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很热,热得猫狗全躲进房屋的凉荫处打盹,莲缸里娇弱的七色睡莲虽然是盛开的,苞瓣在艳阳的照射下却也显得弱不禁风。
从古色古香的八角窗望出去就是这番景致。
海荷官小小的身子坐在楠木制的太师椅中,短胖蹬脚还碰不着地,放满去暑冰块的大屋子虽然舒服凉快,吸引力却怎么都抵不过屋外凉亭上鸟笼里的鹦鹉有趣。
最无聊的是大人们的谈话,五句话里有三句她听不懂,要她像对面姊姊一样地正襟危坐,实在困难。
她好想出去喔。
“绍怀老弟,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我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了,看你一对千金活泼动人,小扮我真的羡慕万分。”这间屋子的主人老是笑眯眯,很得海荷官的好感,再说他笑起来两撇胡子总是一高一低地翘着,实在好玩得紧。
“锦蠡兄,都是自己兄弟干么跟我客气?你那双出类拔萃的骄儿才优秀,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古童商界的奇葩,你也后继有人,只是不知道在座的是老大还是么儿?”
海绍怀对跟前有大将之风的十几岁少男评价很高。看他虽带稚气可是举手投足安稳沉静,一看就是那种将来会有出息的男儿,他很中意。
“是老大。回风,还不快点跟世伯请安,世伯可是爹穿的死党。”戈锦蠡满意地指示自己儿子,嘴角自然流露出引以为傲的微笑。
瓣回风规矩的行了礼,海绍怀乘机把自己的女儿介绍出来。“我的大女儿香雪和荷官……荷官,你在做什么?”他呛着。
原来百般无聊的海荷官不知何时搬了一堆碎冰独自对着沁进屋子的光影玩了起来,灿烂的朝阳辐射在大小不一的冰块上,折射出万紫千红的彩虹。一时,数也数不清的艳芒扑进略带单调的屋子,就连每个人的衣裳也都闪闪发光,美丽的叫人说不出话来。
海荷官笑脸盈盈地站在七彩霓虹的中央,古灵精怪的俏脸绽放着如花的笑靥,混和着童真和无邪的女圭女圭,叫人由骨子里生出又爱又怜的情绪。
“你这孩子又调皮捣蛋了。”海绍怀看着一地的冰屑、水渍无奈透顶。
“无妨、无妨,小孩子会顽皮才正常。”戈锦蠡不以为意。
他看得出来这对姊妹花个性迥然,一个娇怯如花,一个健康活泼,不分轩轾的面貌,同样惹人喜欢。
他家中虽然也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安静少言,一个却是古怪孤僻,如果能多两个女娃进门或许能让冷寂的宅子增加一点欢乐。
“让锦蠡兄见笑了。”拂掉海荷官一身湿,海绍怀拉正她的衣摆。身为父母,其实他没有比较偏袒哪个孩子的心理,手心手背都是肉,若要真的强求差别待遇,就是香雪药罐子的身子让他凡事都替她多留了几分后路,相较荷官的活蹦乱跳又是另一种的操心了。
“香雪的名字取得真是好,肯定是出自小老弟你的手笔喽。”
“哪里!借花献佛而已。”海绍怀谦虚自冲地说道。
原来,海家四口住在苏州西南七十多里处的香雪海,香雪海处处种梅,家家户户爱梅,每到寒冬,满岭满山的雪梅,成了花的世界,香雪海的女儿有着雪与梅的面貌、肌肤、气质和韵味,因此,苏杭最漂亮的美女不是产在西子湖畔,也不是姑苏城内,是在——香雪海。
海绍怀是个淡薄名利的人,生平无大志,以种花耕田维生,夫唱妇随一家四口生活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对璧玉般的女儿转眼也过了十五、十岁,老两口不免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发起愁来。如果说自己的女儿粗鄙无才倒也算了,找个能匹配的乡下男子粗茶淡饭就可将就。偏偏,两个女儿心性极高,在他的教导下诗书、音律、经书无一不通,老大香雪有满月复经纶,女红更是苏杭一绝;荷官耐性稍欠,可是算盘打得刮刮叫,脑筋聪明绝顶,有经商的天分。
要替女儿找到好的机会就必须走出深山,要不然永远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夫妻俩思来想去,想到自己年少的朋友,所以乘着农忙季节的空档期带着两个女儿下山来到杭州。
瓣家是古董世家,从不知几辈子前就传承的古董贩卖鉴赏行业,带给他们丰沛的利润,也豢养了戈家人对生活品味的高度要求,除此以外,木材的批发、陶窖的烧铸、珠宝鉴定、书法画品乾坤都有涉猎,所以在古玩的范围内戈家的旁系营生也十分庞大。
不过,你要是以为这样家庭教育出来的子弟肯定眼睛长在头顶上,就大错特错了,戈回风传承了戈锦蠡的好脾性还有母亲的好面貌,小小年纪就懂得和气生财的大道理,出价、卖价都有独特的眼光,十八的年纪已经是“蠡月古轩”的副手了。
这也是海绍怀敢冒险将自己一双女儿托付给戈锦蠡很大的原因。
☆☆☆
溜出枯躁乏味的大屋,海荷官拍拍沾上草屑的裙子,大人真无聊,一直说话有什么好玩的?不懂!
