他的道院庙堂不得安宁,经过辗转流浪,靳天人不得不收回饕餮炉。
瓣尔真明白天龙子岳不甘愿的执着,自动讨来苦差事,揽下替天龙子岳找归宿的重担。
海荷官一听说他要到“敬渭寺”,这才道出海香雪,就是跟她同是双胞生的姊姊一直隐遁在这间庙宇里。
这间庙寺的香火不很顶盛,也因为少人烟,多了闹中取静的好处。
按杂的后院难不倒海荷官,在一间僻静的禅房间,戈尔真见到了一身素袍,绾髻的海香雪。
她美丽依旧,清淡的哀愁锁在眉间,他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倚在窗口,就着日光翻阅一本经册。
“姊姊!我来看你。”海荷官把带来的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放,就过去抓海香雪的手。
瓣尔真一跨进门槛就发现他放在褡链中的香炉开始剧烈摇动起来。
他赏了香炉一掌,示意要天龙子岳安守本分。
“姊姊,你还记得尔真吗?他现在是我的夫君了,我跟他在前些日子完了婚,对不起,我没能请你去。”海荷官有些羞涩地把她的近况告诉海香雪。
海香雪怔忡的目光还是幽幽地定在远处,不闻不问。
海荷官拉了拉戈尔真的衣袖,满脸温柔地恳求。“别生姊姊的气,她很久以前就这样了,自从烧了你们家宅子后,她再也不曾踏出过这个房间。”
“朔阳知道香雪才是他的亲娘吗?”戈尔真只看了海香雪一眼,就把全副精神摆在自己妻子的身上。
“不知道,姊姊死也不肯说出他爹是谁?”
瓣尔真奇怪地拿出越来越不安分的饕餮炉。“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靠近这里就暴躁得很。”
海荷官灵动的眼睛转了又转,一个模糊的想像在脑中成型。
“夫君,我有一个想法——”她咽了下口水,精神全来了。
“不行!也不可能。”知妻莫若夫,戈尔真哪会不知道海荷官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们不要争辩,不如问他本人吧。”她望向饕餮炉中的天龙子岳。
瓣尔真知道自己的反对票向来没啥效力,沉吟半晌,还是把饕餮炉推到妻子面前。“我先声明,”他是冲着天龙子岳说的。“你要敢有个轻率妄动,我会砸了炉,让你魂飞魄散,再也作不了怪!”
饕餮炉毫无动静。
海荷官白了丈夫一眼,又忍不住心中的甜蜜。“你听见了喔,我们向来说话算话的,你要不想再被泡在童子尿中受苦就乖乖的。”
饕餮炉重重的跳了两下。
它的反应居然让海香雪转回了头。
海荷官打铁趁热。“你见过我姊姊?”
饕餮炉毫不迟疑地动了一下。
有门喔。戈尔真专起心来了。
“你知道我姊生了一个孩子吗?”未婚生子在这个时代里是不被容许的事,海香雪不若她妹妹的坚强,孩子还没落地就先逼疯了自己。
这下有许多不解的谜团解开了。
瓣尔真的不死是因为得到朔阳身上的血清,他身上流着天龙子岳的血,阴错阳差地救了戈尔真。
天龙子岳非得到海荷官不可,为的是移情作用,他的心上人居然是谁都没想到的海香雪。
人间十分算计,比不上老天爷的一笔!
“这里不需要我们了。”戈尔真沉思过后挽起海荷官的柔荑。
他们为天龙子岳找到最完美的归宿,至于放不放他出来已经不在他们的掌握中,他把权利交给了海香雪,也只有她才能决定天龙子岳的未来!
海荷官又是担心又是喜悦,心中充满复杂的感觉,她抬头望向昂藏的丈夫,将身子偎了过去,情切切,意绵绵,百转千回。
“傻丫头,我们功德圆满了,现在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替海荷官穿上披风,两人离开了禅房。
“姊姊会找到幸福吧?!”她一步一回头,还是不敢确定。
“会的。”戈尔真坚决的点头。
她相信他。
沿着种满腊梅树的步道,一对影儿渐去渐远……
禅门内的那对人儿?
不可说,不可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