从小住在香雪岭的她对豪门的东西无所不好奇,首先她把心里想了好久的意念付诸行动,那就是将庭院水缸里的睡莲一律拔除,再用莲花叶子捞起大水缸里的小鱼,眼巴巴送到人工湖里,刚才闷在屋里时她就想这么做了,小小的鱼缸哪比得上宽阔的水湖舒服,就算是鱼,也想要自由才是。
大功告成后,当然,她一身特意换上的干净衣裳也报销了。要把衣服恢复到一尘不染的重建工程是不容易,可也难不倒她,了不起把衣裳月兑下来泡到人工湖里,接着摊在草皮上晒一晒,又是完好如新的衣服,谁看得出她造过孽。嘿。
扁着胖滚滚的手和萝卜腿,她把连身的红绸裙浸湿,卯起劲地刷洗起来。
正当她努力地毁尸灭迹时,一股宛如寒夜骤来、无人预料暴雪般的琴声深深浅浅地从高处拖曳下来,那入耳的琴音时而低吟回荡,时而浩淼无垠,冰和火,冷跟热,像拍岸的江涛般席卷入的思绪。
海荷官听着听着,尽避不懂乐理琴谱,可是那绵延飞跃的琴声像一根心弦勾引住她全部的灵魂,甚至,她还错觉地以为听见拉琴人矛盾撕扯的呐喊声。
循着忽高忽低的音乐她穿花拂柳,走走停停,尽避曲折的回廊跟迷宫一样,她一点都不怕,追逐着渐渐要销声匿迹的音律而去……
终于,她站住了脚。
斑耸的坡坎上激越沉郁的乐声就是源头。
一抹缥缈如孤鸿的蓝釉影子双脚微开,下巴夹着不知名的乐器,单手拉弦如飞,五指灵活地悸动着,整个萧索的背影和乐器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然而,像背后长了第三只眼似,最后一个音符戛声止于狂浪的中途,一双凉飕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她,一半是男孩一半是男人的身躯毫不收敛地散放着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幽凉阴鸷的气息没有一丝温度,魇魅般的嘲讽一直噙在他薄薄的唇畔,虽是长得星眉剑目,但起始于他本身侵略的神情,叫人浑身不自在……
“大哥哥好。”海荷官年纪小不懂比较,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从水里火里去了又来,听他拉琴时的喜悦、着迷就跟泡在水里一样舒畅,可他的人……海荷官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那种心窝被人狠捏的痛楚是跟戈回风在一起时所没有的,他们两人一个让人脾肺沁凉的和风,一个却是火漾的漩涡,灼得人痛。
斑仰着头颅,尽避太阳刺激得她眼眶盈满金光迸跳的光粒子,然而,她却舍不得眨一下眼。
他连不屑都懒得表示,扭头就要走。
“大哥哥,别走嘛,那是什么琴,拉出来的琴声好好听。”在家,她从来不用看谁的脸色,这养成她大胆无畏的个性,虽然事实让人沮丧,可是她想起临走时母亲的叮咛,因此她抿著有点怯弱的嘴,想讨他欢喜。
“别来烦我。”他终究是开口了,变声的嗓子锐利刺耳却毫无温度。
“大哥哥。”他深奥莫测的眼睛有着冰冻人的魔力,海荷官瞧着他薄凉的唇开合,觉得全身发冷。
“我不是你哥哥,别乱叫一通。”他大脚往前一踩,警告的意味再浓厚不过。
一只青蓝色的男鞋。海荷官模糊地想起她母亲曾在祭祀祖先时说过,在中国人的习惯里,白色是祭天、红代表祭祖、青蓝祭魂,蓝是不吉祥的色调!然而,他全身是蓝,不驯的五官幽幽如会勾魂。
他的眼睛明亮得离谱,为什么却给人沉重魅黑的诡异感?她不明白。
“那我能陪你一起玩吗?”
“陪我?”他嘲弄的笑声放肆又狂野,热烈的气息因为低俯吹拂过海荷官的面颊。
鸡皮疙瘩从她的胳臂直窜四肢,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看着她因为着凉打过喷嚏而发红的鼻子,他忽然觉得有趣。“是你说听得懂我的小提琴,那换你拉来听听。”原本垂放在腿侧的乐器被塞进她短胖的小手。
那个叫小提琴的乐器就有她的一半高,甭提拉动琴弦,她的下颚根本顶不住那笨重的乐器身体,她试了又试,却只累出一身汗水。
“笨。”他用一字真言作终结。
“我不笨,要是我有你的身高,也能跟你一样能拉琴。”海荷官气红一张瓜子脸,晶亮的眼珠因为冒火更显剔透,握紧琴弦的手露出小孩不明显的指节,她怒不可遏。
她不是爱逞强的小孩,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尊心就是强猛地无法控制,她不明白,只是朦胧地坚持非做到不可。
“笨小孩!我是天才,你想跟一个旷世无敌的奇才较劲?就算是下辈子也别想!”
他轻藐地用食指戳她额头,倨傲地噙着轻嘲睥睨她。
海荷官没能再多说什么,第三者的声音穿透迷雾隔开了她跟他的始遇。
“荷官……尔真……你们在一起啊……”戈锦蠡的声音搀杂太多复杂,让人听不出真正的心声。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锦兄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潇洒啊!”海绍怀眼一亮,还没能仔细看清自己女儿,就被戈尔真的光芒笼罩住。
瓣锦蠡尴尬一笑,接不上话。倒是戈尔真古怪一哂。“我们戈家只有一条龙,那是我大哥,至于我,那就算了吧!”
瓣锦蠡咳了声,虚弱地端起父亲的威权轻斥:“尔真,不可在世伯的面前放肆。”
瓣尔真还带一丝青涩的脸根植着乖戾,不过一双眼须臾不离地瞪着戈锦蠡。
“是的,父——亲——大——人。”他一字字轻佻又刺耳。
瓣锦蠡闭闭眼,维持着长者的尊严。
“小妹妹,虽然你距离女人还有一段很久的时间,不过,光着膀子和猪腿还是难看透顶,要永远记得别在男人面前暴露你的身体。”他狡黠地丢下话,看也不看尾随而来的戈回风和海香雪,离去了。
海绍怀经他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地看见只穿棉短裤和衬衣的海荷官,他赶忙月兑下自己的衣服才免去她继续外泄的“春光”。
她顺势偎进父亲的怀抱,心头却悬着不知名的沉甸。
那年夏天的海荷官刚满十岁。
满身皆是叛逆的戈尔真十五岁。
☆☆☆
“看看看……全是一堆假货,有什么非看不可的,倒不如全扔了算!”接下来乒乓哐啷的瓷器碎裂声同时响起,一只双耳一色釉的花瓶飞过海荷官脑袋上头,幻成美丽的抛物线条地掉在青石板上,粉身碎骨了。
海荷官憋着梗在胸口那股气,没想到才模到正确的方向,好大一份见面礼差点就打歪她的鼻子。
在戈家作客的第二天,一早她逮住每个能问的戈家家丁,想知道戈尔真的住所。
不料,大家笑眯眯的脸一提及戈家小少爷全转成凝重。那是一种又爱又恨的表情,年纪小小的她当然不懂人性的复杂,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昨天对她没好脸色、说话又呛又辣的大哥哥在这的地位微妙。
那双又亮又锐利却没有热度的眼睛一直燃烧着她。
她必须见他,理由是——还他忘记带走的小提琴。
从她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见这栋建筑是戈宅里最高的点,原来他不只喜欢眺高望远,也喜欢住在高处。真是奇怪的人。
“你到底还要跟耗子一样在壁角躲多久?”余怒未消的冷冽吹进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耳朵,海荷官肩膀线条僵了僵。
“非要我出来逮你,你才甘心?”颀长的黑影像天外忽然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她刻意缩成团的身子。
“哈,大哥哥。”她不自然的想扯出微笑,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应该会有效才对。
“进来!”他用阴沉吓人的口气命令她。
“如果我进去,你发誓不把气出在我身上?”
他怪叫。“跟我讨价还价?好大胆!”
“你已经说过第二遍了。不过一你要是夸赞我的话,我能接受的,我爹常说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大胆。”
“少往自己脸上抹金粉,滚进来,立刻!”没哪个女孩看到他后不对人脸红心跳的,可她却聒噪得像麻雀。
“我只会用走的,不会用滚的。”从来不见他说句好话,要是长此以往,以后他铁定会变成超级恶人。
“你以为在对谁说话,掌嘴!”戈尔真眯狭了眼眄她。
“我说的是事实,要不然你示范滚给我看,我也做得到。”她昂着小巧的下巴,水灵灵的眼里全是不服输。
瓣尔真拂袖跨过门槛进屋,临了,还是改不了恶毒口吻的丢下话。“要不立即进来,要不就滚出我的屋子。”
他不胜负荷地瘫入椅背,眼一睨,她居然笑颜如花地就杵在跟前了。
“你是幽灵啊,刚才慢得跟头老牛一样,非得要本少爷喊破喉咙,现在存心吓我是不是?!”他目露凶光,气得七窍生烟。
海荷官被他森冷的光焰看得头皮发麻,她打出生没碰过这么难缠又无法讨好的人,明明他们的年纪相差不多,怎么每次说话都跟对牛弹琴一样难?
“是你吓人哩,我的耳朵好得很你却老是用吼的,这样不会很吃力,喉咙也痛啊?”
瓣尔真听了不禁为之气结。
“说!”他一口喝干茶几上的茶水,用食指戳着她光洁润滑的额头。“你到底所为何来?”
海荷官被他不知控制力道的指尖一顶,痛是不痛,倒是身子全无防备地倒退了下,抱着小提琴的她本来就不容易平衡,这一晃,差点一脚踏进还散在地上的碎片堆中。
“我来还这个的。”她想起这一趟的目的,赶紧奉上怀中的宝贝。
“一个不值钱的西洋货,丢了它。”他眼睛长在头顶,一只脚无聊地挂上扶手浪荡地摇晃着。
“不可以抖脚!”她有点舍不得把身形如胖姑娘的什么琴交出去,明明它能发出那么优美的音乐取悦人的心灵和耳朵,为什么在他眼中却一文不值,是他眼光太高还是她太笨?“我爹说抖脚是不好的行为,要改。”
瓣尔真晃动的脚丫子顿了顿,啼笑皆非的情绪翻搅了他,眼前的丫头人儿只有一丁点大,圆脸和黑瞳散发出天真精灵的气质,不讲求造作的举动处处充满活力,真是骗死人不偿命的可爱。想来,就算闯了祸也不会有谁舍得责备她的。
像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都是被宠坏的小表,想来惹他,真是不知死活。
眼下闲着没事他就陪她玩玩,不吓破她顽劣的小苦胆,让她知晓他这里不是小表该来、能来、来得了的地方……哼哼!
“过来。”他朝她勾指头。
海荷官不疑有他地靠近了。可一靠近,她的身子就被一双大腿夹住,戈尔真邪惑的手指拉抓住她软腻的下巴,寸寸逼进。
“知道我为什么摔破这些东西吗?因为它们全是冒牌货,一点价值都没有的仿品,你呢,是不是我爹派来的小间谍,仿冒对我有兴趣,好让我为他做更多事的,让我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什么意思?我不懂?”
瓣尔真浓浊地低笑。“我是天才,天下没有我学不会的事,也没有我不懂的,小笨蛋,你要花上多少年才能追上我,你知道吗?别人要费上一年才能学到的知识,我不用一天就明白通透了,你说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期望的?”他从三岁开始认字,两年内赶走了杭州全部的私塾老师,十一岁成了苏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文武双科状元,十二岁因为一篇百字谏言在金銮殿上掀起改革浪潮,皇帝破格三度召见,十四岁虽然古董的专业领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可是一学就会的人生何来乐趣?
他对死人的东西已经失去热忱了。
他想飞,飞出去这片禁锢他身体、灵魂的小小空间。
海荷官迷惑地眨着水汪汪的眼。
小小年龄的她实在不懂他哪来的愤世嫉俗心理,就算有心了解也浅淡地碰触不到他的心灵,他的怨和恨太深奥了。
“我不懂……”那从心海深处涌出来的虚无,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叫做无力感。
她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你要懂,老天不下六月雪了,滚,这把琴被你模过,我不要了。”火烫地甩开她黏在指尖的一片清凉,“怜悯”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他这一甩,只用了三成的力气,原来意在剥离她的接触,事出突然的是和海荷官不成比例的小提琴往外歪,呈倒势的她为了抢救跟自己分离的乐器硬是扭身去捞,偏偏琴弓和琴半途解体,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如何拿捏力量,竟整个扑在粗粝的瓷器碎块堆上了。
因为护着小提琴,所以是用手贴住地的,倒地的同时,所有触地的全都传来或深或浅的疼痛。
瓣尔真乖戾的嘴角垮下来了,有什么东西挣月兑了旧有的羁绊,不由自主地蔓延,他把那陌生的感觉解释为歉意,在他意识过来之前,他比普通孩子还大的手已经伸过去了。
“你的脑袋是纸糊的?不会多想想,古人割肉喂鹰已经是够蠢了的,你居然用皮肉去回护没生命的东西,你简直……”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海荷官咬着唇,不让喉咙的声音逸出来,她可是有骨气的人耶,瞪着戈尔真心不甘情不愿伸过来的手,她就是不肯伸出自己的手。
瓣尔真何等精明,他猎鹰似的眼早就瞄到她刻意藏进袖子里的伤痕。
他从来说一不二,没人敢拂逆他,猖獗的个性哪容得海荷官说不,不知轻重地扭着她的手不放。
吃痛的她哪拗得过男人的力量,纵使他也只多她几岁,但男人就是男人,没有小孩或大人的分别,眼看她的皓腕就要折断,海荷官痛得眼眶蓄满疼泪,却仍是倔强地跟他拔河着。
气她的不识好歹,戈尔真也不准备松手,他严厉的五官悄悄凝聚了嗜血的残酷。
“你忍啊,我就不相信你不哭?”
海荷官的火气扶摇直上,全身的痛苦凝结成额际直冒的青筋,她豁出去了。
“以大欺小,充什么英雄好汉,你跟狗熊一样的无耻!”气他嚣张蛮横,索性不再坚持,手劲一松,一只伤痕累累的小手赫然从水袖中被拉拔出来。
起初,她几乎是用尽吃女乃的力道,后来,又在赌气中,这一挥,窃心想只要能打中他的鼻梁给他一点苦头吃就好,孰知,戈尔真过大的力气阻隔了她手心的血液流通,就连她自己手背嵌进了一块大瓷片都无所觉,挥过去的力道根本不是她能控制的。
失控的结果就是他完好无缺的脸骤然被一条血痕一分为一,歪斜的线从右眼下划过鼻梁,力道终结在左颊。
伤口看不出深浅,因为戈尔真的大手遮掩住伤口,海荷官只能看见那血色的液体像寻着流动的管道似从他的指缝、手腕滑进袖子里不见。
“你……我……”她嗫嚅着嘴型,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戈尔真雷电交加的愤怒表情照得人眼生疼。
“别再让我看到你,我对你的伟大情操就到这里为止!”他的声音又沉、又冷,又充满了厌恶。
“我不是故意的。”她是密不好的,不是吗?怎会把事给弄拧了?
瓣尔真随手抓起身边的茶壶一丢,清脆的破裂声和四散飞溅的汁液、瓷片宣告他无可折冲的决心。
海荷官双腿发软地空手站起,也不知脸上带着方才黏上去的茶叶心,木然地走出戈尔真的住所。